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巍峨宫阙, 庄严瑰丽。
近晚秋,天儿已渐冷。晚霞将要倾尽,花光水影也被暮风一下下吹得起了皱。
“娘娘, 陛下来了。”
宫女的唤,让倚窗而望的裴絮春收回了神思。她起身迎了上前,待要下拜之际,已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搀了起来。
“春儿。”孟澈升温柔凝视着她,半带低斥道:“外头寒凉, 怎么开着窗在吹风?”
裴絮春牵着唇角笑了笑:“里头太闷了,便敞了窗通通气儿。正打算要关的,可巧陛下来了。”
“那也不该离得这么近, 着凉了如何是好?”孟澈升将眉拧起,立马唤了宫人去将那窗子阖上。
孟澈升这般体贴备至, 裴絮春却微微收了收指尖, 眉梢也无意识压低了一瞬。
他的身上,有残留的荼蘼香气。而这等香,正是他那位发妻惯用的。
很明显,孟澈升自含元宫而来。而自含元宫行到她这玉春宫, 怎么也要两盏茶的功夫, 足以见得在那宫中,与他那位皇后温存了许久。
所以不管几世, 他更欢喜的明明都是那邱氏,怎么上辈子,她就蒙了心看不透呢?
怔忡间, 裴絮春被带到坐榻之上。
孟澈升与她闲话几句, 关切了身子后摒退宫人, 揉着裴絮春的手低声道:“探子来报, 道是他已离了大琮。只这些时日来朕总未能摸得他行踪,否则咱们在路上,便可除掉他!”
即使早便见过孟澈升这一幅恨之入骨的模样,可此刻,裴絮春仍然微微失神。
他恨的,无非是上世渊儿恢复身份,让他自万人景仰的太子一夜间跌落为受尽嘲弄的农妇之子。
那样的落差,他怎能忘得了?
可他的怨恨之中,定然也有她的一份吧?
毕竟告知渊弟身世的人,是她。
是她听了父亲临终前的那席话,转头便与渊弟说了,才令那真相大白于天下,令渊弟归位,也间接将他自高座之上扒了下来。
敛了敛眸,裴絮春安抚道:“陛下莫要急,他那娘子在咱们手里头,他怎么样都会亲自入宫的。再说陛下若在途中便要了他的命,又哪个去为陛下除掉太后娘娘呢?”
孟澈升微顿,稍作狐疑道:“他当真会直接杀了常太后?”
“自然。陛下忘了上一世,常太后是如何对待那关瑶,又是如何被他杀害的么?再入大虞皇宫见得常太后,他如何能忍?”裴絮春音腔笃定,心内却对孟澈升生了几分嘲意。
直到这世,她才清楚意识到这人有多么的无能。
即便重活一世,即便知晓那么多的事,仍然没能奈何得了常太后,反令常太后对他起了疑心,处处提防。
如今,还要靠仇人去替自己解决障碍,何其可笑。
而裴絮春心下所想,孟澈升自然不晓。于他来说,先前对裴絮春的各色猜忌与提防,早便消解了。
他这位表姐爱他到何种地步,他再是清楚不过了。
若非如此,又怎会与他猜测那裴和渊已重生之事,还同他一道布谋如何诱那疯魔之人来大虞送死?
他就知晓那裴和渊定然有异,否则大琮怎么可能一下子换了三任皇帝?
而仅凭这份直白,他便能完全信任这位旧爱,更何况,裴絮春还再度怀上了他的孩子。
上辈子他是如何用孩子系住她,令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的,这世,自然也能成。
这般想着,孟澈升将手放在裴絮春的小腹之上,承诺着:“春儿放心,这一世,咱们定能护住孩儿,再不令他被那疯魔之人加害。还有,那皇后之位便由葶儿暂时担着,待一切落定之后,朕便将春儿扶上后位。”
不待裴絮春说话,他又道:“葶儿到底年纪小些,她耳根子软性子又娇得很,并不适合做中宫,也着实打理不来这后宫事务。相较起来,还是春儿你温婉且识大体,更能担那中宫之位。”
这话听着是在夸裴絮春,实则当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与爱意究竟偏向哪一侧,却是孟澈升自己所察觉不到的。
裴絮春也不曾点破,只唇角微弯,巧笑应和间,脑中那个英俊儒雅轩轩韶举的半大少年郎,红着耳根子唤她作“表姐”的郎君,便如一阵飞埃,被风吹散于记忆之中。
只比她小一岁的表弟,被当作质子去了大琮,居于临昌伯府,在相处间与她情意两相投,二人互许终生,共订鸾约。
然那些花前月下,那些旧日誓言,终是错付了。
而她对他的种种希翼,早便在两世间的辗转之中,被磋磨成了灰。
---
焦虑与亢奋交织间,孟澈升带着一腔杂乱的情绪日提夜防,终于在某个风雨不安的夜里,再次见到了裴和渊。
彼时孟澈升方入睡不久,忽闻“轰隆”一声,将他自梦境中震醒。
余雷在云间抖荡,雨点砸在地上,形成密匝匝的水网。
一重又一重的守侍与暗卫皆严阵以待,而在不停逼近殿中的护从之内,有人拄着把长剑,于阶前与他对视。
黑色的袍摆在风中翻飞,那人面容森然,眸子如夜潭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
孟澈升后脖子发凉。他原以为自己的寝殿早已固若金汤,却到底小瞧了这人的本领。
望了望裴和渊手中剑上的血迹,孟澈声问:“你、你杀了人?”
“如你所愿,我杀了常太后。”裴和渊扔开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嘲弄孟澈升:“没用的废物,活了两世连个老贼婆都料理不了,还做什么帝王?”
孟澈升面色遽然一变。
纵然早知这人有多疯魔多难防,早便领教过他的猖狂,却还是对他在大虞宫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恣妄,以及直接提剑杀了常太后的凶残而重重惊到。
与此同时,孟澈升亦被裴和渊的话深深刺中,他望了周遭一圈,目中愠怒:“我就知晓,通安军定然被你所用!”
裴和渊唇角微动,并不耐与他多言:“直说罢,你想作甚?这样着急将我引来,怎么,你这赝品皇帝做得不舒坦了?”
