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解馋

慌声四起, 瞬间跪倒一片。

“殿下!”松了牵制,关瑶便飞快跑到裴和渊身边,呜咽两下便流出泪来, 声音微哽道:“殿下莫要怪责她们, 是我太不小心了, 没有避着二位姑娘走, 惹二位姑娘眼烦了……”

见他抽抽答答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小常氏“呸呸”两声吐掉吃进嘴里的泥, 大为光火道:“贱婢你说什么!”

被这么一吼,关瑶更是缩起肩膀嘤哝了句什么, 抖抖嗦嗦怛然失色,俨然是个受了欺负的小可怜,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举止出格的女流氓半分神态?

虽知这人九成九是在装, 裴和渊却还是蹙起了额, 尤其那虚伪的泪珠子一颗颗像砸在他心上似的,令他心生躁郁。

躁郁之下,裴和渊清冷的眸光一掠过去,本欲再度叫骂的小常氏顿时软了胆子, 再不敢言。

收回目光,眼风再扫了眼关瑶, 她适时抬起两只手腕,让他看被束出的红痕。

裴和渊面无表情地挪开眼,心疼他再来晚点,恐怕这印子就消了。

喉结微动,裴和渊正想开口说话时, 关瑶已乖巧地给他让了道, 转而抓住他一只臂膀, 小鸟依人地贴靠上去。

裴和渊拿余光腻她一眼:“撒手。”

“殿下……人家害怕……”关瑶将腮儿一抬,满是泪渍的脸便印在了裴和渊眼下。

只是掉了几泪罢了,脸就白得像纸,两只眼还肿得跟粉桃一般,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

“松开。”裴和渊重复道。

僵持片刻,关瑶倒没再抱着他的臂了,转而牵起他一片袍角……

裴和渊抿了抿唇,终是作罢。

今日他来,也不是为她出头,而是为了立住自己的威严。毕竟此女刚从东宫出来便被为难,亦算是冒犯了他东宫,而更巧合的是他对邱常二女,确实不大待见。

静视着邱常二女,裴和渊问:“带这么些人入宫还大肆嚣叫,是打算要做什么?”

邱氏连忙指着关瑶辩解道:“是听说这狐媚子近来不停在骚扰殿下,臣女们便,便想替殿下……”

“想替孤教训她?”裴和渊截了邱氏的话后,随即漠声问了句:“怎么?在宫外作威作福不够,还管到孤这宫里来了?”

“臣女不敢!”二女立马伏于地上。

而相比邱氏,被太后养在身边的小常氏腰杆子要硬实得多,说完不敢之后,她还大着胆子重申道:“臣女等确是出于好意,相替殿下分忧来着,还请殿下莫要误会臣女才是……”

“是么?原来还是孤有眼不识好人心。”裴和渊面色微哂,目光如利刃般扫了过去:“既要替孤分忧,那便帮人帮到底。不如孤那位置直接给你们坐如何?还有那些奏折,都给你二人批示可好?”

小常氏心跳骤跌,喉咙像被扼住一般,不敢再说话。

裴和渊戏仍未作够,还像模像样地问了句:“孤眼下有些乏,想回宫休憩片刻,不知二位可准?”

“殿下折煞臣女了!臣女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邱常二女顿时乱了阵脚,后背俱是冷汗淋淋。

便在众人被无形的威压迫得呼吸发紧时,一个听着很是单薄的声音响起道:“算了,殿下莫要动怒,她们肯定知道错了。咱们回去吧……”

小常氏听得眉头一皱。方才还中气十足,现下就故意装得柔柔弱弱!

偷偷抬起眼,果见关瑶整个人都要贴到裴和渊身上,且面容惨白活似个病西施的模样。

小常氏平素最是讨厌这等子矫作得风吹一下都要倒的女子,当下便将牙咬得吱吱作响,率性抬头状告道:“此女方才污蔑殿下!还请殿下严惩于她!”

裴和渊好整以暇地去看关瑶:“说说,你污蔑孤什么了?”

“……我说……殿下……不欢喜她们。”关瑶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也有些发虚,尾间更是轻飘飘的,如孤弦在颤。

裴和渊只道她作戏上瘾,沉吟片刻后板起脸说了两个字:“跪下。”

关瑶听后,将两个眉头蹙做一堆,神情有些迟钝。

若说愕然,更似是迷茫不解。

裴和渊回以冷峻的目光:“这等机密之话也是你能随便外传的?你可知若无孤的允许,转述孤一个字,都该受罚。”

话音将落,关瑶忽然“嘶”了一声,紧皱着眉蹲了下去。

看着她的姿势,裴和渊提醒道:“孤是让你跪下,不是让你蹲下。”

关瑶倒是动了下,却仍没有双膝着地,而是将背躬起,像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裴和渊这才发觉出不对来,他俯身挑起关瑶下颌,却见那张本就泛了白的小脸已然血色尽褪,连唇都染了些霜色。

不仅如此,关瑶的眼神都有些失焦,她捂住小腹,痛苦地皱起了脸□□道:“好疼……”

没来由的,裴和渊的一颗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见她眼眶再度红起,他再没了旁的心思,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朝东宫回转。

……

关瑶浑身不停发抖,口中不时发出让人揪心的痛呻,泪珠子比任何一回都要落得欢实,人在榻上滚来滚去连旁人问的话都听不见。

裴和渊脸色极其难看,遣人去医署宣太医之际,因怀疑是邱常二女落毒,还吩咐将这二人暂扣。

东宫因此闹了个人仰马翻,几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还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哪知轮流把完脉后几人一对,纷纷诊出原因是:来月信了……

气氛微滞。片刻后裴和渊清了清嗓子,佯作镇定地问:“女子来月信,会疼成这般?”

为首的一位银须老太医上前答道:“禀殿下的话。倒不是每位女子来时都会发疼,这位姑娘之所以疼成这般,许是体寒所致,又许是先前病过一回故有所推迟。月信不稳本就极易引发腹痛,严重者甚至还会痉挛晕厥,倒也不算罕见。”

“那这痛症……可有疗愈之法?”

