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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瑶迷茫地动了动睫毛, 语气有些迟钝:“夫君不识得我了么?”
这话问得太出奇,裴和渊提了下眉梢:“孤识得你?”
“什么意思?你想不认?我都怀了你的孩子了!”关瑶瞠大眸子,嘴里骂着负心汉,两脚用力蹬开被盖后低头一看, 傻眼道:“我肚子呢?”
裴和渊面色古怪地看着榻上胡言乱语之人。
不过是顺手搭救的, 本来他早便忘了有这么个人, 可适才自广元殿出来时,恰好听得自这殿中诊治的医官在与人说着话,道是这女子昏迷之中满嘴胡话在骂自己, 一时心奇便转道来了。
且他看过脉案, 不过是摔得头脑有些震荡罢了, 并无喜脉之相。
心思还未转完,那低头找“肚子”的人突然转头看着被他抓住的手,瘪了瘪嘴后,一个“疼”字将将出口, 泪珠子就从眼眶滑了出来, 打湿两侧鬓角。
濛濛泪眼光华涟涟, 裴和渊的心没来由地抽痛了下。
他松开手, 攒着眉头微不自在道:“孤并未用力,怎么娇气成这样?”
这样别扭的语气和神态, 与关瑶记忆最初的裴和渊无比贴合。
刀刻斧凿般刻在脑中的往事潮水般涌来,关瑶越加委屈了。
要不是他有那怪症, 她犯得着这样辛苦么?
明明身有怪症的人是他,可这人不单折磨自己,还要折磨别人, 真真好没天理!
以往要冲自己的夫婿发脾气时, 关瑶自然无须过脑, 是以她当下一时没忍住,直接冲裴和渊翻了个大白眼。
“怎么?孤还惹你不悦了?”裴和渊气得发笑:“孤怎么着也算你救命恩人罢?你这样对待孤,多少有些以怨报德?”
关瑶先是愣住,随即在裴和渊明显看着陌生人的视线之中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上世在大虞与他初遇的场景中,他不识得她,是正常的。
而见关瑶呆呆地不会说话,裴和渊没了耐心,站直身吩咐道:“既醒了,明日便把她送出宫去。就当孤日行一善,救了只白眼狼。”
“哎?你去哪里?”关瑶立马撑着起了身,可她动作太猛,不防脑袋发沉眼前发黑,幸于险些一头栽下榻之际,被人手疾眼快地扶住。
是走出几步的裴和渊适时回转,将她捞在了怀中。
异常柔软的地方颤巍巍地摩擦着手臂,裴和渊瞥了她前襟一眼。
这处生得如此丰腴,难怪平衡这么差。
关瑶着实被吓住了,足有好几息才恢复了些。
她一把揪住裴和渊衣襟:“我不走!”
“你说不走就不走?这里是大虞皇宫,由不得你。”见此女又开始对自己动手脚,裴和渊不想再追究来处,更不欲再搭理她,直接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中扯出,再甩袖大步离开。
关瑶欲要追上去,奈何头晕得厉害,轻易不敢再动,只得躺在迎枕之上暂作休憩。
待头脑平复许多后,关瑶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理了理纷纭的思绪。
眼下的状况,很明显是到了大虞看到她自己后,便直接入了这具躯体。
而如果她不曾记错的话,裴和渊在大虞受的刺激发生的巨大转变,则是他出宫看裴絮春,而她被常太后打成细作,押入天牢受重刑。
便是这堂事,引得他大开杀诫,自此万劫不复。
那么当下之急,她必须想法子在这宫里头赖下来,绝对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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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理完手头政事,已近子时。裴和渊将狼毫置于笔架山上,走去殿外站了片刻。
已是仲冬时节,夜息拂体沁凉,星光细洁亦疏淡。这样的夜,宫灯都比平日多点了几盏。
略站了站,裴和渊正往寝殿回时,半途闻得一阵丝竹声钻入耳中。
循声望去,是正南方向的宫殿燃起耀目的灯烛,在四下幽寂的皇宫之中,格外令人难以忽视。
不用亲至,也知晓那殿中定然亮如如昼。
须臾笙歌悠荡起来,嘻笑淫曲仿佛能穿透整个大虞皇宫,令每个角落都染上那靡纵之色。
裴和渊唇角勾起一记讽笑。
差点忘了,这个时辰,他那位好父皇才刚起。
晨昏夜醒,醉生梦死,多好的日子。
站定朝那处看了会儿后,裴和渊收回目光,问身旁跟着的吴启:“你说……孤若是未曾回这大虞,眼下会是怎样的际遇?”