“你!”轻飘飘的质问,却令孟澈升大为光火。
裴和渊泰然对视,连眉锋都不曾移过。
僵持片刻,孟澈升长吸一口气,郑重道:“前尘事了,朕只想你莫要再追究从前的事,莫要咬着不放。”
“你如今坐在我的位置上,掳了我的妻为质,还让我莫要咬着不放?”裴和渊负起手来:“孟澈升,谈判之际的虚伪是给聪明人用的,如你这般蠢较猪彘的,还是少些废话为好。”
孟澈升被激讪得面色通红,满心的愤懑与勃然冲得他脑门子都发晕。
“陛下!”
裴絮春闻讯而来,见到裴和渊的那时刻,她瓮动着唇,唤了声:“渊儿。”
裴和渊淡淡瞥她:“二姐,我让你来当皇后,你怎么反给人作了妾?”
裴絮春死攥紧手,语意艰难道:“妻也好妾也罢,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他。渊儿,我对不住你,我……食言了。”
“春儿不必如此!你忘了他是怎么对咱们的孩子么?到底也喊他一声表舅父,可他呢?说什么找人教孩子骑射,却、却任由孩子坠马!”孟澈升扣住裴絮春的手腕,咬着牙低声提醒她。
裴絮春摇摇头:“陛下放心,臣妾……断不会忘的!”
得了裴絮春笃定的答案,孟澈升这才松了气。
他再次看向裴和渊:“朕这里有一丸药。你放心,这不是什么毒药,待你吞下它后,朕会给你在胡番之地指一归处。只要你离开大琮与大虞,不插手国事,不对朕造成威胁,朕便会定期给你解药!”
裴和渊却笑:“我若不愿呢?”
孟澈升撂了嘴角:“我早在城外安插了一队秘军,宫里每半个时辰会有人去报信,若迟了没去,秘军立马便冲入宫来。你以为,你当真有很大的胜算会赢?”他冷声道:“况且你的妻子现下在我手中,只需我一声令下,看管的人便会取了她的命。对了,我可记得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可舍得?”
空气矍然一静。
半晌后,裴和渊忽动了动唇,沉声问:“那么……一命换一命呢?”
雨夜的对峙之中,骤然响起一阵哭啼,尖利又亢急。
是婴孩独特的尖躁哭声。
一名尚在襁褓的小婴孩被人抱了出来。那小婴孩四肢乱蹬,扯着嗓子的哭声将渐熄的雨声都盖了过去。
与此同时,有个身形娇小的宫妃匆匆赶来。
“——陛下!”
那宫妃被人搀扶着,脸白得像纸一样。才走近,便被孟澈升急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皇儿么?”
“臣妾着人看好了的,睡前臣妾还瞧过许久,可是方才这头吵闹,惊得皇儿哭了几声,臣妾便去看,这才发现皇儿不知几时被调了包!”邱皇后面色惶惶:“陛下,这是何人?他为何要掳皇儿?他到底想作甚?”
孟澈升揽住欲要向前的邱皇后,咬紧牙关看向裴和渊,一字一顿道:“放了朕的儿子!”
“我说了,一命换一命,我娘子呢?”裴和渊亦直视着孟澈升。
“夫君……”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裴和渊立马循声去望,目光刹那收紧。
转廊之处,关瑶被人挟住双臂押了过来。
衣摆被雨水打湿,披散的发也在额前结了几绺,挺着小腹走得格外艰难,俨然便是个阶下囚的模样。
她被人捺定在一张木椅中,颈上则横了把闪着寒光的刀。
眯狭起双目,裴和渊的声音仿佛淬了冰:“把我娘子给放了,敢动她,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你将朕的皇儿给放了,再答应朕方才的条件,朕自然放人。”
“你以我妻为质,我将你儿作赎。旁的条件,我为何要应你?”
这么两句间,方才还声嘶力竭的小婴孩哭声渐低,且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婴孩本就肺气不足,哭了这么许久无人去哄,小脸儿已然开始有些发紫了,显见是危险至极。
“陛下!陛下快答应他啊!咱们的皇儿快没气了!”邱皇后扒着孟澈升,惊恐地催促他。
孟澈升喉结几动,整个人也紧绷着,似是陷入巨大的挣扎。
片刻后,他紧紧揽住邱皇后,低声道:“葶儿……你还年轻。”
这话甫落,空气都侊若凝滞住了。
邱皇后先是发了怔,几息后才渐渐回过味来:“陛下,你,你是要舍了皇儿?”
孟澈升狠了狠心,不再看邱皇后。他自袖中掏出一只木盒交给亲卫,让亲卫递向裴和渊。
“吞下里头的药,带着你的人离开大虞,朕不日便会将你夫人送过去与你团聚。”
“自私到这种地步,不愧是你。”裴和渊定定地盯着孟澈升看了几息,忽而勾了抹古怪的笑,接过那已快哭绝了气的小婴孩:“看来那这孩子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既如此……”
话毕,裴和渊缓缓举高了双手。而便在他要做出摔打的动作之际,对侧的邱皇后突然亮了把匕首,向孟澈升刺了一刀!
在宫人吓得慌乱叫喊间,邱皇后浑身打颤。面对孟澈升不可置信的目光,她茹恨道:“陛下莫要怪我!他早便留了字条说过,若陛下不保皇儿,便让臣妾拿陛下的命去换皇儿!”
“朕……比不上……你的皇儿么?”孟澈升额际青筋爆起,吃力地质问着,眼神像要生吞了邱皇后。
“臣妾自然是要皇儿!陛下若崩了,就是臣妾的孩儿继位!”高喊间,邱皇后松了一只手指住裴絮春,面目狰狞道:“陛下当臣妾是傻的么?这贱妇宫里有臣妾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待她生下皇子后陛下便要扶她替了臣妾的位,更要立她的孩子当太子!”
“无脑的毒妇!不识大体的蠢妇!”孟澈升目眦欲裂,倏忽自胸口生拔出那匕首,反肘朝邱皇后的小腹捅了一刀。
变故陡生,孟澈升直接将邱皇后一把推到地上,自己则在裴絮春的搀扶间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抹去口角的血迹,恶狠狠地瞪向裴和渊:“快些吃!要不然,朕这便着人杀了她!”