老太医略略斟酌道:“微臣曾有过耳闻,道是有些女子成婚怀胎后,这痛症能有所缓解。但这也是民间相传罢了,尚待考证之言,不可尽信。”

“……”裴和渊不自在地移开眼:“知了,下去罢。”

已有宫人灌了汤婆子塞进被中,又取了极厚的绒毯给关瑶盖着。不多时,太医开的温宫汤药也煎好了。

关瑶闭着眼喝了两口便推说苦,有裴和渊在旁注视着,宫人也不好硬灌,只能一次次好言相劝,奈何关瑶嘤嘤哼哼并不肯再喝,倒把个喂药的宫婢急出了一身汗。

便在那宫婢暗暗叫苦之际,一道清磁的声音响起:“放下,给孤来罢。”

宫婢瞬间舒了一口气,连忙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中呈予裴和渊,又忍不住偷偷观望。

便见她们殿下坐于榻旁,一手端起那药碗,一臂将那娇气的人拢到身前。

宫婢本还道殿下会吃瘪,哪知殿下刚近那姑娘的身,那姑娘便如同识得饲主气息的猫儿一般在他怀中蹭了几下。而待殿下执了羹勺抵到唇边,不用哄劝,她便张口乖乖吞下。

宫婢:“……”

何谓区别对待,想也不过如此了。

裴和渊的神态虽算不上温柔,动作却极为体贴。他耐着性子,不急不缓地一勺勺将那汤药喂去,间或还会停下来帮关瑶拭净嘴角余汁。

暖汤入胃,稍稍缓过些的关瑶这才半睁开眼,见竟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给自己喂药,眸子立马雪亮了下。

她歪头避开唇边羹勺:“殿下亲我一口,我便把剩下的喝完。”

稍好些便要作妖。见她不肯喝,裴和渊也不勉强,只侧头吩咐了句:“来人,送她回去。”

手腕被捉住,关瑶就着他的手,迅速将剩下的几口咕噜噜一气饮下,再拿眼瞪他:“好啦!我喝完了,真小气。”

喝完药后关瑶的脸倒是不白了,两腮酡红,额际还微微沁汗。

而小气的太子殿下搁放药碗,松开圈住关瑶的手,仍旧无情地地吩咐宫人:“迟些待她好了,便送她回去。”

见他要自榻上站起,关瑶登时生龙活虎起来,两臂一捞便将人扯回榻上,卯足全力往他怀中钻。

裴和渊一边狼狈地扯着那双软臂,一边低头警告她:“还不松手!安分些!”

“我不嘛!殿下别走!”

关瑶仍用蛮力挽留,挂在裴和渊身上动来动去,直到她瞥见裴和渊的衮服之上,被染了一团血迹。

连她都看到了,裴和渊并不目盲,又岂会忽视?

二人同时僵住。

关瑶终于乖了,放开手默默把自己塞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裴和渊,像是生怕他发怒。

额侧的青筋疾跳,裴和渊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

甩袖走到门口时,突又听到那人小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要殿下陪我……”

委委屈屈,夹杂着些柔软的哀求。

裴和渊脚步只滞了一息便振了振衣袍,仍是大步离开了。

关瑶吸了吸鼻子,负气地转回脸来对着承尘默默抽噎。只觉得来这一趟委实多余,纯属找不痛快,还不如让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呢。

便在关瑶心里翻着花样把裴和渊骂了百来遍时,外殿忽传来些杂沓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搬抬着什么进来了。不过来人都压着动作,窸窸窣窣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来。

关瑶摒息听着,不多时便认出个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主人虽没有踏入这寝居之内,可她支着耳朵,明明白白地听到了纸张抖动以及唰唰的笔触声。

她脑子转得飞快,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某位身居高位的别扭太子在外批阅奏章。

瘪着的嘴终于绽了笑,关瑶抱着怀里的汤婆子愉快地打了个滚,蜷缩的四肢也渐渐松展开来,小腹的坠疼感慢慢褪去,片刻之后,关瑶便阖上眼,满足地睡了过去。

一场好眠,纵是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被挪回了原来的住处,关瑶也咧着嘴乐了好半天。只她也知晓,自己这回腹痛定与上回拿冷水淋身有关,便没敢着急下榻,而是安生静养了好几日。

在这几日中,裴絮春听说她来了月事小腹坠疼,便特地寻了调养的方子送来,还嘱她少吹风。

而另一位别扭怪,却再未现过身,关瑶问起宫人,得到的回答是他近来忙于政事。道是这大虞皇帝生辰在即,便来了些别国使臣,打算参加宫中的寿筵。

大虞那位皇帝整日里糊涂多清醒少,连朝都不上,接见各国贵使自然便成了裴和渊的任务。

这日,裴和渊刚送走某国使臣,吴启便禀了声:“殿下,席统领来了。”

“叩叩”两声,身形落拓眉目英挺的郎君站在殿门口,朝裴和渊露齿一笑。见他反手在捏肩,便挑眉道:“殿下既肩颈不适,为何不唤你那位宠妾来帮着松松筋骨?”

裴和渊停下动作:“进来说话。”

“臣遵旨。”席羽半不着调地嘻笑着走了进去,嘴头感叹道:“小半年不见,殿下身边总算要添人了?我还道殿下参破红尘,打算孤独终老来着?”

裴和渊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道:“舍得回来了?不躲了?”

屈起的食指在鼻尖蹭了蹭,席羽嘴硬道:“臣不是去为殿下办事么?谁躲了?”

裴和渊并未直接戳破他,而是点指道:“男儿当以事业为重,如何能囿于情爱之中?”

“殿下这话说得好不轻松,别哪日打了自己的脸,那才叫一个有意思。”席羽在案前随意拣了张凳子坐,斜着眼看裴和渊:“听闻那位姑娘生得极为出挑,殿下真真叫艳福无边……”

二人你来我去地耍着嘴皮子,再谈了些要事,席羽便离开了。

出了大殿后,席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出宫找几个兄弟去喝场酒,可才离东宫不远,便敏锐地听见了让他浑身僵住的熟悉声音。

循声望去,果然见北侧行来一双并肩而行的女子,而左侧那个已有身孕的妇人,直接让他神思刹那冥冥然,脑子亦是嗡嗡作响。

躲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当真能忘,可没想到一朝再遇,仍是心绪难平。

犹记得那年伯府初见,耀如春华的世家闺秀,让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头回红了耳廓,也是头一遭,知晓了何为自卑。

颜如玉气如兰的她温温柔柔地朝他笑时,他整个便是手足无措。与仪静体闲的她相比,他说话带着乡野口音,行止亦是粗俗无比,而彼时她身边那位金冠玉带的邻国太子,更是映得他相形见拙。

她晓通诗文典籍,谈吐优雅举止端庄,而他则鄙俗到了极点,紧张起来时,甚至连她说的话都听不大懂。

可饶是这般,却还是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她,却从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只能成了她卑怯的追随者。

而在发生那场令天下轰动的身世后,他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暗自决定待她孝期结束之后,定要向她表慕心迹。

三年,他辅助着已经成了一国储君的好友,甚至跟着上了战场杀敌。而托好友的福,他终于也有了官衔,又开始学着管那俱是精兵锐将的通安军。旁的人见了他,多半也会尊称一声“席统领”。

对于一个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他已获得了寻常人都难以企及的荣耀和地位,可便在他沾沾自喜之时,三年孝期一过,还不待他表慕心迹,她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那假太子……

自认成了无比可笑的存在后,他矫情地避走别国,做着任务之余,又以胡塞的烈酒麻醉自己,还险些与个陌生姑娘生出旁的荒唐事来……

“席羽?”

一句惊讶的唤声打断席羽驰思,他侧头去望,发现这唤声不是裴絮春的,而是出自另一位挽着她的陌生姑娘。

席羽愣了下:“姑娘识得我?”