“以殿下之学识,定会金榜高中,在那大琮朝堂有一番作为!”吴启不假思索地答道。
裴和渊却笑了笑:“你想多了。贺宸不会让孤有金榜题名的机会,指不定,孤连他那殿试都没有资格参加。”
毕竟大琮那帝王宝座上坐着的,是个对忠臣良将也下得去手的昏君。
思及此,裴和渊闭了闭眼。
舅父临终前的教诲仍在耳畔,让他莫要添怨莫要谈恨,更要自己答应莫要为他寻仇……
微微出神之际,吴启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殿下,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和渊倾了倾头,示意他但讲无妨。
吴启便揖起首道:“卑职斗胆僭言,殿下委实孤单了些,若能选个人在身边伴着您,给您解解闷也是好的。”
鬼使神差地,听了吴启的话后裴和渊脑中浮现的,却是一张明艳娇妩的脸庞,以及一个拽着自己不放,满嘴胡言的女子。
意识到这联想有多荒唐后,裴和渊立马收回了神思。
言失纲行无矩,还很是娇气。莫说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算是知根知底的,他也不可能让这么个不端庄的女子在自己身旁作伴。
裴和渊重新迈步,答吴启道:“你是嫌太后还寻不着好机会?怕是我今日纳了人,明日,她便能直接把她那好侄女和外甥女都塞到孤身边来。”
“可,可殿下也不能因为这个,一辈子不娶不纳吧?殿下身为一国储君,理应有人在身边伺候您才是。”吴启好心相劝。
“伺候?”裴和渊笑不及眼底:“跟孤的父皇学,身旁脂粉环周,渐渐酒醉歌迷,自此沉浸于朝欢暮乐之中,再不理国事?”
措辞讽哂至斯,吴启怎还不知自家主子心头的抵触?
他心中无奈谓叹,只得噤声不再提了。
翌日早朝后,裴和渊闻得宫人来报,道是他昨日救回宫来的姑娘病情加重,连榻都起不来。
起初裴和渊并不信,直到他亲自去了一趟,见着了头上搭着冰帕,脸色白得像铅,口中还呓语有声显然是烧得迷糊的关瑶时,眉间顿时绞了起来。尤其在听到她喉中溢出无力的咳嗽,心中更是没来由地揪痛了下。
被奇怪的情绪搅得有些烦躁,裴和渊开口便斥问:“都怎么看的?为何人会变成这般?”
看顾的宫女颤巍巍答话:“回禀殿下,昨儿这位姑娘睡到半夜,突然起来说想去外头走走,奴婢们就陪着她去了一趟。哪知她在殿前那块儿来回走了整一个时辰才作罢,想是因为昨个夜里她吹了冷风才这样的……”
“大半夜出去,你们也真就放她去?”裴和渊拧眉。
宫女缩了缩脖子,怯声答道:“这位姑娘说自己摔坏头失忆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若上外头走个几圈,指不定便想起来了……奴婢几个听她说得可怜,便,便没有阻拦。”
“失忆了?”
宫女急忙点头且复述道:“不敢欺瞒殿下,她亲口说的,道是只记得自己姓焦,大抵是东罗人士,旁的便一概记不起来了。”
裴和渊唇角微抽。这话听着,怎就让人觉得一个字都不可信?
榻上人突然发起呓语来,裴和渊立着看了两眼,须臾俯身去听,却听到这人又断断续续地在唤自己的名字。
这回倒没有骂了,只是那虚弱的气音,像在扯着他的脏腑似的。
知晓他名字并不出奇,毕竟他的身世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可将他名字挂在嘴边,连发着热都还要不停地唤,这便很是值得思量了。
裴和渊正待直起身,眸子却蓦地瞥见榻上人的腰间,佩着只玉蝉。
把在手中端详了下,见那蝉通身莹透,纹样精雅极具神韵。
那蝉是双面的,背面的蝉尾处像是刻了什么。裴和渊迎光一看,分辨出是个“杳”字。
旁的姑娘身上佩的玉大都是花鸟纹,偏她佩了只蝉,莫不是何等信物?
略略咂摸了下,裴和渊信手将那玉蝉取下,递给吴启:“去查一查她的来路。”
宫人请示道:“殿下,人……还撵么?”