持刀之人有了进一步动作,关瑶颈子被人向上一勒。因为已被帕子堵了嘴,她只能对着裴和渊摇头,发出呜呜的音节。
与她遥遥对视两息,裴和渊放下手中捧着的婴孩,转而接过那木盒打开,里头正是一颗剥了蜡衣的丸药。
与寻常的丸药不同,那药团子的外头是白色的,丸芯则瞧着有棕色且弯曲的脉络,像是里头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捻起那丸药,裴和渊漫不经心地睇了裴絮春一眼:“嘴里说着要偿债,却仍是做着糊涂事。瞧清楚了么?你身旁的那个男人,到底有多自私。”
裴絮春心头微微一跳。
太是他的作风了,方才做那许多事,就是为了要让她看清楚孟澈升有多自私。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些?
“还不快点!”孟澈升喘吸着急急催促:“我数三下,你再不吞了那丸药,我便让她死于乱刀之中!”
在孟澈升的倒数声中,裴和渊不紧不慢地将那丸药缓缓放入口中,继而生生吞咽了下去。
在他吃下那丸药前,余光仍是看了关瑶一眼。目如清泓,毫无起伏。
而见得裴和渊当真吞下毒药,孟澈声目中闪起兴奋到扭曲的光:“毒药已吞!快!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刀戈声起。
四起的博斗动静中,孟澈升蓦然发出一声闷哼来。
原是搀扶着孟澈升的裴絮春,蓦地向他刺了一刀。
与适才邱皇后胡乱挥下的那一记不同,裴絮春这一刀,直接插中了孟澈升的命门。
只不过在这一幕发生间,裴和渊已无暇顾及,盖因制住关瑶的人竟掐住了关瑶的脖子,且将手中的刀高高挥起——
“叮——”
刀被挥弹而去的飞物震得偏了向。那人与裴和渊对了几招,又被赶去护主的吴启缠斗起来。
裴和渊正待去查看关瑶可有伤到之际,头脑突然重重麻痹了下,顷刻间眼前一黑,人便直登登地昏死过去。
混乱之中,又闻得裴絮春一声高呼:“陛下已薨,所有人停手!”
女人尖利的声音传入耳中,大虞宫侍卫士惧是一惊。
而待这宫中动静逐渐停息后,裴絮春却撇下孟彻声,先跑去关瑶那头,替她抽掉口中的帕子:“可有事?”
“无事。”关瑶答着裴絮春,两眼却是一直盯住倒在地上的裴和渊。
一旁,吴启已解决了缠斗的对手,见状不禁讶然道:“你们,你们这是?”
关瑶起身,走到裴和渊身旁,抬起他上半身靠在自己怀中,再仰头向裴絮春道:“我去寻荣叔与大师,至于收尾这里,麻烦二姐姐了。”
重重的脚步声上前,吴启震惊:“少夫人,您伙同旁人算计郎君?!”
“不是算计。”关瑶重新将视线投于裴和渊脸上。
郎君面色苍白,眼睫霎霎,便似只是沉于安睡之中。
失了筹码后再无片刻犹豫,便吞了那药丸子,纵然这一幕是关瑶所希望的,可当看见时,她仍是心绪百转。
须臾,关瑶喃声道:“他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
裴和渊被转移出宫,到了一处私宅。
大门一开,夏老神医边套着外裳边骂骂咧咧地让了道:“尽干贼事,大晚上的不给人好睡,老头子上辈子欠你们的呢?”
将裴和渊放到屋中后,又有位身着袈裟,寿眉低垂的老僧人缓步行了进来。
见得那老僧人,吴启立马张大了嘴:“慧济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 老僧人笑意温慈。
听了些解释,比如知晓那毒药是被提前换过的,可吴启仍旧一知半解地去看关瑶:“少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便是我方才说的,要替夫君医那怪症,便特地也寻了慧济大师来帮忙。”关瑶答道。
“少夫人说的怪症,我信。可既是为了郎君好,又缘何不与郎君直说,非要来这么一遭?”吴启愤意又起,他红着眼控诉关瑶:“少夫人可知郎君这些时日连觉都没得好睡,经常整日里也吃不了一餐,便是全心在担忧着少夫人。却没想到一切竟是少夫人早便预谋好的!”
“我知晓,他是在意我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关瑶的指肚划过裴和渊冒了青茬的下颌,低声答道。
她这般答,倒让吴启憋的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半晌,吴启再问:“少夫人几时有的这种想法?”
“在我染疫时,知晓夫君有那怪症之后,我便与荣叔商量了这个法子。”
“那又是几时与二姑娘联络上的?莫不是很久前便与她搭上了?”吴启追问。
“不久,便是在上回,他在万汀楼碰到我的时候。”关瑶道:“是二姐姐先主动寻上了宋班主,我自宋班主那处摸着了些底,后头便靠宋班主与她通着信。”
“那,那少夫人是如何瞒过郎君的眼?”吴启的脑子开始有些转不过来。
关瑶笑了笑:“你忘了么?我向他要了岑田,岑田早便是我身边人了,只听我的话。我要让岑田做些什么,故意避着他,他是很难知晓的。”
吴启眉头一跳,联想道:“所以府里那场火,也是少夫人?”
“那是孟澈升当真想掳我去作质,我与二姐姐便将计就计,筹划了今日这么一出。反正孟澈升,早晚是要除的。而若大师施术时倘那孟澈升还活着,这过程便徒增危险了。”
关瑶替裴和渊理过衣领,又抬头看吴启:“孟澈升安排在城郊的那批隐卫,想必已经被你们给处理了?若孟澈升未死,他今日势必要在大虞皇宫杀个血流成河,对不对?”
吴启瞠目。
关瑶知晓自己猜对了,她弯了弯唇,故作轻松道:“若是他遭遇不测,便要血洗大虞皇宫……他可有说,若我还活着,到时要怎么对我?让我和孩子给他陪葬,还是送我剃度出家?”
这话吴启并不敢接,唯有沉默以对。
“我不瞒你,今晚我确实有赌的成分,幸好……赌对了。”关瑶歪了歪头笑道:“若是不成功,他总不至于知晓我做了些什么,不来这么一出,他醒了怕是又要发作。”
顿了顿,关瑶又问:“他住书房的日子,我在娘家的日子,他总是不敢安睡对不对?”
