周妙宛确实不想要和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不代表他可以随意拿捏她的肚皮。
她冷笑一声:“凭什么?”
她说这话,完全在李文演意料之外。
他心念一转,以为是她心存不舍,不愿与彻底斩断与他的关联。
于是,李文演略一低头,话语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诚恳:“我能体谅你的一片‘慈母心怀’,以后你若想有孩子,在合适的时候,我也并不介意给你。”
不过,什么时候合适,那就只能听他的了。
许是这两日染了些佛气,听了李文演这样薄情且无耻的话,周妙宛竟也没生气。
李文演见她没言语,只当自己说中了,继续补充下去:“如今的情势,宛儿你应当……”
周妙宛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别这么叫我,让人恶心。”
李文演勾唇一笑,很是坦然:“好啊,王妃。这段时间,我们一要去往封地,路途颠簸,此时有孕绝非易事,再者说……一旦举事,谁能预料我们还能否见着明日的太阳,又何必让无辜婴孩跟着受难?”
话里字字都在诱人堕入陷阱,偏偏又被他粉饰成为周妙宛着想的模样。
他端起几案上的一碗褐色汤药,朝周妙宛缓步走来。
“附子、大戟、天雄……都是好东西,趁现在日子浅,也能少受罪些,乖。”
听到这儿,周妙宛心底的火便捂不住了。
她直视着他虚情假意的眼眸,一时竟不知自己要作何感想才好。
他的薄情寡义她早就知道的,眼下周妙宛只恨从前的自己是瞎了眼蒙了心,才会倾心于这样的人。
她漠然接过青瓷的药碗,稳稳地端住了。
见她“乖顺”的模样,李文演颇为欣慰地颔首。
他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瞬,整碗褐色的汤汁忽地飞扑到了他月白的领口上,青瓷碗被狠狠地掷到了地上,瓷片一蹦三尺高,争先恐后地碎了个四分五裂。
李文演微妙的表情霎时便僵硬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周妙宛方才的表情哪里是乖顺,分明是憋着气呢!
而周妙宛已经把手收回袖子里,她扬眉一笑,不无失落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这是她第一次泼人,手法和力度不甚得宜,竟没泼到他脸上。
“首先,喜脉是误诊,其次,我才不愿意同你这样的人生儿育女,王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说:“这堕胎药,你自己留着晚上当夜宵喝吧!”
被堕胎药泼了一身的李文演,面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照临在院外听到这么大动静,一时担心,没得主子的令又不敢进,见周妙宛怒气冲冲地出来,试探性地叫住了她。
“王妃娘娘!里头这是……”
见是李文演的长随,周妙宛没什么好脸色,她稍加思索,咬着牙说:“没什么,就是你家主子饿了。”
照临一愣:“饿了?”
周妙宛张嘴就来:“对,他说他饿急了,让你速速去取附子、大戟熬碗汤给他喝,记住了,这附子一定要搁得足足的,搁少了他不爱喝!”
说罢,她拂袖而去。
照临眨巴了半晌眼睛,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她是在开什么玩笑。
这时,屋里李文演阴郁的声音传来:“照临——”
照临不敢怠慢,赶快回身。
一进去,他看得主子原本月白的长袍被褐色的药汁染得不成样子,微微一惊。
“这是……”照临下意识惊叹,随后立马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言,“属下去给您拿旁的外袍来。”
换上干净衣服后,李文演仍旧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他阴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文演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极少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挂在脸上。
就连他如今的后院,有个赵选侍毫不掩饰地当着细作,他心中也未曾因受人掣肘而急躁。
因为他自信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眼下由着她给宫里的娴妃递信,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宫中太早把注意放到他身上。
不论是赵青岚、娴妃、还是他的好兄长,李文演都只当是他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谁又会为脚下的石阶而生气呢?
但今日不同,连一旁的照临都看出来主子脸上的不愉了,他小心翼翼地出言开解:“殿下,您是在为方才的事情而烦心吗?”
李文演皱了皱眉:“她不配让我烦心。”
过于冰冷的声调让照临不敢再劝,缩着脖子噤了声。
李文演没法忽略,看到周妙宛那句双满是嫌恶的眸子时心下诡异的感受,只得把自己异样的情绪归结于,她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的了,李文演摸着下巴,忽然笑了。
他此生最恨逃脱他掌控的东西。
不过无妨,他想,一朝大权在握,这天下又有什么东西能逃得了他的掌控?