沉吟片刻,裴和渊略略抬了下颌:“先照看着罢,等人好了再说。”
未曾留意到自己这句话出口后,榻上那位烧白了脸的姑娘,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
关瑶心中喜孜孜的,不枉她昨夜回来后还拿冷水淋了自己几回,总算达到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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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旬后,关瑶身子好得七七八八了。料想裴和渊有可能再度撵她出宫,便打算主动出击。
她堵在裴和渊下朝的某条路上,跳出去后开口便问了句:“殿下!殿下可有婚娶?”
裴和渊冷着张脸:“你为何在此处?”
关瑶不答这话,反自问自答道:“殿下脾气那样差,肯定没有人愿意嫁给殿下!”
“孤脾气差?”裴和渊漠然看她:“此话怎讲?”
关瑶振振有辞:“那日才说不到几句话殿下便要走,还有眼下,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殿下又差人撵我出去,不是脾气差么?”
许是刚刚在朝上被几名臣工吵得焦头烂额,裴和渊一时不妨,还真就接话问:“孤几时撵你了?”
“殿下这是答应不撵我走了?”关瑶喜气盈腮,又大方道:“那我收回方才的话,还有,没人愿意嫁给殿下,我愿意的!”
理智回笼,意识到自己被绕了进去,裴和渊气得笑了下:“不用了。孤脾气差,不敢高攀姑娘。”
他抬步便走,又听得被侍从拦住的人在后头不顾形象地喊道:“哎?我不介意啊!我许你高攀啊!”
裴和渊脚步一顿,未几转过身去,两眼定定地看着关瑶,字正腔圆地说了三个字:“孤介意。”
“好事做到底,姻缘修一世,殿下怎能起了个头就跑了?”关瑶仍旧不肯放弃。
听着这聒躁的歪理,裴和渊面无表情地睥睨着她:“孤与你有姻缘?发梦臆想出来的?”
“当然有了!不然怎么我偏就那时候被狗撵,又偏偏爬了那寺庙的墙,还偏偏被殿下所救?这么多的巧合,还不足以说明我与殿下间的缘分么?”
裴和渊淡淡瞥她一眼:“你这张嘴,倒是能编得很。”
“谁编了?”关瑶自然不承认,还扬声道:“殿下可是取了我玉蝉的!那是我家中长辈给的身佩,只有我的夫婿才能取!殿下既取了去,便是要当我的男人了!”
裴和渊眉骨微扬,半笑不笑地问了句:“不是自称失忆了么?竟还记得那是你家中长辈给的玉佩?”
关瑶噎住,倏尔眨巴了两下眼,顺口胡绉道:“稍微有一些印象,而且那玉蝉是我随身佩带的,想也知晓大概是这么个来头。”
裴和渊拿眼打量着关瑶,目光自眉眼掠到窄细挺翘的鼻,再到因着喘息而耸颤的前襟。
方才虽然一直扯着嗓子在叫唤,但因着病后初愈,姑娘家到底是体虚不足,还是有些提不起气来。
而便是这般,还要急切地来堵他缠他。
半晌头疼过后,裴和渊眉目缓缓漫开,眼底倒又流出几分兴味来。
罢了,姑且让她留着罢。他倒要瞧瞧,这没脸没皮的人费尽心思接近他,到底揣的什么目的。
便是这般,关瑶顺利留了下来。
裴和渊既是有心要探她的底,便刻意放松了她接近自己的难度。
哪知这一决定,很快便令他感到悔意,甚至有些作茧自缚之感。
盖因这人着实是个二皮脸,任他怎么嘲讽哂笑,她连脸都不红一下,再比方在撩拔他这件事上,简直大胆到不顾禁忌。
言语冒犯还算不得什么,更轻浮更令人瞠目不解的,她都做得出来。
譬如眼下,裴和渊才待要批阅奏折,便闻得殿门被敲了两把,旋即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殿下,我可以进来么?”
裴和渊掩起奏折,“不可以”三个字刚到舌边,殿门已被推开。
关瑶兴冲冲地跑进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玉珠来回碰撞,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
“殿下!我得了一把玉算盘!我拔算盘给殿下听好不好?”