关瑶愕然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信口胡绉道:“那什么,耳闻过席公子大名来着……”

见对方仍目有疑惑,她佯作激动地补充道:“我听东宫的人说的!说席公子武功高强,在习武人之中算是顶好的那种。最重要的是,席公子与殿下是关系极近的积年好友!”

“噗——”身旁的裴絮春笑出声道:“我方才也心道奇怪来着,这么看来,焦姑娘真是把渊儿身旁要好的人都打听了一遍……”

席羽被裴絮春这粲笑闪得险些失了神,他咳了下,稳住心绪与裴絮春平静地打了个招呼:“二……罗夫人。”

裴絮春笑着应了,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叹道:“听闻塞外风烈,条件要艰苦好些。这小半载不见,你果然消瘦了。”

二人你来我往,有模有样地叙着话,瞧着像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或是有些交情的邻家姐弟,可关瑶自然知晓不是那么简单,甚至于她看到席羽,便难以遏止地,想到被某个丧心病狂之人送去赤源和亲的贺淳灵。

怒上心头,关瑶闷闷地埋着脑袋,幻想起自己捏了长长的一根针,将裴和渊扎得浑身是洞,嗷嗷求饶。

施刑正欢时,裴絮春蓦然唤了关瑶一下,说是时辰不早得回府了。

裴絮春笑道:“今日着实是闷得慌,才入宫来走走,幸亏有焦姑娘陪我,我很是感激。”

“罗夫人客气了,我还要谢谢您给我那调养身体的方子呢,实在是太费心了。”关瑶亦报之以谢,又主动道:“我送夫人吧。”

“席统领也要出宫,我与他一道就好了。”裴絮春婉拒关瑶,又别有深意地朝她笑了笑:“听说渊儿近些日子国事缠身,想来定是疲乏得很。我心中记挂着他,但怀着胎到底精力有限,还请姑娘替我提醒着渊儿莫要太过操劳,身子为重。”

“夫人放心,我会的。”

几人就此别过,关瑶口头虽应了裴絮春,但到底因着贺淳灵的事余怒未平,自觉这会儿去见裴和渊说不定要朝他面门泼热茶,便只好在原地寻了块山石坐着生闷气。

“——小娘子不高兴?”

听着有些怪异的一道声音传来,关瑶转过头,见是名打扮也不同寻常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绣样繁复的束袖装,生了双狭长的单凤眼,瞳色泛着些微的绿,嘴唇偏薄,左耳还戴了只圆形的耳扣。

关瑶愣愣地眨了下眼:“你是?”

“在下是北绥七皇子,忽那仁。”对方操着口不大流利的中原话,做着滑里滑稽的揖首动作,腰弯着,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住关瑶。

关瑶起身与他还礼。

忽那仁呲着大白牙笑了笑:“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有什么事不高兴吗?要不要和我说说?我很会听人说不高兴的,我可以开心你、不是,我可以开解你!”

态度热情殷切,目光直接炙热。

关瑶眉头微抽:“七皇子……有十五岁么?”

“小娘子怎么知道本皇子十五岁?”惊奇过后,忽那仁挠挠后脖子,羞涩地夸道:“你们中原姑娘可真聪明。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更聪明!”

“……”关瑶脑子冻住,一时竟不知回什么。

忽那仁倒是喜形于色,乐成个满面生辉的模样,问关瑶道:“你长这么好看,一定是大虞公主吧?你说亲……不对,你嫁人了吗?没有嫁的话要不要……”

“七皇子殿下,”关瑶打断这小少年的话:“我是太子殿下宫里的人。”稍顿了顿,怕这么说有些委婉他不一定听得懂,她又直白地解释道:“我是太子殿下的女人。”

“……啊?”忽那仁足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他表情立变失落。虽丧眉搭眼,少年还是诚恳地赔了下笑:“那是我冒犯了,抱歉啊。”

“没关系。”关瑶弯唇笑了笑,天生含情的春水眸子灵魅摄人,令少年看直了眼。

为了避嫌,关瑶便屈着腿向这北绥皇子福了福身,转身回了住处。

本以为这件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叙,可两日后的宫宴,本无资格参加的关瑶,却突然得了召唤。

且那前来传口谕的宫侍,还是来自于长秋殿。

而长秋殿,是常太后之处所。

这口谕太过突然,关瑶只得匆匆拾掇了下,便跟着去了。

与大琮不同,大虞的筵男女并不分席,都并在一处。是以那宴殿选的是处颇为广阔的殿庭,在场的人数也极为可观。而关瑶一出现,便成了令那筵尾一路静到筵首的人物。

而这份“殊荣”除了她的身份之外,想来还与她的装扮有关。

参加这样重要的宫筵,满场女客都是花钿满鬓珠翠盈头,独她格外的素。

一袭裙褶细密的绿纱裙,用扁方简单倌了个单螺髻,簪了对仿山樱的绢花,两滴山茶的坠子咬着耳垂。

关瑶这般的装扮,并着本就粉嫩酥容的面宠,更是另有一番清雅颦颦之感,尤其那双娇妩的眉眼,愈加独得风韵。

宴殿高台的中心位置,除了右侧的裴和渊外,左侧坐了位面容肃整的华发老妇,自然就是常太后。而中间的位置,则歪着位中年男人。不消多想也知,这便是大虞皇帝孟寂纶了。

此刻孟寂纶的面容被遮于冕旒之后,只见得半个高挺的鼻梁,想是不怎么照日头的缘故,肤色比一般人要白。

先开口说话的,是常太后。

“姑娘姓焦?”常太后的声音沉着有力,虽不带情绪,但音腔中凛然携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关瑶规矩福身:“小女焦杳,拜见太后娘娘。”

足晾了她几息,常太后才自喉腔中懒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可知哀家唤你来所为何事?”

“小女不知。”

“——杳杳姑娘!是本皇子想见你!”亢奋的声音自殿中某侧传来,关瑶偏首去望,见得是那北绥的七皇子。

常太后小咳一声,用极尽傲慢的声音吩咐道:“焦姑娘,你的位置已备好。去罢,好生为七皇子侍酒。”

“不用侍酒啦,我知道你们中原姑娘不爱喝酒!”忽那仁自位置上走到关瑶跟前,得意地朝她抬了抬眉,小声道:“有人和我说了,你根本不是太子的女人,你骗我呢。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很好的。你虽骗我,但我不恼你。你要不要喝酥酪?我刚刚试过一碗,味道不错的。”

小皇子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关瑶只对他客套地笑了笑,身形却并不动,半点没有要跟着他回位置的意思。

上首的常太后已然不悦:“怎么?你要违逆哀家不成?”

关瑶再度朝上欠了欠声,不卑不亢道:“禀太后的话,小女并非大虞人士。承蒙太子殿下相救,小女心存感激,故若唤小女来给陛下贺寿,小女自是欣然受之,也诚心愿贺陛下齐日月之晖光,康强逢吉。可若唤小女来是为了陪大虞的宾客,恐怕不大合适?”