吴启先是怔了怔,须臾点点头:“那时郎君与我说过,若他睡着超过半个时辰,便将他推醒。”
“眼下你知道他为何那般了?”关瑶眼里失了下神:“因为怕自己睡着时,悄无声息地,被另一个所取替。”
多数关口,相较温吞的裴和渊,根本压不过暴戾的另一个自己。而为了意识不被夺,他只能靠长时的清醒来维持。可身体消耗过了度,总还是会被寻到空子,而遇到情绪难抑之时,便让另一个轻易给夺了意识。
她不想让他永远割裂地过一辈子。总在挣扎,永远在和另一个自己抢夺意识。醒来又要为另一个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而嫉妒,痛苦,甚至发狂。
更不愿她如上世那般,成为无数人的噩梦。
“差不多得啦!还唠呢?”一旁的夏老神医插嘴赶人:“再过半拉钟人都醒了,都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师兄作法。”
慧济大师上前,手中不知打何处变出个人形的草耙子,正往那草耙子上贴符。
“郎君方才吞的不是符丸么?还要作法?足够安全么?会不会有危险?”吴启发出连串疑问。
“啧。祝由术!懂不懂?要让他睡得妥妥的,把他送到以前去,让他……害,总之让他自己变回个正常人!”夏老神医不耐烦的挥手:“跟你们说也白瞎,滚滚滚都出去!别搁这儿碍事!”
将被赶到到门口时,关瑶忽回头问了句:“大师,我能和郎君一起么?”
慧济大师身形一顿,朝她望来。
关瑶掐了掐手心,继续道:“若我与郎君一起入那长梦,能否帮到郎君什么?”
“小瑶儿!你缺心眼子呢?别跟这扒瞎!”夏老神医连忙去阻止她。
慧济大师却问了句:“施主可知晓,尊夫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句问的背后有些沉重,关瑶沉默了近半柱香的光景,才点了点头:“大概知晓。”
没有谁面朝黑暗,只是因为被光明压迫所向。在她所知的他的过去,她是曾经试图寻过答案的。若然没有预料错,应当如她所想无差。
慧济大师竖起掌道:“如此,贫僧自然可助施主一道入梦。只是施主若参与其中,届时种种走向,便要劳施主多多费心了。”
“嘿!老秃驴你还劲儿劲儿的,干嘛非要搭拉她?嫌热闹不够大是不是?”夏老神医急眼了,又喝斥关瑶道:“丫头胡说什么?不成!我不答应!万一醒不来咋个整?我要被你外祖母活活拍死!”
“还会醒不来?”被夏老神医说脱了嘴的话攥紧心神,吴启脸色大变,立马去看关瑶:“少夫人!风险这么大你也要让郎君试么?你如何忍心呐!”
“瞎嚎个什么劲?谁让他那么邪乎?还不治?真不治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夏老神医上去便赏了吴启一个爆栗:“你以为两个能和平相处?我告诉你!这么争来夺去的,最后搞不好就变傻子!哪个都不记得的傻子!”
便在这时,关瑶直接返回了榻旁:“既有风险,那我便与夫婿一起担。”
“小瑶儿!”夏老神医怒目。
关瑶对夏老神医笑了笑:“我意已决,荣叔不必浪费口舌了。”
夏老神医气得直咳嗽。
慧济道了声佛号,最后说了句:“贫僧必要提醒施主的是,此梦一入,不知几时方能醒来,施主可要想清楚了。”
“我已知晓。”关瑶抚着小腹,面容恳切地对慧济大师请求道:“烦请僧师,也为我作法。”
---
进入裴和渊的记忆,便是要助他改变一些旧事的走向。
按慧济大师的话,便是要除掉迷浊与嗔执,破开他的心障,不让乖戾的那面有出现的机会。
而若是成功,则他再度醒来后,便只是那个端正雅致的裴三郎。
虽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但关瑶想试试。
与裴和渊昏倒前的感受相似,吞下符丸后,关瑶的头脑重重麻痹了下,顷刻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关瑶被一阵鸡叫声与狗吠声吵醒。
睁开眼,却见得自己立于一汪湖水之前。
与那夜翻滚着将人吞入腹中的怒嚎模样不同,这片水面平静许多,仅能见些细小的涟漪带着金波跳荡。
关瑶反应过来,自己在江州。
村落与她曾梦过的那个场景差不太多,一片茅草盖顶的屋子,黄泥堆成的矮院墙,以及眺目可见的田地。
关瑶本待直接去寻人,可遇着个过路人投来的奇怪目光后,关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这身装扮,在这处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想了想,关瑶先是把自己的首饰卸下,寻了个面相老实的农人雇了牛车到镇子上,于最近的当铺把首饰给典当了,再买了套粗布男裳和简单的描容工具。
关瑶易妆的功夫自然比不得湘眉与喜彤,只能稍做改容。可幸好她眼下怀着胎,身子套在宽大的男裳里头,倒很有些吃多了酒肉大腹便便的模样。
回到梨台村后,关瑶问路问到那卧着条老狗的人家时,正巧听到个要帐的骂骂咧咧摔门而出。
而如梦中那样,只有小裴郎君一个人在家。
本要上门关门的小郎君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得愣住了。许是极少见生人,他两手攥着袖子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关瑶大眼瞪小眼。
半晌,关瑶主动撑着膝盖,俯低了身子问:“小娃娃,刚才那人来寻你阿爹要什么帐?”
“他说我爹爹欠他赌债……”小郎君没半点提防心,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
赌债……
关瑶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朝小郎君笑道:“你吃东西了么?”
小郎君下意识把手捂在扁扁的肚子上,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
关瑶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朝他递了过去:“这是我刚才在街上买的油饼子,我吃了两个肚子塞不下了,现在天儿热放久了要馊,我也不乐意再揣着它。你帮个忙,帮我把它吃掉好不好?”
猪油烙的饼,里头搁了许多的料,饼身还撒着不少的芝麻粒,闻起来喷香喷香的,令小郎君下意识咽起口水,本就空寥寥的肚子也立马唱起戏来。
可饶是如此,他仍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关瑶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她夫君这时就是个胆小的怂娃娃,便打算把饼给递到他手里头去。
可关瑶才往前走了一步,人却被猛地推了一把,手上的油纸袋也被人截走。
关瑶才稳住身形,便见个小身影从自己身后蹿出来,冲裴和渊哇哇乱叫:“你傻不傻?不认得的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多少人都是这么被花子给拐走的,你没听过么?!”