说话间,人已然越过长案到了身侧,自来亲昵地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姑娘家独有的清芬味儿袭来,挨凑得这样近,裴和渊有心将她支开,便挑着目光望了眼壁角的古筝:“孤对拔算盘的声音不感兴趣,更想听些别的。”
话说得已经算得上半半明示了,可这位姑娘却似全然听不懂似的,长睫扑搧几下后,忽而扬起抹狡黠的笑,于裴和渊不注意间,倾身贴近他的耳。紧接着,两瓣朱唇微启。
自胸腔之中发出的,没有半个字的声音,却如神秘符咒一般,通过耳膜迅速灌入五脏六腑,让裴和渊心脏重重一痹,浑身亦紧绷起来。
裴和渊喉咙发干,下意识支起一只腿来,以颇有些滑稽的,与他身份作派极不相衬的姿势将袍摆撑得高高的,用此掩住下头的异样。
“殿下怎么了?不喜欢听这个么?”关瑶故意歪着头问道。
乌浓的眼睫撑着清灵无暇的眸,她此刻便像极了民间野志中描绘的妖女,干了坏事却还要扮出幅无辜模样来。
喉结滚动了下,裴和渊故作镇定,阴恻恻地看着关瑶:“越发大胆了,你就不信孤……”
“叩叩叩——”
殿门再度被敲响,宫人在外问禀道:“殿下,罗夫人来了,您可要见?”
裴和渊偏了偏首对外道:“请她在外稍等片刻。”话毕,又睨了关瑶一眼:“还不出去?在这是要等着孤发落你不成?”
“喔。”关瑶鼓了鼓脸颊,依依不舍地往门外去。
待行到槛栏处时,她蓦然转过身来:“殿下还是站起来多做几遍深呼吸吧,那样坐着,小心把裤子给撑破了。”
飞快地说完这句后,不待裴和渊有反应,关瑶便迅速拉开门溜了出去,留裴和渊慢慢“平复”。
待到殿外,关瑶便见得了所谓的罗夫人。
长颈瘦肩,姿态温婉端正,眉宇间还携着股书卷的清气,一瞧便是大家女子出身。
这罗夫人,赫然便是裴絮春。
关瑶先是在原地迟疑了下,怕被认出来。可很快,她便在裴絮春瞧生人的视线中,意识到自己多想了。
于这个场景中,裴三郎君与老伯爷既是关系不差,那晚宫宴姐弟二人的争执应当就不曾出现,也便不曾撞见过她。
不过想来就算有,裴絮春当也认不出她。毕竟她那时还未行及笄礼,额前尚拢着头帘。而论方位来说,她在复廊的暗处,也未能让他们瞧得多真切。且在道过歉后,裴絮春便急忙追她那负气离开的弟弟去了,又哪里会记得匆匆一瞥的人。
定了定心神,关瑶笑着朝裴絮春福了个身,便安静离开了。
裴絮春倒盯着关瑶的背影看了几息,直到宫人来唤她入殿,才收回视线。
殿中,原本正襟危坐的裴和渊一见裴絮春,便起身唤了句:“阿姐。”
“渊儿。”裴絮春微微笑道:“在忙政事么?我可有扰到你?”
“不忙,阿姐几时来都可。”裴和渊唤了裴絮春坐下,又皱了眉道:“只是入宫要行一段路,阿姐如今有孕在身,若是累着可怎么好?”
“哪有那样金贵,走两步就累着我了?且大夫说了,怀胎后须得多挪挪步子才好。”抚着孕肚徐徐笑答间,裴絮春复又记起方才瞧见的姑娘,想她果如传言中的那般生得妖娆动人。一双乌珠顾盼流转,满脸的精乖之气,灵活至极。
这般想着,裴絮春便问道:“方才那位……”
“那就是个二皮脸,她可是与阿姐搭讪了?阿姐莫要睬她便是。”不待裴絮春说完,裴和渊便板起脸这般作答。
饶是如此,仍让裴絮春自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微妙的神情,活似是被作弄后的羞恼。
须知她这弟弟素来是个老成且孤高的,若遇着旁的女子,通常连多瞧一眼都不会,更何况在谈及个姑娘时露出这样的神色,还作出这般气急败坏的评价。
略作度忖,裴絮春便试探着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有合适的,身边也可添个知暖识热的人伺候着。”
几乎是一瞬,裴和渊便明白了这当中的意思。他将眉心紧拧了三分:“此女言行怪异,来路蹊跷难查,靠近孤明显另有目的。孤就是在摸她的底罢了,怎么可能真与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有什么?”
反应如此之快,如同被撵了尾巴一般不悦,直令裴絮春忍俊不禁:“好好好,我就是随口一提,太子殿下莫要急。”
被这促狭的话语弄得浑身凛不自在,裴和渊便清了清嗓子:“阿姐今日来,可有何要事寻孤?”