落音才落,厅中静寂更甚,连正在上果碟的宫婢们都放悄了动作。

“倒是生了一张巧嘴,能说惯道。”常太后冷嗤着,睥着的目中尽是藐视:“既是心存感激,那想必也是个知恩识报的人了?如此,渊儿救了你,又将你养在宫里这样久,就当报答渊儿的恩情,你跟了七皇子回北绥罢。”

“好啊!真的可以吗?”忽那仁喜上眉梢,立马提着两只单凤眼对关瑶承诺道:“小娘子跟我回北绥,我会对你好的!”

关瑶并未答忽那仁的话,她唇边含着一缕笑意:“小女自是知恩图报的,只是救小女的人是太子殿下而非太后娘娘,是否需要小女这般的报偿,还请太子殿下表个态才是。”

说着,关瑶抬眸觑了眼裴和渊的方向,再垂着眸子端端正正向他屈了下膝:“殿下可愿小女随七皇子回北绥?若殿下也希望如此,您哪怕只应一个字,小女也断不会拒绝,这便跟了七皇子去,以报殿下大恩。”

常太后揭开茶盏闲闲地撇着浮沫道:“渊儿,那你便说句话罢。”

宴厅不复方才的静寂,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关瑶则低眉顺眼,和所有人一起,等着裴和渊的表态。

时辰过去了多久?半盏茶?还是一盏茶?关瑶脑袋放空着,没有刻意去数。若问她是否有足够的信心,确认裴和渊一定会保她,实则也并不尽然。

常太后想借这件事除掉她,而她,也恰恰想借此试探出裴和渊的态度来。

在行那祝融术前,慧济大师曾嘱过关瑶,若行事不顺利便莫要强求,尽早退出此间,由他换个法子自行处理,或许还能更迅速些。

壁漏在走,人声喁喁。关瑶脖颈子都有些累,便在她负气地想要不要直接应了那七皇子之时,裴和渊终于出声了。

“此女身份不明,而我大虞与北绥交好,若她在北绥生出何等事端来,我等鞭长莫及。是以,孤并不认为祖母此举合适。”

“叮——”

茶盖掉到杯上的声音响起,常太后转头去看裴和渊,愠怒道:“渊儿,你这是何意?”

“禀祖母,孙儿认为,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裴和渊眉锋不动,且音无波澜。

常太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到案上,死拧起眉正欲说话时,有人打了个响亮的醉嗝,接着便是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想要女人还不简单?我大虞又不是没有,为何要强迫别国女子?”

说话的是孟寂纶,他半睁着醉眼,朝下信手一指道:“朕瞧着这二人就不错,高矮胖瘦四个字她们都齐了。七皇子要喜欢,就都带走罢。”

“——祖母!”

“——外祖母!”

被指的邱常二女吓得立马高声唤常太后。

被儿子当众拆台,常太后气得扭头看他:“皇帝!”

孟寂纶充耳不闻,反向前倾了倾身子:“七皇子多大?”

“本皇子今年十五了!”忽那仁挺着胸脯,神色骄傲得仿佛在说自己身长十五尺。

“十五?”孟寂纶撩开冕旒看了他一眼:“开过荤吗就想女人?”

这话委实荒唐,怎么都不像是自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的。

常太后眉宇含怒:“皇帝!你又犯病了不成?这是国宴!是你的寿筵!”

“是么?朕还以为是母后的寿筵。”孟寂纶懒洋洋地接了句腔,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又随手搂了个宫婢到怀中问:“朕今年多大了?”

“奴,奴婢不知……”那宫婢吓得身子直抖。

“来人!陛下醉了,扶陛下回宫!”常太后话才脱口,孟寂纶却矍然推开那宫女,跌跌撞撞地自上首跑到殿中抓住另外一个宫婢,惊喜地唤了句:“霜儿?”

他扯住那宫婢的手腕,目光往她小腹处扫了扫:“霜儿你回来了,你的肚子……孩子呢?咱们的孩子呢?”

那宫婢已然吓到牙齿磕磕作响,孟寂纶还安慰她:“霜儿你怎么了?你不要怕朕,朕好好的,你不要怕……”

可那安慰显然没有半分效果,那宫婢身子已颤如游丝,且下意识想挣脱。

亦便是这挣脱,立马刺激了孟寂纶。

仿若顷刻间便换了个人似的,孟寂纶将那宫婢用力抱入怀中,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你又想离开朕?裴伏霜你休想!你休想再离开朕!否则朕杀了你全家!”

然威胁只是一瞬,这位帝王须臾又抱着那宫女颓然坐到地上,喉腔中哽咽着哀求道:“霜儿,朕爱你,你不要离开朕,朕也不想那样……朕……朕也不想那样……”

便在众人惊惶失措之际,这位当众痛哭流涕的帝王再将已吓到晕厥过去的宫女无情搡到地上,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张目四顾之后,跑到角落从侍卫腰间抽了把长剑惊恐地指着众人:“朕为何在此?你们是谁?为何在朕的家里?”

长剑直举,在灯烛之下闪着锋利的寒光,引得不少女客皮紧毛竖地尖叫。而那尖叫声显然越加惹怒了孟寂纶,他开始无有章法地挥起剑来:“滚!都给朕滚!谁不滚朕就杀谁!都滚!!!”

一时之间,宾客们四下皆作鸟兽逃散。好好的寿筵,最终以闹剧收场。

而对比气得哆嗦的常太后,自始至终,裴和渊都是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漠视着所有的发生。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并不在意,亦与他无有干系。

混乱之中,关瑶早被忽那仁带出那宴殿。

今晚是她头回见到孟寂纶,亦便是她的家翁。

在此之前,她确实听到关于这位长辈的一些流言,桩桩件件都令人匪夷所思,而之前她心想着传闻最多只有两分可信,可眼下亲眼所见她才开始意识到那些个传言,兴许并未添假。

惘惘然间,关瑶骤然便想到夏老神医曾说过的话来。道是那怪症到了最后,患症之人会全然失控,甚至会记不清事认不得人,最终变作个拖着躯壳且毫无感情的怪物……

所以她的夫婿若未能转好,最终……也会变成这样么?还是说上一世的最后,他其实已变作了这幅模样?

种种联想之下,关瑶蓦地打了个冷噤,回过神来才发现横在自己眼前的一张大脸。

“你没事吧?吓傻了吗?”忽那仁凑得近,都快和关瑶看对眼了。

关瑶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搓了搓自己汗毛倒起的手臂:“我没事,谢谢你。”

“昂?不用谢啊。”忽那仁摆摆手,又傻乐着向前两步,搔搔头道:“不过你长得真好看,你们那个知恩图报的意思是救了你你就要报恩吗?那你不然跟我回北绥报恩吧?”

关瑶想了想:“七皇子想带我回北绥,是要娶我么?”

“娶可能比较复杂,我有婚约的。”忽那仁显然有些苦恼,不过他很快便想通道:“你当个妾就行了呀?你放心,你长得这么美,我一定只喜欢你!而且在我们北绥妻和妾都相处得很好,不像你们中原女人喜欢勾心斗角的。只要你给我生了孩子,所有人都听你的!”