话毕,又转身恶冲冲地对关瑶威胁道:“喂!你是不是拍花子的?你赶快走!我可告诉你,我师父是江州鼎鼎大名的武师,我武功厉害得很,一拳能把你打飞!你不许骗他!”
关瑶看了看在日阳下发着光的小秃头,又望着他削瘦的手腕和那果子大的小拳头,沉默了下:“你是不是叫席羽?”
“?”小席羽愣住,倏尔越发警惕起来:“你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你师父的朋友。”
“乱讲!我师父才没有朋友!你一定是骗子!”
“你师父是卖艺的路岐人,前几个月在这镇上过世了。”关瑶戳破小秃头方才唬人的话,又瞥了眼他抓在手上的饼子,自怀中掏出另一包来递给裴和渊:“那个给他吃,这个你吃。别怕,我不是坏人。”
见对方仍是不接,关瑶便直接在那饼上揪了个角,自己先嚼了咽下一块,再眨眨眼道:“看,没下药吧?你要还不放心那咱们一起吃,你一口我一口,成不成?”
她上前,想在小裴郎君跟前蹲下身来,奈何孕肚在大衫里头顶着,要蹲还真有困难。
关瑶故作苦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刚才真的吃太多了,现在蹲都蹲不下去。”
小裴郎君善良又识相,立马撒开小短腿,去檐下搬了个小马札给关瑶坐。
一旁的席羽警惕也渐渐消了些。他拿着手里抢来的饼子在鼻底下嗅了嗅,随即发出极大的口水吞咽声。
关瑶察觉到他的偷瞄,也没回视,只撕了一大块的饼递给小裴郎君,再对席羽道:“放心吃吧,我本来就是你师父写信叫来找你的。况且我要是拍花子的,给你俩个小瘦包拍走还要倒贴饭钱,多不划算。”
席羽挠了挠后脖颈,终是抵不住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唤,张口咬了饼。
小孩子说哄是真的也好哄,不过一饼之交,俩人都信了关瑶真就是席羽师父的朋友。
关瑶坐在小马札上一下下地撕着饼子。小裴郎君吃相斯文,细嚼慢咽的吃法也十分养生,不时眨巴着眼用好奇的目光看关瑶。
而怀着孩子给孩子爹喂食的关瑶,一边和两个小娃娃说着话,关瑶又在心头默默掐了掐日子。
既然他跟席羽认得了,那么在这之后不久,罗跛子便会因着无力偿还债务去卖妻鬻子,而这件事后,仅有几岁的裴和渊,便会将罗跛子推入水中……
人在被逼到绝境之时,总会闪现些极端的想法。
关瑶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想想法子,不能让后头的事情发生。
他不该承受那些,更不该为了个毫无人性的畜生而逼得自己去做那种事。
当时,他肯定是挣扎过的,后来也肯定是因此而痛苦过的。甚至这件事,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于是,在那份惊惧与痛苦之中,他便分出了另一个自己,反复告诉他那样是对的,是那罗跛子该死。
唯有这样,方能减轻那份痛。
所以那个雨夜,应当便是他扭曲的源头。
“阿崽。”
温柔的唤声打断吃饼的三人,一名扛着锄头的妇人走了过来。
“阿娘!”方才还乖乖坐在凳上的小郎君立马起身奔了过去。
妇人一手扶住他,身子往旁边避了避:“阿娘扛着锄头呢,当心伤了你。”
小郎君乖觉地点点头,又指了指锄刃勾着的竹篮,稚声稚气道:“我帮阿娘提篮子。”
妇人爱怜地抚了抚小郎君的头,又揪着衣角替他拭了拭油呼呼的小嘴,这才看向出现在自已家里的陌生人。
与此同时,关瑶亦在打量着妇人。
一身打着补子的粗布麻衣,头巾上还沾着些地里的土灰,脸色蜡黄,嘴唇也干燥得有些翻皮。骨相倒是规整甚至算得上秀丽,看人的眼神也是温和如春的,怎么瞧都是个没有心计的乡村妇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自私地将刚出生的孩子与旁人的调换了。
倏尔,关瑶又想起这妇人的死因来。
提起这事时,裴和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带着银子寻了阿嬷,阿嬷便和我一起去赎阿娘,可是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碰到她上吊自缢。”
彼时,他还朝她勾了抹古怪的笑:“娘子可知上吊之人死态如何?下颌被布绫勒着,整个身子在半空悬着,稍微碰她一下就摇来晃去,像在荡秋千。可荡秋千怎么不会笑?脸怎么会白成那样?眼珠子又怎么会凸成那般?”
……
许是见关瑶久不说话,那妇人试探地说了句:“敢问……您是?”
关瑶这才回过神来,正想答话时,嗦着手的席小秃头从她身后钻出半个脑袋,代替答道:“他是我师父的朋友,姓关,特意来这里蹲我的。”
妇人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放下锄头朝席羽招手:“小羽儿来,婶子今天挖了些芋艿,你带两个回去吃吧。”
“哼!我才不要。”席小秃头很有骨气地拒绝了:“被罗跛子知道了你们又要挨骂,跛子还要拿棍子打我噶!”说着,他得意地戳了戳关瑶,美孜孜地咂咂嘴道:“有他在我以后再饿不着啦!你瞧,我十个手指头全是油星儿!”
在小秃头嘬手指嗫得津津带响的动静中,关瑶上前几步,秉起手道:“敢问阁下尊姓?”
应当是不曾听过这样文绉绉的礼貌询问,妇人有些赧然:“我姓高,我娘家就是那头高家村的。”
“高婶子。”关瑶定下称呼,又笑了笑:“敢问婶子可知,这村里头哪处能赁到住处?”
“你没地方住吗?”席羽插嘴道:“你不是有钱吗?没有钱你找我干什么?你不是跟我师父一样,又想让我耍猴练功吧?我可不干!”
“……”关瑶用掌根把这聒噪的小家伙给推回身后,对高氏道:“不瞒高婶子,在下是庆城人,来之前听说江州的绣品很是出名,方才沿路也见不少人在穿针引线的,便想在这处收一些回庆城去卖,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说话间,关瑶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小裴郎君。
他正牵着那高氏的一片衣角,小小的身子紧紧贴住高氏,举止间明显对高氏有浓浓的依恋。
而这依恋在关瑶看来,却是分外的刺眼。
定定神,关瑶听着高氏的回答:“关公子可以去村长那里问一问,看能不能到村里的祠堂里头住着先。”
高氏面上挂着歉意的笑:“我要赶着烧午饭,不然便亲自带公子过去了。”
关瑶趁机问:“可以让贵小郎带我去么?”
