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村孙大妈家。
小奶娃趴在炕边,小手时不时碰碰奶奶额头,又碰碰自己额头。
“哎呀,还是好烫……”小奶娃皱起不怎么圆润的小脸,表情很忧愁。
孙大妈躺在炕上,浑身没有力气,察觉脸上有只小手摸来摸去,她吃力睁开眼,微微张嘴:“苗苗……”
听到奶奶的喊声,小脑袋凑得更近:“苗苗在呢,奶奶,你疼不疼啊?”
孙大妈微微翘起嘴角,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疼。
苗苗瘪瘪嘴,奶奶嘴唇白白的,身上好烫好烫,肯定很不舒服。
小奶娃努力扬起嘴角:“王奶奶说凉水擦擦,奶奶就不疼了。”
这时,屋门被人推开,王婶子端着水盆走进来,见孙大妈醒了,她明显松口气,水盆搁在炕旁,拧干毛巾,笑着说。
“你呀,可算醒了,再不醒啊,得找支书给你请大夫喽。”
冰凉毛巾一下下擦拭额头和脖子,孙大妈眼珠轻轻转动,看向拿冷帕子替她退烧的王婶子,想说什么,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她眼珠再次左右晃了晃,眼神像在寻人。
孙大妈又张张嘴,这次总算发出声音,嗓音哑的不像话:“……她呢?”
没有指名道姓,但王婶子立刻猜出孙大妈问的是谁,手上动作没停:“你问苏韵啊,园子摘菜呢,你病得不轻,待会多喝些菜疙瘩。”
发烧喝疙瘩汤是村里习俗,大人小孩都如此,每次发烧家里人总会煮疙瘩汤,多喝几碗疙瘩汤,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小奶娃听到这话,微微歪着脑袋,大眼睛盯着王奶奶咕噜噜转,眼神很疑惑,妈妈去菜园了?
苗苗微微抿起小嘴,菜园在家门口,奶奶晕倒她出去找人时,怎么没看到妈妈呢?
王婶子端着水盆来到灶房,从水缸里舀出刚从井里打来的凉水。
孙大妈家灶台连着主屋,屋里说话声音,厨房听得一清二楚。
吴大妈蹲身给灶台添柴火,锅里水汽氤氲,透过层层水气,白白黄黄的疙瘩颗粒争先恐后翻腾。
王婶子换好凉水,探头朝锅里瞅,皱眉问:“怎么净是玉米碴?”
闻言,吴大妈翻白眼:“白面还是我回家拿的呢,要不姓孙的只能喝玉米碴疙瘩。”
她万万没想到,孙大妈家竟穷成这样,平日里看着硬气得很,家里面缸却比脸都干净。
这年头日子苦,但日子再苦,宋家村家家户户都存着白面,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不到穷死人的地步,白面不能见底。
吴大妈脸型上下一边宽,右侧眉尾长了颗黑痣,她嘴里嘀咕,不停絮絮叨叨:“……姓孙的醒了,得让她加倍还我。”
王婶子也唏嘘不已,想当初孙大妈家日子过得不差,丈夫是猎户,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人丁不兴旺,却和和美美。
好景不长,有次猎户独自上山,被几只成年野猪围攻,等村里人听到消息赶过去,猎户只剩半条命了。
住了两个月医院,人还是走了,自那之后,孙大妈坚决不让儿子进大山,哪怕宋家小子身手比他爹好。
其实,这事说来说去都是命,要是宋家小子进山当了猎户,也许不会为谋出路,跑去参军。
吴大妈边搅粥,边小声问:“你怎么说苏韵在外面?姓孙的知道自己被骗,肯定跟你急眼。”
王婶子抬手堵住嘴唇,轻轻嘘了声,又往主屋看了眼,确定孙大妈没听到,松了口气。
“孙大妈这人你不是不知道,让她知道苏韵跑了,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她这会病着,不能受刺激,不管什么事,等她病好后再说。”
吴大妈点头:“你说的对,要是让孙大妈知道这事,她那个暴脾气,肺都得气炸,爬也得把她儿媳妇捉回来。”
“你说苏韵也是,虽说男人死了,但有娃有婆婆,怎么说回城就回城呢?”
王婶子叹气:“那是别人家的事,咱管不了那么多。”
只是啊,孙大妈家的日子,就要难过了,儿子没了,儿媳妇跑了,留下不到三岁的小娃娃,这日子怎么过。
“我瞅着孙大妈这病来势汹汹,不像风寒,总觉得不太好,只怕得花钱请大夫。”
吴大妈皱眉:“花钱请大夫?她家面罐都空了,哪有钱请大夫?”
她撇嘴:“要我说孙大妈不该让儿子参军,没建功立业不说,还搭进去一条命,她家就这么断后喽。”
王婶子那张鹅蛋脸上满是不赞同:“什么断后,你别瞎说,这不还有苗苗?”