关瑶扬了扬唇:“那恐怕不成。我这人心气高,只给人当妻不予人作妾。而且不瞒七皇子,我实则已有心上人了。”

“你又骗我。是不是想说大虞太子?他宫里人都说是你硬缠着他的,他根本对你没意思。”忽那仁喋喋不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会说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么?既然他不喜欢你,你干脆跟我走算了,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七皇子既知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我呢?”关瑶徐徐笑问。

忽那仁一时语塞:“……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他使劲盯着关瑶的脸看了几眼,纠结道:“可我真的喜欢你,我这几天做梦都总是梦到你的。要不然你考虑几天?反正我也想在大虞玩一圈,在我回去前你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行不行?”

不待关瑶答话,小皇子一拍大腿:“行!就这么说定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不由分说间,关瑶被热情过度的北绥皇子送回住处。

临走前,忽那仁还特意提醒她:“我住在那个天梁宫,你要是想好了随时去找我哈!”

一晚经历太多事,关瑶还有些晕乎,与忽那仁作别后便正欲扭身,余光却打到东侧站着的裴和渊。他身形不动,也不知是才来还是站了已有一会儿。

二人隔着段距离对视片刻,见他转身要走,关瑶才想起追过去。只才到了近前,便被跟着的吴启拦住劝道:“姑娘留步吧,殿下心情不大好,还是别去扰他了。”

关瑶默了默,点头应了。

一夜没睡好,关瑶有些恹恹的。次日她寻了个纸鸢去放,却在玩到一半时,听到那北绥皇子摔断手的消息。

飞得好好的纸鸢突然被扥了下,偏离风道一头扎了下来。

还猜他是因为生父闹的那场而气,照这么看,他莫不是醋到心情不好?

关瑶立马抱着纸鸢去寻裴和渊质问了一通。而尽管那人并不肯认,还气急败坏到出言吓唬她,她仍是得出了最合适的结论:这厮,果然是醋了!

连她的脚都不放过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的撩拨无动于衷?怕不真是见她第一面听她说第一句话时便爱上她了吧?

装吧别扭吧,看她如何把他那蚌壳嘴给撬开,让他主动起来不是人!

于是当日晚些时辰,裴和渊便听到关瑶去探那北绥皇子的消息。

彼时他刚与通安军中的人商议过事,席羽仍留在宫中,当即手支下颌,看好戏般地观察了下裴和渊的神情,笑道:“这可如何是好?那姑娘不会是心生愧疚,打算应了那小皇子吧?”

“是么?那又与孤何干。”裴和渊板着声音。

“啧啧,”席羽起坐掸了掸衣摆:“你这人真拧巴,口是心非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裴和渊没再说话,眸色却往下沉了沉。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罢了,因他一时兴趣而许了留在宫中,更是鬼迷心窍般分出诸多神绪在她身上。如果任由这样下去,就怕将来会有更多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的理智,冷静,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不应有的躁动,都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是无序不安。

他是否……该掐灭某些苗头,该想法子了结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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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渊的种种幽思,关瑶并不知情。

她去天梁宫探视了忽那仁一趟,与这位北绥皇子把话说得条理得当,再度明明白白拒绝了他要带自己回北绥的好意后,估摸着天色差不离,便去了东宫。

冬日天黑得早,关瑶到东宫时,日头已快落下,屋脊轩槛都镀着层快要淡没了的金线。

敲门入了殿中,博山炉中腾出的蜃雾带着宁神的冷香,案后的郎君腰背挺如玉松,即便不着白裳,也是清雅无匹晕然动人,连握笔的模样都勾得人口干。

这样的太子殿下,很难不让人眼睛发馋。

谁的男人这么俊朗呢?是她关瑶的!

喜眉笑眼地走到那连头也不抬的男人身旁,关瑶伸手戳了戳他的腰:“殿下?”

“孤今日没空。”裴和渊侧身避开。

“说得好像殿下以前有空似的。”关瑶轻巧地噎了回去,又伏在案上,拄着下巴盯住他看。

二人袖摆相交,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可这样的近,比起裴和渊曾在梦中所见,却着实算不得什么。

毕竟梦中……二人是那样没有任何阻隔的距离。

唇舌追逐的游戏不敢再想,只记得她鼻息咻咻,眼角眉梢都是春意。而再度忆起这些令人意识都在发麻的梦境,裴和渊试图眼观鼻鼻观心,可那种像要溶掉人骨髓的感觉像在体内兜着圈子,不停蚕食他的注意力。

更莫提身旁,还有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

“叩叩——”

敲门声拯救了裴和渊险要错乱的鼻息,宫人在外禀报:“殿下,太后娘娘着人送了些药膳来,道是让殿下补补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我去拿!”关瑶主动起身,开了殿门去取那食盒。

一揭盖,敲人食欲的香味便让关瑶肚子咕噜噜叫唤。她从中端出碟造型精巧的糕饼子问:“殿下可要吃?”

裴和渊眼神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孤不饿。”

“那我先尝尝,反正殿下不爱用这起子腻物,我帮殿下分担一些吧!”关瑶雀跃不已,显然已食指大动。

裴和渊看着那食盒,又盯着关瑶手上端的那碟点心看了几息,蹙了蹙眉似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移开了眼。

是默许的意思。

糕点余热仍盛,关瑶抽出帕子叠了几道,才裹在手中去捻了一块出来。

那糕饼子是树叶状的,想是用了哪样花汁浸过,饼皮嫣红嫣红的,饼面还拓着脉络清晰的叶印子。

关瑶托在手心略略观赏了下,便放在唇边吹了吹,然而就在她张了嘴正要去咬那糕饼之际,手腕却蓦地被捉住了。裴和渊用得蛮力,直将她手中拿的糕饼掉坠到地上碎成两半。

“怎么了?”关瑶不明所以地望向裴和渊,茫然地问:“殿下是也饿了么?”

裴和渊没有看关瑶,而是迅速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饼碎,再与碟子一道放回食盒内:“时辰不早,你该回居处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过的夫妻,关瑶敏锐地听出他声音是绷着的,心中霎时生出些异样来。

关瑶并不肯走,一贯耍赖道:“还早呢,殿下这便赶我做什么?等我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也不急呀?”

“此乃太后御赐给孤的,岂容你胡来?”话说得义正辞严,人却依旧不怎么敢看她。

“殿下好歹是一国太子,如何这般小气?”这话关瑶虽是笑着说的,但口吻却已冷了下来:“还是说这些吃食,根本就有问题?”

空气仿似突然冻住一般,裴和渊放在食盒上的手指收紧了下,竟直接陷入缄默。

裴和渊从不是个会撒谎的人,眼下的大虞太子,更不是个屑于撒谎的。

仿佛有哪个场景再度重演,关瑶倘侊着观察他,须臾得出结论:人没换,还是那个正常的裴和渊,可他的行为……

猜想跳上心头,关瑶很快意识到常太后送来的东西,他必然不会直接入嘴,就算取食,恐怕也有侍从会仔细验过无毒方可。

“怎么?被我猜中了?里头是落毒了么?”关瑶眼角微勾:“所以,殿下方才是想除掉我?”