顺着关瑶的目光,高氏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儿子。
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道:“阿崽带这位公子去村长家,阿娘一会儿在灶膛给你埋两个芋艿吃,好不好?”
小郎君点头应了,又懂事道:“一个就好了,我和阿娘分着吃。”
“——吃什么吃!白天到晚就知道吃!”
恶声恶气的大嗓门响起时,母子同时打了个抖震。而不用回头看,关瑶也知道,该是那罗跛子来了。
果然,有个右足微跛的汉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只和关瑶在梦中见到的不同,他身上并无酒气。
待到跟前,罗跛子直接向高氏伸手:“拿钱来!”
高氏揽住儿子,瑟缩道:“当家的……要钱作甚?”
“嗯?”罗跛子鼓大了眼,自鼻腔发出声威吓:“你管老子做什么?”
高氏目露惧色,却仍旧嗫嚅着问:“是,是又要买酒吃么?”
“知道还废什么话?”罗跛子抬臂就想扇,吓得高氏怯着身子,飞快自腰间翻出块布来。
不等高氏打开那布,罗跛子便一把抢了过去,惊得高氏立马道:“当家的,你取两文就好了,剩下的还要给孩子买鞋啊!”
“买什么鞋?有老子买酒重要?”罗跛子呛着气,扭头又看到席羽,登时光火道:“兔崽子又往老子家里跑!整天来偷鸡摸狗你这小烂怂!”
“你才老烂怂!死跛子!”小秃头叉着腰与罗跛子高声对骂:“臭酒鬼,早晚喝死你个狗厮鸟!”
“好啊,你这黄子还敢骂老子!”罗跛子目光凶野起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便在他扬手的瞬间,关瑶及时唤了声:“这位兄台!”
罗跛子动作一顿,这才留意到有个生人在场:“你他娘的是哪个?怎么在我家门口?”
不待关瑶解释,他将黄浊的眼珠子眯起,扭头剜了高氏一眼:“臭娼根!你是不是在家偷人?”
“兄台莫要误会,我与尊夫人初次相识,方才只是在向尊夫人问事罢了。”关瑶冷静解释着自己的来因,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句:“这位兄台是当地人,定然对这附近很是熟悉?”
“废话!老子土生土长的江州人,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荡失路!”罗跛子狐疑地看关瑶:“你问这作甚?”
关瑶把自己方才与高氏说的收绣品的话复述了一遍,又笑了笑:“小弟毕竟才来,在这处人生地不熟的,便想花些钱,寻一位靠得住的当地人做引路的……”
话到这处,关瑶特意停顿了下,果见罗跛子目光亮了亮。
心中冷笑着,她将话头一转道:“不知在这附近兄台可有合适的人,可举荐予小弟的?”
未料对方说话大喘气,罗跛子道是被耍了,拧高了眉正欲发作,眼底下却多了半个巴掌的铜子。
关瑶伸着手,朝罗跛子诚恳地笑道:“这一点小钱还请兄台先收下,若有合适的人举荐予小弟,小弟定然再有谢的。”
意外之财,不动心的是傻子。
罗跛子激越得脸上的二两肉都抖起来了,他接了那些铜板放在手里掂了掂,方才在姘头那处吃了闭门羹憋的气一下子消散开来。
罗跛子露出巴结的笑脸,直接自荐道:“公子您看,这不现成的人在您跟前么?您瞧我怎么样?”
“嘁!就你那一条腿,鸭都跑得比你快!”小席羽不假思索地出言讽道。
“嘶!我、老子、”罗跛子习惯性地要动粗,可转念想到他与跟前的财主有关系,便生生忍了下来,对关瑶赔笑脸道:“您别看我腿脚不灵便,我对这周遭熟得很,一般人都比不过我!我平时喜欢走家串户的,哪家有绣品出工快我都清楚着咧!”
关瑶故意沉吟了下,才缓缓开腔道:“倒不是我信不过兄台,只是我瞧兄台好似脾气有些……暴躁。”她摊手道:“我这人说话慢,性子也是个缓的,就怕和兄台处不来。”
“慢好啊!慢话头绪清!怪不得您能做生意,脑瓜子肯定顶顶好使!”巴结的好话开始一箩筐地往关瑶身上倒,罗跋子搓着手,神态极为殷切,恨不得指天发誓:“您误会了不是?我刚才那就跟他们闹呢,”他指着席羽:“还有这小子,跟我家儿子是玩伴,经常来我家做客。平日里我们就说这么说话的,真不是我暴躁。要吓着您了,我跟您赔个不是,以后再不这样了!”
便是这般,关瑶应了罗跛子的自荐,再跟着他去了村长处。
既是来收绣品的,那村长倒也通理,略略收了关瑶几个铜子,便让人开了祠堂给她暂住。
为了每日将罗跛子支应出去,她跟着罗跛子在本村走了一圈,又去几趟邻村收了些绣品后,便假作信得过他,干脆把差事给了他干。
这样可以捞油水又没有主家看着的差事,直让罗跛子喜得满面生辉。有了钱自然精神开爽,加上怕关瑶看见,倒真忍住了没再打骂妻儿。
许是瞧出关瑶喜爱自己儿子,罗跛子还赶着小儿子日日里去祠堂讨财主欢心。
关瑶毫不怀疑,若自己有心要把小裴和渊给“买”了,罗跛子都不会有半分不舍。可关瑶担心的,是小裴郎君因为被卖被父母无情抛弃后,会对他产生巨大的,难以平复的刺激,让事情走向适得其反。
当间,关遥还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高氏,若有能力,想没想过带着儿子离开这恶人。奈何高氏着实愚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几近入骨,即使打骂成了家常便饭,她也轻易不会动念头离开罗跛子。
高氏这里走不通,关瑶甚至还曾几次生出给罗跛子下药的冲动,可又怕不小心惹来官司缠身,让事情变得复杂。
这日,小郎君吭哧吭哧地抱着个竹编的餐盒到了祠堂,关瑶连忙去接:“你阿娘呢?今儿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阿娘身子不舒服,烧完菜就去房里歇了。”小郎君喘着气答话。因为一路来用了不少力气,他这会儿脸蛋都泛着红。
“身子不舒服?”关瑶自然问了句:“她没大碍吧?”