“苗苗是女娃。”
“女娃怎么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女娃培养好了,照样撑起家。”
“这话你自己信不?”吴大妈反问。
屋里一瞬安静,锅里咕咚咕咚冒泡声显得有些刺耳。
话说出口,吴大妈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说什么不好,非提这茬,王婶子家也只有个闺女,她家那口子是个靠不住的,王婶子就指着她闺女撑起门户,这话不是戳人心口嘛。
“你瞅瞅我这张嘴,我胡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疙瘩差不多煮熟,吴大妈赶忙加入剁好的新鲜菜叶,再用大勺搅一搅,放少许盐调味,菜疙瘩很快出锅。
王婶子叹气:“……行了,孙大妈睡着了,咱们赶紧回去,正是秋收呢,别耽误时间,要不村里人该有意见了。”
吴大妈见她没生气,松了口气,点头应声:“行行行,谁让咱是劳碌命呢。”
屋里,苗苗下巴枕着胳膊,歪头盯着奶奶的睡脸,脸颊突然滑落泪珠,“啪”的一声砸落。
小奶娃吓得一动不动,见奶奶没醒,她抬起小手,迅速擦干脸颊的泪痕。
不能让奶奶看到她哭,奶奶会担心,可是她真的好难过啊,心里酸酸的,好想哭。
苗苗眼睛红红的,小手捂住嘴巴,生怕被奶奶听见,却忍不住小声抽泣,心里万分委屈。
王奶奶、吴奶奶说的话,她全听到了。
她小小年纪不懂得许多道理,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
是不是我不够乖,不然,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呢?
……
宋家村村口有棵百年古树,枝繁叶茂,村里大妈每每吃完饭,特别喜欢去那溜达,尤其秋收时节,那处贼凉快。
吴大妈家住村口,离大树最近,每天必去打卡,跟上工似的,一天不落。
这不,吃完午饭,树底围了一圈人。
四个农村大妈,坐在树荫底下,手里晃着蒲扇,舒服得很。
赵大妈问:“老吴,听说孙大妈病的不轻?还晕倒了?真的假的?”
吴大妈瞪眼:“那还有假,今早刚上工,苗苗那小不点,跑去找支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奶奶晕倒了,我听说这事,心想这哪行啊,都是一个村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须过去照顾啊。你们猜怎么着……我和王婶子进门一看,孙大妈躺地上,脸色蜡黄,我还以为姓孙的嗝屁了呢。”
赵大妈不敢相信:“……这么严重?”
吴大妈回想当时的场景,依旧犯怵:“……姓孙的平日牛逼哄哄,生病了虚弱的跟只刚出生猫崽子似的,我都不敢大声嚷嚷。”
李婶子调侃:“老吴,看你平常跟孙大妈关系不咋地,真遇上事,还挺仗义。”
周大妈说:“哎哟,真想不到,老吴还是个热心肠。”
吴大妈得意挑眉:“你们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周大妈撇嘴:“得了吧你,夸你两句,尾巴翘上天了,咱村谁不知道谁,王婶子为人最是和善,又是妇女主任,去帮忙不奇怪,你是想偷懒,才屁颠颠跟在王婶子后头吧。”
几个老大妈很有默契,嘴里齐刷刷发出愉悦笑声。
“去去去,你们这些死老娘们儿,你们知道什么?我吴大妈,人品是一等一好。干不出那偷奸耍滑的事!你们想不想听八卦了,不想听我走了?”吴大妈说着起身,作势要走。
几人扯袖子的扯袖子,拽腰带的拽腰带:“别走别走,什么八卦?”
“整个宋家村,属你吴大妈最心善。”
“对对对,你是大好人,我们错怪你了。”
吴大妈被捧的心花怒放,重新坐回去,清清嗓子:“我跟你们讲,苏知青真不是个东西。”
赵大妈问:“苏知青怎么了?”
“今儿一大早,我蹲门口洗漱呢,亲眼看见苏知青背着挎包出村,看见我跟耗子见了猫,低头走得飞快,头都没回……这会都没回来呢。”
李婶子想了想:“……提起苏知青,我也听说点事,说是苏知青她妈来咱们这儿了,要带她回城?”
周大妈点头:“这事儿我也听说了,说是苏知青她妈找上村支书,把她下半年的口粮都拿走了。”
赵大妈若有所思:“……我说呢,孙大妈成天盯着她儿媳妇,跟防贼似的,这是生怕她丢下孤儿寡母跑路啊。”
李婶子不理解:“不是?苏知青回城,苗苗怎么办?跟着回城?”