语气转向轻松,可这话却显然是在诘问。

裴和渊拢起眉头,这种诘问显然让他极不自在。他僵硬地开口道:“为孤试毒,是你……”

“是我之荣幸,对么?”关瑶接话极快,在这之后还欢快地笑了一下,于低头拭净手指间低声问:“我这些时日追在殿下身后,殿下对我可曾动心?”

裴和渊眼皮瓮动了下,却良久不曾答话。

关瑶一板一眼地擦净手,才抬起头对他自嘲地笑了声:“我知道了,还真的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我原以为自己付出真心,怎么都能打动殿下半分。原以为殿下数次救我,多少对我是有情意的,原来都是妄想……”

不长不短的几句话,一句句敲在裴和渊的耳膜上,令他眉目发沉,心中躁意更增,又像是什么依依难辨的情绪在胸间徘徊游索,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便在这当口,关瑶已自桌案后绕去了桌案前,如同那夜宫宴一般对他行了个福礼:“既这些时日盖在徒惹殿下嫌憎,小女也不想再令殿下生厌了。还请殿下与宫人吩咐一句,明日便送小女出宫吧。”

好似这才醒过腔来,裴和渊终于抬头去看关瑶。

与宫宴那夜不同的是,关瑶行完礼后没有低头等他答话,而是站直了身与他平静对视,平静到让人瞧不出这些话语下的心灰意懒。

身前的桌案仅有一臂之宽,却像是令二人自此泾渭分明的障碍物般横亘在中间,而那双素来波纹不兴的眼眸,此刻也明显有了晃动。

不可否认的是,方才他确实有……要拿她试毒的念头。

破例又破例,心软又心软,此女对他来说过于危险。更何况最新探回的消息中,她确实与东罗贵族有些关系。

可当聪慧到立马猜出他的意图,此刻又听到她说要离宫之时,他却扎扎实实感受到了心中的闷痛与惘然。

再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跟前,不再同他笑闹不再对他无所不用其及地撩拔,且目中已开始有了疏离的神色。

“孤……”

沉吟了好片刻才起头的声音被关瑶打断,关瑶语气微扬道:“小女并无行囊需要收拾,殿下若觉得小女多待一刻都碍眼,便是即刻将小女逐出宫也可。”

裴和渊心里被搅得发了乱,半晌敛下眸道:“先回你的住处罢。”

“好。”关瑶答得极快,又弯着眉眼笑了笑:“那小女明日便不再来与殿下告别了,殿下保重。”

这道别的语气稀松平常,决绝到裴和渊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方才若是应了她,她当真能转身便离了这大虞皇宫,不带半点留恋。

而便在关瑶向殿门行去时,裴和渊确是于案后向前踏出一步。挽留的姿势已起了个头,奈何他迟滞的动作比不上敏捷的关瑶。这头才欲抬手,那头关瑶已拉开殿门。

背影利落,不曾回头。

当日的晚膳,裴和渊味同嚼蜡,而关瑶却胃口大开。心里的空让她活像个饿死鬼,抱着离开前吃穷东宫的低幼想法,足添了两回饭才作罢。

于是最终,把自己吃了个胃肠发胀,不得不选择出去散步消食。

天穹明星耿耿,殿阙各处挂着的笼烛光色朦胧冷寂,这样萧条无声的夜和暮冬的气息无比匹配,与关瑶的心情也极为相忖。

在东宫发生的事,关瑶那是实打实的气塞喉头。毕竟来到这么个说不上多真实却也不算虚幻的世界中,不管做什么她都有种过客的虚浮感,而唯一能令她感到安心的,便只有裴和渊了。

北绥皇子的事后,她本来信心满满,一度觉得自己俘获了他的心,得意于再度令那别扭怪伏在了自己裙摆之下,却不料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他居然给了她当头一棒。

关瑶知晓,二人的记忆是不对等的。于她来说是拜过天地的夫婿想要拿她试毒,可在他眼中,自己应当就是个死皮赖脸硬要缠着他的陌生女子。

或许他对她曾有丁点心动,可他到底是一国储君。而储君,便是来日的帝王。

世人皆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却不知高坐帝王之位的男人有多阴毒狠辣。

思及这个层面,关瑶便想起现实已逝的阿姐来,一时各色心绪涌上胸口,吸了吸鼻子便想就近找个地方坐着缓缓。

张目四顾后,关瑶选了个可以观景的湖亭,只她才往那处去,隔了还有小段距离时,便被不知打哪儿出来的侍卫给横刀拦住,不许她再靠近。

听说亭中已有贵人在,关瑶便也没多想,转了身正想离开时,却又闻得有人扬声问了句:“谁在外头?”

听出那声音是谁的,关瑶心下一凛。而便在侍卫向内回了话后,她便被请进了那亭。

一步步踏上幽阶,入了那三面开敞的亭中,见得里头坐着的,果然便是这大虞的皇帝,孟寂纶。

穿着身松松垮垮的行衣,戴了顶伶人才会戴的花脚幞头,打扮虽滑稽,人倒坐得腰直板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手时的鱼杆。

原来这位皇帝大晚上不睡,却是在这处垂钓。

关瑶摒着息走过去,欲要开口请安又怕惊扰了那静谧的饵线,再见孟寂纶也不曾看她一眼,便干脆站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约莫两柱香后,那铒线被向下扯了扯,当是有鱼上钩了。

垂钓之人抬手起杆,将线从水中提出,那饵上果然挂了一尾鱼。

孟寂纶哈哈大笑地看着那鱼扑腾了片刻,最终却连杆带鱼一道掷回湖中,再拍了拍手,回头看关瑶。

“你怎么还在宫里?没跟那个眯眼皇子回北绥?”开口便是这话,竟是记住了关瑶。而未等关瑶答话,孟寂纶又喃喃自语道:“哦,他好像摔断手了。胡蛮就是胡蛮,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就敢到处讨女人,也不怕下回摔折了腰。”

关瑶正思索着怎么接腔时,话多的大虞皇帝又问她:“听说你是西钊人?”

“……”关瑶默了下:“传闻小女……应当是东罗人?”

“哦,东罗人啊?”孟寂纶瞧着不甚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渊儿没陪着?”

“小女又不是太子殿下什么人,他怎会陪着……”关瑶声音发闷。

孟寂纶了然地瞥她一眼:“闹别扭了?是他不够体贴,还是不解风情,又或是他给你脸看了?”

见关瑶抿了抿唇不说话,孟寂纶随手指了个位子给她:“坐罢,说说看怎么回事?”

关瑶坐是坐了,可还真没头绪该怎么与这位瞧着又状态正常的皇帝说。且她心中还暗自狐疑着,这位日夜颠倒明明诸事不理的九五至尊,又是怎么晓得她和裴和渊之间的事?