自然有了,否则也不至于挺着个孕肚特来求见。
裴絮春嗫嚅道:“澈升他,他已知自己犯了错,再不敢玩忽职守。渊儿,阿姐也知你帮了阿姐许多,且那事他确实一时疏忽做错了,阿姐怎么也不该再令你为难的……”
“玩忽职守?阿姐,他的罪错可是勾结朋党。”裴和渊冷笑道:“孤对他还不够宽容?若按常行事,在孤回大虞时,便如父皇所说,杀了他也不为过。”
不是诘问,字字句句却有如锋利且无形的尖锥,戳得裴絮春无地自容。
这些她又怎会不清楚?若不是顾念着她,她那夫婿早便……
咬了咬唇,裴絮春艰难地再度开口:“渊儿,阿姐也不瞒你,瞧着他日日在府里落寞自责,身形都瘦了一大圈,阿姐,阿姐这心委实揪得痛,便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一回,求你……开开恩……”
“落寞自责?恐怕自责是假,落寞才是真罢?”裴和渊坐回桌案之后,漠然道:“阿姐莫要被他扮出的失意模样给骗了,此人实谓烂泥扶不上壁,且心头压着坏。孤已给过他几回机会,回回都令孤失望。若非看在阿姐的面子上,孤早便撤了他的职,将他赶回大琮了。”
裴絮春听得面皮发热,窘迫不已。
裴和渊一边打开折子继续批阅,一边不留情面地指出道:“孤在回大虞之前便与阿姐说过,此人伪善且无能,不是个可托付终身的,奈何阿姐被他迷了心志,誓要嫁给他。”
案后之人声音静洌,话中不掩讥诮,裴絮春像被人架在火上烤,面上也青青白白变个不住。
殿中静默下来,只能听到唰唰的笔触声及纸张的翻叠声。
好片刻后,裴和渊才自案牍之中再度说了句:“对了,孤可是听人传他与那邱氏眉来眼去,瞧着可很有几分郎情妾意之感。阿姐可要当心些,莫要哪日花轿子抬进个妾来,被人唤作主母才是。”
像是随口提及的话,却令裴絮春心口扎扎实实地窒住。
可须臾后,她却仍是掐着手心强颜笑道:“邱姑娘到底是太后外甥女,又是邱家嫡出的,太后费尽心思想塞给你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让她委身与人作妾?想是爱嚼舌根子的人没影子疯传罢了。”
“若非孤回了大虞,那邱氏八成便是他的太子妃了,阿姐就这么肯定他二人关系清白?”裴和渊掀了掀眸,幽深的目光探掠过来。
裴絮春脊背僵硬,已然难堪到了极点。
奏折叠起,御笔被搁回架山,裴和渊站起身来,用冷冷的字腔说了句:“若察觉哪处不对,与他和离便是,孤作主重新给阿姐一门婚,断不会比你现在那位夫婿差到哪里去。”
姐弟情谊十数年,裴絮春如何还听不出这是态度已然软化的意思。
她于愧怍之中苦笑。她这个弟弟总是嘴硬却心软,口头说得像无半分余地,可转头却又会默默应了她的所求。
就这一回吧,往后再不为难渊弟了。既然来这大虞是她自己选的路,那么往后的一切,都该自己担着才对。
裴絮春心下默默做了决定,抬眼时瞥见桌案上摆着把玉制的算盘。
这样市侩的东西,怎么都不像是裴和渊之物。
想到些什么,裴絮春眼里的笑意流至唇边,开腔道:“说起传言,渊儿可知外头又是如何传你与那位姑娘的?”
对此裴和渊并不感兴趣,他用寡淡的声音说道:“孤眼下有事在忙,待忙完这程再去料理她。若无诡拐之处,便将她赶出宫去,若当真心怀不轨,孤会直接杀了她,以绝后患。”
见裴和渊眉宇间凛然得不似在说假话,裴絮春便也没再调笑这事,反另作提议道:“大琮那位麓安县主对渊儿你一往情深,你若不想要太后安排的人,不如……”
“不如寻个大琮女子?”裴和渊嗤笑:“孤眼下对这等事没有兴趣,阿姐不用费心。且回府罢,你那夫婿定然等着你的消息呢。以后若无趣了,得空多来宫中走走。”
不想再谈这事,裴絮春再是心疼这个弟弟夜夜孤枕冷衾,也只得无奈辞去。
离了殿后,揣着心事的裴絮春,在踏上某段彩廊之时,见那廊中立着个身段玲珑的姑娘,正托着腮在看池中的锦鲤,右脚则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木桩子,似在等人。
许是余光见到有人过去,姑娘家偏了偏首,待瞧清是她后,立马如蝴蝶儿一般疾步奔上前:“罗夫人!”
见她雀跃至斯,裴絮春莞尔一笑。
这位姑娘,原来是在等自己么?