——
刚泼了李文演一身的周妙宛心情好极了,她一路哼着小调,眉梢都挂满了快意。
幼柳方才留在了院外,没有听见里面的动静,见状,她还以为王爷和王妃之间发生了什么好事,由衷地感叹:“娘娘,您和殿下的感情真好啊,不愧是京中人尽皆知的神仙眷侣。”
听了这话,周妙宛脚下一滑,好悬没摔个跟头。
是啊,她和李文演感情可“太好了”,周妙宛心想。
离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周妙宛很是睡不着,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
歇在纱帘外小榻上的凝夏听了,悄声问道:“小姐,你睡不着吗?”
“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呢,奴婢也还没睡,”凝夏穿上鞋,挑亮烛火,走到内间来陪周妙宛:“奴婢来跟你说说话吧。”
周妙宛坐起身,抱着膝盖往一侧缩了缩,给她腾出点位置坐上来。
“明天终于可以出去骑马了,”周妙宛感叹,“在京城数月,我都快憋疯了。”
京中并非没有马场,只是京中地贵,大点的马场呢往来都是达官显贵,周妙宛不欲去凑这个热闹;小些的地方,她觉得跑不起兴,又不想去。
这一回谭家除却两个侍卫,还送来一匹波斯马,她去看过了,一身毛发都是火红的,她喜欢极了。
凝夏问道:“小姐,你脚上冻伤可好了?”
周妙宛便撩开被子一角,大剌剌地把脚伸了出来:“你瞧,好得差不多了。”
凝夏絮叨着:“终归还没好全呀,要不等两日再骑?”
周妙宛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小小年纪,装什么老成呀,一点都不像。”
闻言,凝夏悄悄吐了吐舌,“这不是担心您嘛。”
周妙宛提起被子,直接把她盖了进来。
“好了好了,早些休息,这马我明天是骑定了的。”
小时候,她经常和凝风凝夏两个丫头一起在床上办家家酒、数羊拐子,玩累了仨小娃倒头就要睡。
那时,郑嬷嬷就会出来把她俩抱走。
周妙宛便不肯,郑嬷嬷抵不住她撒娇耍赖,后面这两个丫鬟偶尔同她一起睡,郑嬷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有凝夏陪在身边,周妙宛睡得很香。
翌日清早,她精神百倍地起了床,洗漱后打点清楚事务,命人点清行李箱数和随行人数后,便飞也似的奔向了她的宝贝小红马。
“我的天呀,你生得也太英俊啦!”
周妙宛抱住马头一顿摩挲后,才恋恋不舍地撒开它。
京城街道禁止奔马,她得等端王府车队一齐出了城才能骑。
甫一出城,周妙宛就迫不及待地把小红马牵了出来,利落干脆地翻身上去。
小红马似乎也急不可耐了,它朝天鼻鸣一声,带着周妙宛哒哒地往前跑。
小马眼下还没完全长成大马,正是适合驯养的年纪,周妙宛十分满意,拿起缰绳,并不急于骑得有多快,而是松弛有度地掌握着马的方向。
人与马之间的适应很重要,周妙宛拍拍马脖子,对它说:“你的毛色这么漂亮,就叫逾辉好了。”
小红马咴鸣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
风声在耳际呼啸,鬓发被吹得凌乱不堪,这种久违的感受实在太让周妙宛心旷神怡。
这个月来压抑的心刹那间就得到了释放,迎着不算微弱的晨光,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在她身后不远处,李文演受够了马车里憋闷的气息,也打算下车骑马,正巧从车厢里往外探身。
他的视线不经意往前一扫。
随后就再也移不开了。
旷野上,只零星点缀着几处村落,将升未生的太阳衔接在远山和湛蓝的天空之间,和煦的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骑装少女的身上。
仅一个侧脸,他也能看出她笑意明媚。
和他们初见的场景几无二致。
那时,李文演得了信,晓得周妙宛大概在什么位置后,先派人跟了他好一阵,随后“正巧”打马同她在山间而过,佯装自己是一个被姑娘打动的青年,不停追逐只为知晓她的芳名。
想到这儿,李文演眸子一黯。
他终于知道,自己昨夜因何彻夜难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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