“怎么?不想同朕说?”孟寂纶懒洋洋地向后一靠,立马有太监过来当人肉背垫。

大抵是嫌幞头咯,他又抬手扯下幞头。

幞头一摘,束也未束的发就那样披了满背,使得这位帝王在夜色中很有些阴柔感。

若观轮廓,这父子二人骨相眉眼确有相似之处,但这位皇帝笑敖闲散,骨子里透着风流劲儿,而裴和渊则雅疏寡漠,气质偏较清冷些。

可转瞬,关瑶又忆起裴和渊的另一面来,又何尝不是欢谑跌荡,有他这位生父的影子呢?

想起还未回答这位皇帝陛下的话,关瑶斟酌道:“没闹别扭,只是殿下……不喜欢我罢了。”

一阵夜风掠过湖面,激得关瑶打了个冷颤。她偏首去瞧孟寂纶,却见这位天子半阖着眼没有反应,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关瑶欲向伺候的太监询问两句,可那人却老老实实当着肉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实在没了辙,关瑶只得陪着静坐,眺望湖面兀自发呆。

便在她逐渐感觉有些寒凉的时候,孟寂纶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下,脑袋猛地往旁边一侧,倏地自梦中惊醒。

睁眼看到关瑶,孟寂纶直了身子缩起眉来:“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这样迅速的转变已经不能拿微妙来形容了。是瞬间换作了另外一个人,却对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也没有印象。

许是被孟寂纶方才的模样所影响,与已然跪到地上有些发抖的小太监不同的是,关瑶并感觉不到害怕,甚至于她脑子一抽之下答了句:“回陛下的话,我是……您儿媳。”

孟寂纶明显愣住:“朕有儿子?”

竟连这事也不记得……关瑶只好与他解释了一番。幸好这位帝王虽不记事,却并未像寿筵那晚似的动辄提剑要杀人,且对她所说的事接受得亦极快,瞧着并无半分质疑。

将裴和渊的名字在口中咂摸了几句后,他向关瑶再次确认:“你是渊儿的妻?”

见关瑶点了头,他忽又变得局促起来,两只手放在膝上虚扣成拳,一下下地挠着衣摆的布料,试探着问关瑶:“那渊儿如今……过得可好?”

听出这句话中的忐忑,关瑶沉吟了下:“他很好。”

短短的三个字,却令孟寂纶舒出一口气来,可随即他又以更让人揪心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他可有与朕一样……浑噩?”

复杂的情绪涌入关瑶头脑之中,她到底还是不忍让这位父亲担忧,便笑道:“陛下放心,他好得很。我们还生了孩子,一个极为聪慧可爱的孩子。”

这话说完,湖面又是一阵清风播来。耳边听到些夹絮着窸窣的声音,想来是草木拂吹的动静。

许是见关瑶缩了缩肩,孟寂纶吩咐太监:“去取披风来。”

太监领命而去。

许是因着听了关瑶的话,孟寂纶的眸光平缓许多,还添了几分长辈的和蔼模样:“原来朕还有孙辈了,是小郎君还是小姑娘?取的什么名字?”

这个……关瑶就真不晓得了。

她硬着头皮编道:“是一双龙凤胎,名字还未取,正想请陛下赐名。”

“要朕取名?”孟寂纶蹭地站起身,开始在靠湖的栏杆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声,不时狂躁地抓抓头发,不时又摇头否定,紧张之情昭然若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这位天子才停下步子,慎重地吐出两个名字来:“遇安,遇宁。”他拊掌笑道:“既渊儿没有生成朕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两个孩子定然也会好好的。朕取安宁二字,愿他们澄宁清净,安稳顺遂。”

得了寓意极好的名字,关瑶起来冲他福身:“谢陛下赐名。”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孟寂纶摆摆手,眼底蕴着欢喜问:“这事霜儿可知?对了,得问一问霜儿,她才识可比朕强多了,给孙儿取名这事,还得让她再好好度忖一番!”

猝不及防间,关瑶重重噎住。

她这位“家翁”当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记忆好像完全是碎的……

便在关瑶脑子里飞快想该怎么答这话时,却见孟寂纶方才还掀得极高的唇角瞬间落下,痛苦之色攀上他的面容:“霜儿……霜儿不在了……朕的霜儿不在了是不是?”

高大的身影蹲伏于地,孟寂纶开始言颠语倒。

“霜儿不在了……朕不但没有保护好她,养了那么些年的孩子,原也不是她为朕生的孩子。若是朕清醒些,怎么都能察觉不对的。那孩子没有一处像朕,朕对他……没有半分想要亲近的感觉。便像旁人的孩子那般,连他哭闹朕都觉得心烦意乱。”

“朕甚至因此有过猜疑,想他并非是朕的血脉,而是霜儿与旁的男子所生……”

“对!朕当时是这样想的,朕希望那个孩子不像朕,甚至希望那个孩子是她与旁的男人生的!我伤害她,她背叛我,还能生出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来,多好!多公平!”

笑声陡起,孟寂纶笑得形容癫狂,可骤然又疯狂摇头:“不对……她从未背叛过朕,是朕在疑心她,是朕在污蔑她,甚至伤害她……”

俨然是病症发作得深了,孟寂纶望向关瑶,语意森凉地问她:“你可知,霜儿当初为何要回大琮?”

“……不知。”关瑶眉目沉重,吐字艰难。

孟寂纶盯着她无声地笑了许久,直到眼中泛起水泽,笑意也飘忽起来,才精神矍矍地答道:“因为朕不想有后代,因为朕……险些对孩子动手。朕不想再生一个像朕这样的孩子出来,让他经历朕所经历的一切!皇位又如何?一国之君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被人挟制的泥塑罢了!”

这位天子语调散乱,说着绝望的话,眼睛里头却蹿过亮亮的光:“清醒时被当作傀儡摆弄,浑沌时更如行尸走肉。在爱的人面前失控出丑,原形毕露,甚至……丧心病狂到对挚爱出手。朕是什么?朕……是怪物啊……”

关瑶头目森然,已经看傻了眼。

于这当口,孟寂纶抬起头满脸阴气地盯着她,且诡异地展了展嘴角:“朕的故事有趣么?听了朕的故事,你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便在关瑶心跳蓦地一滞,孟寂纶沉下面容,竟自袖中抽出把匕首,起身便向她刺来!

指顾之际,只闻“叮——”的声响,关瑶的腰被一双掌给把住,进而整个人被宽大的广袖拢住,脸部贴上一具散着热的坚实胸膛。

尚在惊吓中的关瑶睫毛乱抖,抬头见得一段玉般的下颌,再到熟悉的唇与鼻。

竟是裴和渊。

恰好取披风的太监回来,见得全程后当即惊呼:“太子殿下怎能出手伤陛下?陛下是您的父皇!这可是袭君!”

“陛下没事吧?陛下!”那太监迅速跑入亭中搀扶孟寂纶,却被孟寂纶一脚踹开:“咋呼什么?滚!”