“听说罗夫人是殿下的表姐,与殿下自小一道长大?”行过礼后,关瑶开腔便如此作问。
裴絮春点了点头:“姑娘可是寻我有事?”
关瑶弯了弯眉:“倒也没有特别的事,就是我心慕殿下,自然对罗夫人也倍感亲切,方才在殿外见了罗夫人我这心里头便记记惦惦的,想寻罗夫人打个招呼说会儿话,不知罗夫人可得空闲?”
虽是将门之女,裴絮春却是生长于深闺之中的,平日里也少接触外人,更鲜少得见这么直接的姑娘家。而她倒也不排斥,甚至对这样性情恣意不拘小节的姑娘生出头一面的好感来。
这样大大方方无有半分矫饰,倒让人没来由地想亲近。
裴絮春看了看天时,倒也不着急回府,便笑道:“姑娘想说些什么?”
听她应了,关瑶极为熟络地挽起了裴絮春的手臂,把人带到那廊中的楣靠上坐下,嘴角弯起俏皮的弧度,出声便问:“方才殿下是不是与夫人说了,他将我留在身边,是为了摸我底细,还要杀了我?”
不防她竟估出了这样的话,裴絮春的心跳当即漏了半拍。
关瑶则笑得唇似绽桃,很有些浑不吝的气概:“夫人放心,我面皮厚,不怕这些。况我也知殿下最是嘴硬心软,才不把他说的话放心上。”她朝裴絮春眨了眨眼:“而且殿下既救了我,说不定便是对我一见倾心,眼下早便爱惨了我呢!”
裴絮春被这没头没脑的自信给逗乐,捧着肚子连连笑了几声:“姑娘为何倾慕渊儿?”
“殿下生得好看!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郎君!而且这般好看的郎君还救了我一命,怎么说我也很该以身相许对不对?”关瑶挑了挑下颌,说得煞有介事。
许是与关瑶多说了几句话的原因,裴絮春也被带着直接起来,掩唇笑道:“是因为渊儿救了姑娘?还是……因为渊儿是一国储君?”
听了这话,关瑶眉眼霎时耷拉下来,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不瞒夫人,若殿下不是一国储君,只是个平凡书生或市井商贩,我也不用这样辛苦了。”
“姑娘……辛苦?”看着愁漫眉间的关瑶,裴絮春极为不解。
“对啊!”关瑶振振有辞:“若他身份没这样高贵,只是普通人家的公子,我直接拿大钱砸他,砸到他心动无法拒绝,或把他当外室那样给囚养起来,省事多了!”
“……”不过短短几句交谈,裴絮春几度瞠目,感觉自己真是开了眼界。
再看眼前这姑娘,笑时眼尾飞扬,表情又灵又魅,极为勾人。怪不得外头都传渊弟捡了个野狐精似的女子回宫,还任这女子出入他的殿室,与他亲密有加。
亲密有加这样的话,在亲耳听了裴和渊的表态后,裴絮春自然是半点不信,可这番接触下来,她却对关瑶生出不少好感,甚至觉得这样的姑娘心若琉璃,不像有什么坏心眼。
且细细想来,这姑娘性子外朗,极易调动起人的欢快情绪,这点与渊儿倒是互相补和,若能成渊儿枕边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可惜她那弟弟是个脾气冷硬不好相近的,惯爱吐些个伤人噎气的话语,就怕哪日话说重真给人气走……
“时辰不早,我得回府了。渊儿他……幼时经历过些坎坷,对人总是先存三分提防。他脾气有些别扭,多数时候口是心非,姑娘若当真倾慕于他,想来假以时日,他定能看出姑娘真心,接纳姑娘的。”
说完这些,裴絮春便离了宫,
看着裴絮春渐远的背影,关瑶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之感。
她能察觉得到,裴絮春对裴和渊的心疼是不作伪的,姐弟情谊也是真真存在的,可却仍是被那孟、不,该唤罗澈升了。仍被那罗澈升与常太后所利用,先是引了裴和渊出宫,助常太后除掉她。后来,更是设局害了裴和渊的性命……
想着想着,关瑶又忍不住谓叹一声,她自己又到底造的什么孽,怎么总要追慕那厮?
晚些时辰,二人在水榭中的对话被原原本本传到裴和渊耳中。在听到关瑶说要囚他做外室的话时,裴和渊手下一歪,狼毫在奏折上划出好长一撇来。
好大的口气,怕不是嗓子里也生了个胆?