吴大妈嗤之以鼻:“怎么可能?真想带苗苗回城,苏知青就不会开溜,苗苗那孩子这会守在孙大妈炕前呢,苏知青?早跑没影了。”
周大妈点头:“我还听说苏知青她妈给她在城里找了对象,她们哪会带上苗苗这个小拖油瓶。”
吴大妈越听越生气:“别看那姑娘长得漂亮,真是蛇蝎心肠。孙大妈那屋被翻的乱七八糟,我琢磨,八成是苏知青趁孙大妈病倒,干脆卷走钱财跑路了。”
周大妈握拳:“这也太欺负人了,不带苗苗走就算了,搜刮钱财算怎么回事,分明不给人留活路啊。”
李婶子非常赞同,她原本觉得苏知青年纪轻轻没了丈夫挺可怜,但她干的不是人该干的事啊。
吴大妈深有体会,叮嘱道:“你们长点心眼,给自家儿子挑媳妇,不能挑太好看的,长得太惹眼,肯定留不住,咱不能走孙大妈的老路。”
“这防不住啊,儿子大了挑媳妇的事,老娘做不了主,像孙大妈,压根不喜欢苏知青,苏知青还是进了她家门。”
“要我说宋家小子看中苏知青不奇怪,谁让苏韵长得漂亮呢。”
“胡说,宋家小子压根没看中苏知青,是苏知青这狐媚子,死气白赖赖上他。”
“其实吧,宋家小子中意隋知青,要不是苏知青瞎搅和,宋家小子跟隋知青早成了。”
“真的假的?小隋人不错,有礼貌又勤快,长相也不差,比狐媚子好多了,跟宋家小子挺般配。”
“要不说狐媚子造孽呢,好好一对佳话,硬生生棒打鸳鸯,真真好大一根搅屎棍。”
“要我说,黄知青也不错,就是有点小家子气。”
“得了吧,你可别乱点鸳鸯谱,人家黄知青中意的是姜知青。”
“可我怎么觉得姜知青中意苏知青呢?他帮苏知青干活那热乎劲,真是没眼看。”
“不是,这咋这么乱呢?”
“最可怜的就是苗苗那孩子了,比我家大丫还小两岁呢,这没爹又没妈的,以后可怎么办?”
“唉,真是命苦啊。”
众人听了满耳朵八卦,十分满足,忍不住感叹,“这些年轻人啊,乱来,太乱来了。还是咱们当年纯情,哪有这些花花肠子。”
眼瞅快到上工的点,几人纷纷起身,拍拍屁股,准备上工,远处突然传来车声。
吴大妈惊讶看去:“4个轮子的车?谁家的?有钱人啊。”
“没见识了吧,那是卫生所的车。”赵大妈淡淡开口。
几人齐刷刷看向赵大妈,眼神仿佛问,你怎么知道?
赵大妈挺胸,其实吧,她以前也不知道,去年回娘家,村里富户家里人生病,被车拉走,她以为人不行了,打听后才明白,那是卫生所专车,不是灵车。
这车很好辨认,白色车身,车顶两条交叉红杠,赵大妈一眼就认出来了。
村里人面朝黄土,背朝天,难免有点头疼脑热,扛一扛就过去了,实在扛不住,找赤脚大夫开几副便宜药,钱多烧得慌才去卫生所,更别提让卫生所的人上门。
赵大妈口中喃喃:“这车老贵了,开一趟少说得10块钱,大夫的出诊费也得10块,妈呀,还没看病呢,加起来就20块……”
20块?!
那可是20块啊,能买40斤猪肉呢。
大妈们倒吸一口凉气,好奇心瞬间爆表,齐刷刷盯着车子,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冤大头出得起这么多钱?
村里路坑坑洼洼又窄,卫生所的车只能停村口。
车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人走下车。
看着挺面熟,穿着打扮也有点熟悉……
那人越走越近,吴大妈渐渐张大嘴巴:“……!!!”
苏韵率先下车,大夫和护士跟着她往村里走,迎面瞥见村口大树下几个人影,她笑着打招呼。
“大妈,没上工呢?”这话跟平时见面问【吃了吗】一样,属于万能场面话。
吴大妈不敢相信:“……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揉揉眼,真是太魔幻了,早该跑没影的人自投罗网,搁谁谁能相信?
苏韵不理解对方眼中的震惊,心想可能村里人没见过大夫上门就诊,笑呵呵解释:“我这人呐,就是孝顺,见不得我婆婆受罪,这不专程请大夫上门给我婆婆看病嘛!”
“像我这么人美心善的儿媳妇啊,可真是不多见了……咦,吴大妈,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几天喝水少便秘了?这可不行,我跟你说,人上了岁数啊,一定得多喝水,要不然消化跟不上,脸色也就不好看了。”
“行了几位大妈,我呀,不能在这儿多待,我得赶紧去看看我婆婆去,咱们改天再聊。”
苏韵一顿输出,不顾完全石化的吴大妈,脚步匆匆领着大夫走了。
那背影怎么看都是关心婆婆的好儿媳。
赵大妈、周大妈、李婶子表情迷茫。
……怎么回事?她们骂了半天,骂错人了?
吴大妈表情变幻莫测:“不对,这事有诈!”
什么感天动地好儿媳,谁知道狐媚子闹什么幺蛾子,反正肯定没好事,赶紧找支书!
吴大妈抬手摸脸,恨恨地想,真是个狐媚子,拐着弯骂人呢,什么便秘脸,不就是想说她人老珠黄吗?
“哼,当我吴美华是好欺负的,看老娘怎么戳穿你的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