少了那太监尖利的声音,亭中静了许多。被击开的匕首插在一侧的立柱之上,孟寂纶则毫不顾仪态,手脚并用自地上爬起。

父子二人成了对峙之势。

“这么在意她?生怕朕杀了她么?”孟寂纶看了看被裴和渊护在怀中的关瑶后,眼底燃起几簇兴味望向裴和渊:“朕要是真杀了她,那可是在帮你。”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夜凉露重,父皇早些回寝宫罢。”

说完这些,裴和渊便揽着关瑶欲离开。然身后孟寂纶突然开始狂笑:“你对朕很是憎恶罢?很是瞧不起朕罢?别急,你可是朕的孩子,朕都这幅模样了,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你也会像朕一样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像朕一样伤害最爱的女人,像朕一样哈哈哈哈……像朕一样……”

脚步停顿,裴和渊回身。

孟寂纶靠着凭栏,笑色未减:“到时候,你真以为你可以控制住自己,可以和心爱的女人白头到老?”

裴和渊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盯住他,像要在自己生父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孟寂纶嘴里不停说着荒唐无稽的话:“别做梦了。你会出现幻觉,会不时失忆,严重的时候,你甚至会忘记枕边睡的是谁。那时候你满脑子打杀流血,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很吵,每一个人都碍眼,包括她!”

最后一个尾音落地,孟寂纶的手准确地指向关瑶。

他的笑容逐渐扭曲:“你会想为了她保持清醒,想支配自己的身躯和意识。你以为你可以对抗,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睡觉。可不睡觉,你的身体和意识都是飘忽着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像个离魂之人一样四处游走……”

分不清是诅咒还是在回忆,亦仅仅是陈述,孟寂纶放下手后,目色开始有些浑浊:“总是不睡觉,你的脑子会更加浑,打个磕睡的功夫就不知道今昔何昔了。记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记不起刚才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承诺了什么。你的脾气会狂躁得随时随地想发作,也会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多有趣哈哈哈哈……”

笑得胸腔不停震动间,孟寂纶猛然偏过身子,呕出一口血来。

察觉到怀中人瑟缩了下,裴和渊抬起袖子挡住她的视线,再对狼狈吐血的父亲漠然说了句:“父皇该听太医的话,服药静养。”

“你瞧不出来么?朕无药可医。”孟寂纶胡乱擦了两把嘴,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亭外走:“朕已成这幅鬼样子,药石无灵啊……”

漫天清晖之下,跌跌撞撞的天子摇头吟语,化作个岑寂身影,踏月而离。

关瑶立在亭中呆呆地望着,尽管隔着段距离,仍能感受到那份悲戚与颓然。甚至自那时有时无的笑声之中,听出切切哽咽来。

“可有事?”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将关瑶的神思唤了回来。

郎君款款低眉,询问她是否受了惊吓。

关瑶向外退开裴和渊怀中,施礼道:“谢太子殿下搭救。”

怀中空落,裴和渊将蜷动的手指收进袖中。

得他主动靠近,这若是以前,恐怕她早便对自己上下其手,又怎舍得主动退开,还对他这般客气?

裴和渊以拳抵唇,轻咳道:“夜间太冷了,往后天黑了就莫要出来,且这宫中,也并不是处处都安全。”

关瑶点头:“往后不会了,毕竟小女明日便会出宫。”

这话哽得裴和渊心头跟堵了石子似的,他问:“你不是失忆了么?离了宫去何处?”

“与殿下没有干系吧?”关瑶不咸不淡地回嘴:“我这个厚脸皮的终于肯离开了,殿下不是该高兴得想去庙里上香?”

裴和渊脸黑如墨。

勾捞的言语成了冷硬的字腔,万态千娇的晏然笑意,也变作疏离的面容。

一个整日跟在自己身后,主动贴着自己,各种大言不惭撩拔他的人,说出离开的字眼来时却想都不用多想,更加不给他当场挽留的机会。

自她傍晚离了东宫后,他便开始失魂落魄,好像哪哪都不得劲。

于过去异常难捱的几个时辰中,他时而想着自己堂堂一国储君,若向个女子低头认错,那威严何在?往后在她跟前脸还板得起来么?纲常还振得住么?

可不多时,他会又会辩驳自己,正因为是一国储君,更该知过而悛。

且不可否认的是,懊恼无及的情绪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且难以排解。

而于悒郁怅惘之间,他试图正视一些事实。例如此女旧日的激聒,他以前所认为的激聒,似乎已成了不可或缺的日常陪伴,而假使她当真出宫离他而去……

种种思绪之下,他亲自选了几样头钗环让人送去,岂料得回的消息却是她并不在住处。他当时心跳停滞了下,误以为她又是去寻那北绥皇子,便亲自到了天梁宫打算讨人,怎知也是走了趟空。最终兜兜转转寻到这处,却意外听得她与父皇的对话……

想到这处,裴和渊心念微动,看向关瑶道:“你方才与父皇说是孤的妻,还道与孤生了一对龙凤胎。”

“殿下听错了,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关瑶面不改色地否认道。

红口白牙说的话却转脸不认,裴和渊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对倨傲的太子殿下来说,这般寻来已然算是矮下身段在低头了。哪知人家半点不领情,根本不朝他递的台阶子迈步。

裴和渊绷着下颌,再度提醒关瑶道:“你说过那玉蝉乃你家中长辈所赠,唯有你的夫婿才能取。孤既取了它,便是你的……男人。”

“我记忆全无,随口胡诹的话怎可信?”这倒提醒关瑶,她适时道:“那玉蝉于殿下无用,但兴许能助我寻到家人,还请殿下明日着人送还我。”

这便是装傻充愣,怎么也不肯松口的意思了。

裴和渊咬紧牙关眼也不错地盯住关瑶,亭中陷入长久的死寂。

半晌后。

“你当真决定了,明日要出宫?”

“是。”

“那好,孤明日会安排人送你。”

“多谢殿下。”

道过谢后关瑶又问:“殿下可还有旁的事?若没有的话,小女要回住处安置了。”

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激得裴和渊抬脚便走。

凉飕飕的风阵阵侵体,关瑶再受不住,也出了亭。

二人一前一后往同个方向而去,谁也没搭理谁,最终各自回了住处。

洗漱过后,关瑶钻入暖暖的被窝中,开始回想着慧济大师说的话:若要回返,申时四刻在西向寻一僻静之处,手握那玉蝉默唸他的法号便是。

今日事情发生的委实有些多了,不仅与裴和渊闹了两场,还又目睹了大虞皇帝的发作,关瑶身子沉脑子倦,沾了枕头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子时的更声落下时,关瑶的房门被人敲响。她正困得慌,听伺候的宫人没有动静,便自己摸索着披了外裳在门后问人。而待听到来人自报身份后,关瑶瞌睡猛消。

“太子殿下?你来做什么?”

“孤来还你玉蝉。”隔着道门,裴和渊的声音听起来发着飘。

大半夜的就为了跑来送块玉,关瑶心生疑窦,便拢着衣裳朝外说道:“烦殿下将那玉放门口就是了,我一会儿便出去拿。”

外头没了声音,关瑶将耳厌在门上听了好片刻,才蹑手蹑脚打算开门。哪知刚拉开拴梢,门便被人一把推开,冷风并着浓郁的酒气被人通通带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