裴和渊失态,吴启比他更气。
慕恋他们殿下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如那来路不明的女子那般轻佻又儇薄、豪放且脸大的,还真真不曾碰到过第二人……
平复心境后,裴和渊问:“可有查出些什么眉目?”
“属下无能,暂还未能查出些什么。”吴启禀过话,又道:“属下已往东罗及旁的胡地派了人,她到底是不是东罗派来的细作,想来很快便能知晓了。”
裴和渊搁下狼毫,往后靠在椅中捏了捏鼻梁。
永远不会感到局促难堪,从来不知羞字怎么下笔。腆颜无脑至斯,这不管是哪处派来的,要真是个细作,作主之人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
这厢裴和渊在心中发哂,那头,关瑶简直夜不能寐,恨不得一觉醒来裴和渊就在揽着她大被同眠。
为了尽快获取这位迷人的大虞太子芳心,打那日后,“腆颜无脑”的关瑶越加变本加厉地勾\\|引裴和渊。
眼神、身段、他以往爱说的腥膻话,她荤素不计,都往他身上招呼。
初时,裴和渊定力不够,还总顶着透红的耳尖板起架子来吓唬她几句,甚至求外援让人撵她出去才作罢,可次数多了,裴和渊却开始反客为主,像在拿关瑶当调剂似的,反要耍弄她一番。
有段时日里,二人间的“对弈”,莫名成了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引逗,而另一个巍然不动冷静自持,定如禅僧的游戏。甚至关瑶怀疑这厮偷摸跟什么高僧修了静心咒这样的本领,才会由连声娇|*喘都受不住的人,变作她□□半露都不会动一下眉的清圣之辈。
要知道放在以前,她哪用做到这份上?时常是她春光稍露,便能引得他直勾勾看来,眼神如狼似虎像要生吞了她。而就算是克制之时,他视线中的灼热也是怎么都掩不住的,哪里会像半个沙门之人似的?
除此之外,这厮的嘴也是厉害得很,呲人的功夫出神入化,总会用些高雅到一般人听都听不懂的词精准地刺她。而往往在她才回过味来,他早已恢复圣人模样,仿佛那些斯文的刻薄话不是自他口中迸出来的。
原本低声下气日日只想和她恩爱不离的夫婿,眼下成了个阴阳怪气装模作样的狗屁太子,那嘴噎起人来,关瑶胸都涨得发疼。
甚至于,关瑶还听到东宫有宫人在取笑她,更过分的是还会拿银钱打赌,看今日是她被耍得团团转,还是他们殿下气得脸色发青。
而幸好今日,关瑶险胜一局。
起因是她献殷勤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枚耳铛,且好巧不巧那耳铛被甩在圈椅之下,而高贵的太子殿下自然不肯屈尊给她捡,她便只能撅下身子伸长手去够。
那耳铛坠的是玉葫芦,在关瑶好不容易摸到那葫芦尾巴时,指甲却不小心将耳铛推得更远了些。
关瑶气得不停喘粗气,只得鼓起面颊来,将背塌得更低而臀部撅得更高,去捞那耳铛。
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椅上之人突然要起身的缘故,关瑶肘下一弯便不小心栽到裴和渊腿上,力气之大,竟是整张脸都埋了下去,硬是将裴和渊撞回了椅中。
动静之大,掩过了郎君发出的一声闷哼。
关瑶皮肤嫩,脸被那下摆处的龙纹刮得生疼,便逮着什么撑什么,费劲把自己的脸给拔了出来。
这本也没什么,就是蒙得有点发喘累得流了些汗罢了,可便在关瑶想抬手抹汗的时候,有了意外发现。
她将掌心摊开,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迎着日阳甚至歪着头努力辨认几息后,面色逐渐古怪起来。
所以她方才撑住的,好像是这位爷的腹部还是大腿……根?
关瑶视线往下,果不其然看到了洇开的小片布料,而原本居高临下不动如僧的太子殿下,面上一片烧灼,刹那连脖颈都红了个透。
促狭心起,关瑶伸手将欲要遁走的裴和渊给压回椅中,再用单手拢住嘴,朝着郎君发烫的耳朵旁,用胡语说了一句话。
仅有三个字,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可那轻到发飘的气息像极了浮着的飞絮,无比清晰地吹到太子殿下耳中。
这还不止,磨人的妖女竟又故意凑到他跟前,张开嘴,缓缓将那荒唐的证据给送入唇间。
裴和渊咬着后槽牙,头一回唤了她的全名:“焦杳!”