小郎君埋下头,小声嗫嚅道:“阿娘在哭……”
“为什么哭?你阿爹又打骂你们了?”关瑶缩紧了眉,又立马拉着他上下左右地察看:“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没,阿爹没打骂我们。”小郎君摇着头否认了。
关瑶这才舒了一口气,见他垮着张小脸,便逗弄似地掌心在他头上摁了摁:“那你阿娘哭什么?”
“我知道他阿娘哭什么!”贼兮兮的声音响起,是溜出去玩的席羽跑了回来。
说起来,这一双玩伴的性情还真是不同得很。
小席羽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连散步的狗都要去招惹一把。再瞧裴小郎君,总是安静得让人注意不到他,有人与他说话时,也常是张着小嘴一本正经地听别人讲,傻气的模样让人瞧着分外好笑。
他唯有的爱好,便是拿树棍子在地上练着在村头私塾偷学来的字,十足小书呆的神态。
关瑶来了后,他倒不用再偷摸跑去私塾外头,每日里来祠堂,能在关瑶手里学几个简单的字。
关瑶趁机哄他唤自己夫子,还买了一堆典籍和佛经,看到句劝人向善的话便念给小郎君听,巴不得他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还总对他说:“要永远心存良善。任何时候不能有极端的念头,可知了?”
小郎君也不知听懂多少,每每瞠着大眼珠子点头,或是稚声稚气地答一句:“谨记夫子教诲。”
这会儿,听席羽说知道高氏哭的原因,关瑶便拿话问了他。
小秃头再是鬼精,到底年岁不大,竟笑嘻嘻地直接指着小郎君与关瑶说道:“他阿爹在外头和个寡妇好上了,还拿钱给那寡妇买首饰,被人家撞见了到处在说,他阿娘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才被气哭的。”
记忆中好像是有这么一段来着,罗跛子与邻村妇人私通。
这种事关瑶听得大感不适,要不是怀孕反应最重的时期已过去,她铁定要立马作呕。可眼下这消息在她脑子里转了几转后,她心念浮动,须臾计上心头。
那日傍晚,打着酒嗝的罗跛子踉踉跄跄地交了一包绣品给关瑶后,被关瑶告知放他两日假歇歇,还接到了比往日多的工钱。
这些时日来,财主给的工钱不仅让他缓了催命一样的赌债,还令他在外头颇有面子。
罗跛子喜得红光满面,巴不得这位天降财主永不离开。
然而这份喜,也只持续两日。
在第三日的下午,罗跛子被人扭送进了衙门。
原来他那姘头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因为生养了孩子便没回娘家,留在婆家守着孩子伺候田地。而她那亡夫虽头上没有爹娘,但有个弟弟,也便是寡妇的小叔子。
那小叔子在隔壁镇的铁器铺子当打铁匠,是个重情意的。兄长出事后,他便担起了替兄长养家的担子,为了多两个钱,日日都开工,挣的钱便让人捎回家养侄儿女。
可近来那寡妇和罗跛子的流言不知长了几条腿,竟飞快传到了隔壁镇那铁铺子里头。
那小叔子勃然大怒,漏夜从镇上跑回来捉奸。好死不死的是,他刚回到村里的家中,便撞破了寡嫂与罗跛子厮混的场面,这还如何忍得?当即挥拳给罗跛子打了个半死,把罗跛子递来求饶的钱也撒了满屋,直接给二人揪进官衙,报通奸罪。
需知大琮纲常五纶严明,若犯通奸罪,则是刺字流放的重刑。
消息传到高氏耳中时,高氏没能受住,倒头晕了过去。而待她再度醒来时,罗跛子已戴了方枷上了囚车,被押往流放之地。
这场闹得动静大,邻里的闲言碎语压得高氏连门都不敢出。直到两日之后,关瑶登了高氏的门。
才进院子,便看到鹌鹑一样蹲在檐角的小裴郎君。
关瑶心里揪得痛,二话不说便上前去,认真与他说道:“不管你阿爹做了什么,都与你没有干系,知道么?不要在意别人的话,他们说他们的,你耳朵捂住不听就是了。”
小郎君或许听得半懂半不懂,但因为关瑶识字会教他,和私塾里的夫子一样令人敬重,便懵懵地点了点头,暗暗将这话记在了心中。
这时,自房里出来个银发老妇人,想来便是亲手替裴和渊接生,且将两个婴孩给调包的桂婆子了。
心里再是膈应这老妇,关瑶也只得装作亲亲热热的模样与这桂婆子打招呼,毕竟她今日来,就是趁机说服高氏离开这处。而身为高氏的母亲,桂婆子定然是心疼女儿的。
果然,有了桂婆子苦口婆心的帮腔,这回高氏倒是被说动了。她最终定下主意,愿意带着老母与儿子,跟着关瑶一道去庆城讨生活。
至于关瑶为何不直接把人带去顺安,则是她记得老临昌伯近几年应当在外征战,而当时裴和渊说被老临昌伯认出时,便是在庆城。
为免被人讲旁的闲话,关瑶提前带着席羽从梨台村走了,在镇上的客栈等了几日。
而与高氏等人会和之后,在上马车行了几日的某个歇马晌午,桂婆子笑着直接问关瑶,肚子里的孩儿月份多大了。
对此,关瑶倒也只讶然一瞬,便了然地跟着笑笑。
做了多年接生婆,桂婆子的眼力自然不是平常人能比的。
关瑶低下眉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再不刻意扮出男子声线,而是用原音柔声道:“算来也该六个来月了。”
桂婆子理解妇人装扮在外头的不便,也没往她易妆方面多想什么,倒是笑着夸了句:“小胎儿也真皮实,这样奔波的苦也吃得住,我瞧着夫人您气色好好的,半点影响都没有。”
“什么?你是女人家?你还怀了孩子?”小席羽哇哇的叫声把小裴郎君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而关瑶见得席羽眼珠子一转,眉心跳了跳,立马抬手压住他张开的嘴,抢断话道:“不是你师父的,我有夫君!”
席羽讪讪闭了嘴。
高氏在旁接茬问:“您那夫君是干什么营生的?”
