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怔住了:“什么?”
谭松虚扶着圈椅的把手,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说的这些事情,外公都知道的。”
“您说什么?”周妙宛猛地抬头。
外公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懂了。可为何这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明白呢?
征伐果决的老将军在此刻犯了难,面对外孙女的疑问,有些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看着谭松脸上变换的表情,周妙宛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是说……他想造反这件事情,您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说出来,周妙宛自己都觉得荒诞。
谭家一直不愿家中子弟的婚事同皇室沾边,而李文演是她一意孤行选择的人,外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反意?如果知道,那打断她的腿也不会让她嫁的。
周妙宛这样想着,她满怀期冀地抬眼,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外头的风似乎都听到了她的心声,悄悄安静了下来。
一室静寂中,谭松点了头。
周妙宛仍是不可置信的,她急急道:“您是最近才知道的,对不对?他实在是太擅于伪装,在文人中又一向颇有清名,我之前也不敢相信他居然……”
谭松没有言语,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倦意,他摇了摇头。
“囡囡,我比你知道得早多了。”谭松说。
简单的几个字,把周妙宛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谭松继续道:“我们谭家,有意扶他上位。”
周妙宛一脸茫然,怔忪的眼眸里满是不解:“您是什么意思?”
谭家,怎么会和李文演有联系?
一个残忍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同李文演成婚以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蒙在雾里一样的细节忽然就明了了。
难怪李文演心有所属还要娶她,也难怪那天在如意茶楼,表哥见到他同和谭家交往甚密的皇商恳谈。
她以为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嫁给他,又怎么能想到,原来自己才是谭家和李文演暗度陈仓的栈道。
新的泪水覆盖了还没来得及干涸的泪痕,周妙宛小口地抽着气,想质问什么,可看着年事已高的外公,突然就失语了。
而谭松看着被他宠大的小外孙女在面前泣不成声,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她。
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没抽条的时候,圆脸圆眼睛,可性格一点也不像,行兰打小就文静,而她活泼极了,爱玩爱闹,成天跟着哥哥姐姐们胡天胡地,要挨骂了就瘪瘪嘴装哭往他怀里钻。
真的摔跤摔狠了摔疼了,她也是放心大胆地哭、旁若无人地嚎,哭过就拿他的袖子擦眼泪揩鼻涕,伤心的事从不留在心里。
她从不曾来这样无声地啜泣。
周妙宛眼圈早红了,兔子似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擦擦下巴上的眼泪,问道:“我和他……本就不是偶然遇见的,对吗?”
谭松只觉自己的脑袋有千钧重,可终究还是点了头,他说:“他提前知道了你的行程。外公知道,你此刻定然对他心存芥蒂,可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事情已成定局……”
周妙宛闻言,忽然觉得很好笑。
“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的感情,和空中楼阁有什么区别?”她问。
如果这段感情的开始就伴随着阴谋和诡计,她宁可不要。
何况……李文演对她……
周妙宛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
“外公,我不能理解,也不接受。谭家和您这么多年对我都极好,如若真的需要姻亲关系稳定你们的谋划,让你们彼此信任,我并不介意嫁给端王或者任何一个人。”
“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
不愧是得他教育的外孙女,哪怕真的悲伤气极,也可以条分缕析地把话说清楚,谭松不无欣慰的想。
他这个做外公的到底还是对不起她。谭松目光黯然:“我并不想把整个谭家卷进去,需要一个由头;端王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推拒娴妃的指亲。”
多么合理啊,周妙宛忍不住想。
她是外姓女,名义上还被谭家断绝了关系,如若真的东窗事发、举事不成,谭家难免会被牵连被猜忌,可到底没那么容易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再加上她身份特殊、从小备受宠爱,无论如何,外祖都不会舍得让她白白送死,用她促成这段姻亲,李文演也会相信将军府的诚意。
从心底翻涌而上的苦涩几乎要把周妙宛全然淹没,她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能问您一句为什么吗?”
“谭家能屹立多年,不因兵权为君忌惮,不就是因为不沾染皇权争斗吗?为何又要去搅这京中的是非?”