回应他的,是姑娘家猖狂的笑,直笑到泪珠儿都挂了眼角,直笑到她拄着肋间弯下了腰。
裴和渊腾地站起身来,以男女身量之差,将手掌摁住关瑶头顶,硬生生把人转了个向,再亲自开了殿门将她送到殿外。最终,“嘭”地一声阖上了门,撂下句:“不许她再进来打扰孤!”
门外的宫侍面面相觑,俱是满头雾水。而姑娘家清凌凌的笑,近乎要响彻东宫。
好半晌后,关瑶揉了揉快要笑破的肚肠,甩开步子往回走。只这回刚至半途,便被一行人拦了下来。
为首的两名华衣贵女,分别是常太后的侄女与外甥女。一个唤作小常氏,而别一个,则是关瑶曾见过的邱氏。
邱氏自然不曾见过关瑶,开口便昂着下巴指使跟着的下人:“给我狠狠扇这贱婢!”
“我是殿下宠妾,你们安敢动我!”关瑶站在原地断喝一句,见那几个下人果然有所迟疑,更是直接威胁道:“我可是承过宠的,说不定这会儿腹中已有殿下骨肉,若有个什么好歹,怕是你们小命都别想保住!”
邱常二女何曾见过这么不要面皮的,齐齐露了愠色:“贱婢好生不要脸!殿下几时纳你了你就敢自称殿下宠妾?”
苦肉计的上好机会就在眼前,关瑶开始不余遗力地往裴和渊身上扣香盆子。
她先是转向邱氏,漾了个假笑道:“这位是邱姑娘吧?常听殿下提起你,今日一见,果如所闻那般……”
“那般什么?殿下与你提起过我?”邱氏将信将疑,却仍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被勾着主动问了出声。
关瑶笑靥灿灿,眨了眨眼却道:“那当然。殿下说你太矮了,他一低头便瞧见你发上的虱子和油光,令他反胃作呕。”
不待邱氏发作,关瑶又去看小常氏:“这位定然是常九娘子了?”
“是又如何?”小常氏不屑地睇她一眼,还有闲心扯住暴跳如雷的邱氏,幸灾乐祸道:“表姐急个什么劲?这处到底是宫中不是你府里,可莫要失了仪态啊?”
关瑶附和地拍了两下掌,赞叹道:“不愧是在太后娘娘身边养大的,常九娘子果然端静婉肃,有帝姬之风范,只不过……”
前几句马屁拍得再响,也挡不住后头那三个字的欲言又止。
小常氏将本就不大的双眼眯缝起来,逼问道:“不过什么?”
关瑶将小常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头道:“殿下说常姑娘……太宽,与殿下站在一处时,都快有两个殿下那么宽了,显得他怪瘦弱的,储君之威生生被削弱了,便也不大欢喜你呢。”
小常氏倒提一口气,扑天盖地的羞恼涌来,她当即上前嘶骂了句:“贱婢找死!给我摁住她!”
关瑶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乖乖被人挟住双臂。
也不过一两息的光景,她神色变得怯怕起来,颤声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些话又不是我说的,是殿下在榻上告诉我的。我好心转靠二位,二位该去寻殿下要个说法才是,怎么反朝我撒气?”
二女冷笑:“你当我们都是蠢的不成?”
关瑶瑟琵道:“我可没有说谎,我当真是殿下宠妾,我,我有证据!”
“闭嘴!给我扇她!”邱氏这话刚出口,便被小常氏给拦住了。
小常氏慢慢踱步到了关瑶跟前,皮笑肉不笑道:“编吧,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毕竟再多一会儿,你这张小嘴可就再张不开了。”
关瑶先是瞠大双目,显然一幅吓脱了魂的模样。过了会儿,她看了看小常氏,嗫嚅道:“那九娘子离近些,我只与你说。”
小常氏张着嘴,鼻子纵起些轻蔑,稍稍再向前半步:“说吧,本姑娘听着呢。”
她面色悠哉,却听到关瑶说的是:“殿下身上哪处有疤,殿下有何等喜好,哪几个部位最敏\\.感,我都知晓。”
闻言小常氏呼吸顿住,可下一息,关瑶又出声道:“我还知晓殿下惯用的姿势和力道,这等床帷之私,你也想听么?”
“你!不知廉耻的狐狸精!”娇恼之下,小常氏再顾不得什么仪态,当即高高地举起了手。
将要落下之际,忽闻她发出声惨嚎,同时两个膝头一软,竟直登登地跪了下去。
因着体型原因,小常氏一时没稳住,更是面门朝下扑进了地里。
而与此同时,一声亢扬的唱喏响起:“太子殿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