听了这问,关瑶抬目看着坐在高氏怀中满脸好奇盯住她的小郎君,一时心絮纷纷。
未几,她发愁叹道:“我夫君是走船的,几年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这不,今年过完元宵便起船离开庆州去了胡国,也不知眼下安全与否,几时能归。”
“夫人是个有慈心的,您那夫婿肯定无惊无险呢,您生这胎啊,也定然顺顺当当的。”桂婆子说起吉祥话儿,又安慰道:“说不定您刚生完,他就回来了,您莫要担心。”
“借您吉言,但愿吧。”关瑶笑了笑,又不由自主地对上裴小郎君清清亮亮的眸光。想着听高氏等人都是阿崽阿崽地唤他,便问道:“小公子可起了名字?”
提起这桩,高氏摇摇头道:“这孩子,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呢。我瞧着夫人是个有学识的,您又算是我们家的救星,不如您给他取个名字可好?”
彼时一行人正坐在几株树下纳凉,日光透过树盖印在地面,拉车的马在不远处的河边饮水,不时发出沉重的鼻气。
明明是半虚幻的世界,却在此刻的真实之下,让人生出冥冥之中注定一般的错觉来。
关瑶倾了倾身子,把面前小郎君的衣角扥平,微扬着语气说了句:“那便,唤和渊吧。”
和渊,日落栖止之处,便是虞渊。
这话毕,周遭场景像坍了似的,在关瑶眼帘之中晃了两晃。紧跟着,她整个人抽离出那空间。眼前开始走马灯一般闪现许多的场景,一幕幕转得飞快,几乎是关瑶一眨眼,脑中便冲入许多片段。
而那些片段,都是小裴郎君离了江州的生活。
没有被卖,也就没有后来的被逼轼父,更没有亲眼目睹高氏吊死在他眼前。
不知事情是如何变的,老临昌伯这回竟将高氏与桂婆子都处理得很好,并没有带回顺安,桂婆子也不曾因为害怕被报复,而自戕在裴和渊跟前。
起码在那些画面中,关瑶并未看到她的自戕之举。
不曾因为桂婆子的事与老临昌伯置气或抵触老伯爷,回府后,裴和渊与老伯爷的关系出乎意料的好。
在老伯爷的教导之下,对于府中其它人的敌视,裴和渊只作不闻。他没有刻意讨好嫡母霍氏,所有的冲突也都能轻巧避开,而在老伯爷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侍立在侧,亲自听老伯爷将身世告予了他。
关瑶目视着他自孩童变作少年,再长成翩翩郎君,被顺安城的闺秀追捧,成了闾巷皆闻的顺安才子,又因为最终身世而回了大虞,恢复了本该属于他的尊贵身份。
倘若所有的事都如画面中一闪而过的那些年那般顺利,想来也再无甚波折。可同时,关瑶亦看到裴和渊回了大虞后,被专横独断的太后所束,因母国之落寞朝堂之污浊而辗转反侧,或是因生父之堕落而疾首蹙额。
他试图反抗试图改变,但每一回,都只得到令他愈加无力的结果。
而每见裴和渊出神的矗立着,身影那般孤寂,关瑶便总忍不住朝前走几步,想要抱抱他,安慰,或是予他片刻温存。
也不知是否她向前的次数太多,离那些个画面越来越近的原因。本来变得飞快的画面开始慢了下来,且她好像开始成了置身其中的存在。
有时,她是落在宫灯上的一粒尘,有时,她是某个远远侍立着的宫婢,有时,她只是一个虚影,一个在他跟前都会被直接穿过的虚影。
这日,又成了个虚影的关瑶跟着裴和渊出了宫。
皇家仪仗,排场极大。
大虞姑娘可比大琮闺秀要豪放胆高得多,纷纷往仪驾之上扔着鲜花耳铛,更甚者直接揣了兜衣朝太子殿下掷去。
左右夹击之下,纵有扈从挡着,裴和渊也躲避得很有些狼狈。
行至半途,他让人将玉撵四周的帷幕打了下来,可饶是如此,仍挡不住百姓的热情。呼声越来越高的时候,他甚至险些被一名姑娘的花冠给砸到脸。
无奈之下,只得临时圈了座佛寺暂作休整。
风儿微息,大殿梵音清彻,枝叶摇动的声音细细匝匝,黑尾巴的鹂鸟儿啾啾脆鸣。
几种声音交合起来像在给耳鼓按摩似的,关瑶体怠神轻,惬意得跟离了魂似的。
逛了大半个佛寺,一行人正欲回转之际,突闻一声惨叫,西侧的院墙之下有个身影扑了下来。
“什么人?”裴和渊侧了侧头。
关瑶立马在旁边酸溜溜地答了句:“明显是自院墙上失足跌落,肯定是跟着来偷窥太子殿下的人啊。”
可惜她是个虚体,说的话并无人听见。
而许是才自混乱中脱身,有些不适应佛寺的清净,裴和渊竟起兴趣抬了步:“去瞧瞧。”
走近了些,果然见得是个穿着花缎裙,戴了满脑袋发簪的姑娘。
不知怎地,越接近那姑娘,关瑶的心便越在胸中扑个不住。
而在吴启将人拔正的那瞬,看清了模样的关瑶,直接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分明生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便在这刹,关瑶像被外力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倒头栽了下去,磕入了混沌的神思之中。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再睁眼时,上方是一张久违的容颜。
眉目清落,面庞皎如白玉,直鼻挺若松岳,那双濯净的雪眸,更是带出宁远出尘的气度。
茫茫然间,关瑶与他对视半晌后,喃声唤了句:“夫君?”
周遭先是一静,须臾响起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裴和渊眉目微抖,而侍立在侧的吴启,则惊得断喝一声:“大胆女子!竟敢言语冒犯太子殿下!”
见过攀亲带故的,没见过开口就喊夫君的,着实荒唐!
吴启的声音中气十足,关瑶却恍若未闻。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开始在裴和渊的面容轮廓之上流连起来。
裴和渊的眼眸眯了一下。
需知这般大胆行径,便是即刻砍了这女子的手,那也无可厚非的。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抵触,甚至还有些贪恋她的抚摸。
为了自己储君的威严形象,裴和渊还是一把捉住那不安分的手,挑眉问了句:“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