已经到这一步了,终究还是得把话说开,谭松道:“飞鸟尽良弓藏,是更古不变的道理,所谓不被忌惮,无非是上位者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没有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到火堆里。”
“说句大不敬的,如今朝纲混乱,天下早晚要大乱。最后夺得大统的人是谁,是他们李家人的事,与我们何干,与北境的百姓又何干?”
周妙宛听不明白,“那为何……”
谭松微扬起发白的眉毛,道:“眼下有能力分一杯羹的皇子中,唯独端王一人,家世单薄。其余几位,母家自有得力的嫡系武将,若他们中的谁继位,日后北境谁来守,就轮不上谭家说话了。”
“从前我从不参与这些,是因为你的大舅舅足够优秀,”骤然提及英年早逝的长子,谭松的眼中亦有黯然,“若他还在,我不必忧心这些。”
大舅舅谭远望,周妙宛也是晓得的。他极有行军布阵的天赋,被谭松丢到北疆三年,在没有得谭家一点关照的情况下,从火头兵一路做到了骁骑参将。
只可惜天妒英才。
“如果他还在,接我的衣钵继续镇守北疆,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无论谁做皇帝都一样,”谭松道:“远行就不一样了,他的火候到底比远望差一些,资历也浅薄,他想坐稳位置,必须得有人庇护。”
周妙宛自小是和谭家子弟一起读书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经明白了。
今上糊涂多年,这李姓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四境之下,九洲之中,唯独谭家苦心经营的北境看起来还安生些,接壤的那些小国野心家都被谭家打服了,不敢妄动。
可这落在眼皮子浅的人眼睛里,恐怕就变成了北疆是块好地方,是个人来了都能守住。
远的不说,单就娴妃一派的靖武侯是个草包,年轻时也不是没有参与过一些小战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非但没有被罚,反倒因宫中的娴妃得了加封,甚至年初还因进献外族美女被皇帝夸赞“有勇有谋深得朕心”。
如果兖王真的能登基,娴妃会让自己的亲信势力继续在京中坐冷板凳领闲差,还是会让他们去看起来相对安稳的北疆混份功勋呢?
周妙宛已然不敢往下想了。
是,李文演是没有母家亲族,若他登基,北境合该还是谭家守。
可这也是李文演致命的弱点,他如何能以卵击石,胜过那些母家在京钻营多年的皇子?
外公这是在豪赌。
而谭松此刻认真异常的看向了周妙宛,想的却不是什么天下大事。
他的小囡囡……会因此恨他吧。
行兰泉下有知,又会如何做想?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周妙宛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外公并不是贪图权位,所图也是让北境百姓能够安稳。”
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还在吧哒吧哒地往下坠:“所以,我这个蒙受谭家恩泽的孩子,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可是她为何就突然间背上了“为国为民”这样重的包袱?
实在是太正义凛然了,正义到她无法推拒。
谭松不是不想安慰她,只是他心知自己是为了谭家委屈了这个孩子,她现在的困局亦是由他推波助澜,又有何脸面去安慰?
他只道:“外公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有朝一日,端王坐稳这李姓江山,那你便是和他微时起便相伴的皇后。”
皇后?周妙宛闻言,破涕而笑。
表面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要打理自己枕边人的三宫六院、不能流露一丝不虞,还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后?
周妙宛心道:谁爱做谁做,李文演不是心中有人吗,到时候让她去做就好了。
于是她摇头,捏了手绢擦干净了泪水:“如果真有那日,我只想要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向谭松行了跪拜的大礼。
“原本去封地前,就很担心见不到您了。今日看见您身体康健,我也放心了些。只是无论多大的事情当前,外孙女都还是希望您早些歇息,不要熬坏了身体,您年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
“还有母亲留在永安侯府的小院儿,我留了丫鬟看守,日后也需要您多照应,毕竟那是母亲当年的心血。”
周妙宛把心底的话诚恳道来,随后便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额上已是通红一片。
不知不觉间,祖孙俩已长谈许久,窗外被雪洗过的天干净明澈,微微泛着鱼肚白。
宵禁的时辰已过,周妙宛和谭松告了别,也婉拒了谭世白的相送,独自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小厮恭顺地引路,为她推开了角门。
角门外,李文演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