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嫁祸

“几位夫人架子可真大, 看到贵人都不起身问侯呢?”蓝裳妇人开口便是句阴阳怪气。

杨莺与关瑶间生的龃龉,秦伽容是有所耳闻的,当下便道这是冲着关瑶而来。身为好姐妹, 秦伽容岂会容人得逞,当下便笑眉笑眼地与那蓝裳妇人交起锋来。

“抱歉, 方才腿脚痹了痹, 一时也没认出来这位贵主, 还道是哪家府上的新夫人来着。”

秦伽容话里有话,已是把来人给狠狠噎了一道。而相比起秦伽容,麓安却要不客气得多。

“一个贵人罢了,架子摆得比贵妃还大, ”说这话时,麓安都不曾起身, 直接将不屑的目光投到杨莺身上:“做了不光彩的事就该藏着掖着避嫌才是,不要到识得你的人面前丢脸。我若是你, 今日就躲在暗处轻易不与人交谈, 何苦寻个狗腿子上赶着来讨不痛快。”

蓝裳妇人登时鼓起眼:“你、你骂谁狗腿子?”

“谁心虚就骂谁, 谁出声, 就是谁。”

麓安不紧不慢地答,尽显旧日里高傲县主的模样,把个蓝裳妇人气得够呛,伸手便指道:“你!”

“段夫人。”杨莺适时出声,给那妇人递了个眼神,阻止了那妇人的激动。

将将出现时, 杨莺的目光本是停留在关瑶身上的, 这会儿, 倒盯着麓安看了好几息。

麓安丝毫不怵, 与她直直对视。

未几,杨莺嫣然一笑,从容作戏道:“我旧日里都在青吴府邸,才来顺安时日不久,与几位也是初回相识。县主的话,我委实听不明白。”

末了,她还故扮大度道:“我方才与段夫人只是恰好路过此处,听了段夫人介绍,便想凑过来打声招呼认识一下。若是扰了几位清闲惹得你们不悦,这便给几位赔个不是了。”

“不知道还以为你戏班子出身的,做张做势。”麓安一径冷笑。

杨莺捻了捻衣襟。

瞧,若不得宠,连这样家族落势,空留个头衔的县主也敢信口刺她。

若她位列四妃,这几个谁不得谨小慎微在自己跟前提着胆子说话?且她位列四妃,身边又哪止这段氏蠢妇拥着帮腔?

更重要的事,贺博正膝下仅有几名小公主,而无有龙嗣。若她重新得了宠成了贺博正身边人,若能快些怀个龙嗣,谁还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被自己设想中的场景激得指尖发麻,稍事垂眸,杨莺又扬着笑望向秦伽容:“这位当是大理寺周大人的家眷?”

假腥腥成这般,秦伽容心里白眼翻上了天,奈何衣摆被关瑶扯了扯,只得微屈身子道:“见过贵人。方才若有冒犯,还望贵人莫要见怪。”

杨莺应和两句,又转向关瑶,将关瑶从上到下打量了几转,面上浮起热络的笑:“想来,这位便是吏部裴大人之妻了?”

“贵人记性真好,她便是我方才与贵人说的,那贺淳灵的姨亲哩。”一旁的段氏连忙出声。

听到贺淳灵的名字,关瑶侧头望向段氏:“不知灵儿因何事入了段夫人的眼,被您金口提及?”

“也没什么,就是我前两日出街时,见到那位贺姑娘从个镖局子里头出来,好像还围着个年青郎君在打转呢?”段氏紧跟着奚落道:“虽是罪人之后,可她到底也曾是咱们大琮的公主,怎么也不能跟个走镖的搭上关系不是?”

关瑶还未来得及有反应,麓安已嗤出声来:“段夫人哪来的脸说这种话?你小女儿被府里马奴睡大了肚子,还寻死觅活要嫁给他。你们为了遮饰才把那马奴扮成什么商户书生,又出钱给他捐了个官……说起来,那走镖的再怎么不堪,不比个当奴才的强?”

“胡说八道!没、没有的事、你你你……”家门不幸的丑事被揭,段氏气得结舌难言。

可不止她怒,杨莺亦是大为光火。适才在别处听这段氏与人谈笑风生,轶事张口便来,还当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便费了番时辰将人拢住带在身旁。哪知这人蠢如猪彘只得个表面厉害,被噎了竟也不知如何还嘴。

杨莺没能忍住,拿恨毒的目光剜了麓安一眼,扯下脸子带着段氏离开了。

亭中恢复清净,关瑶才朝麓安展了个微笑,麓安便板起脸道:“我与那姓杨的也有些过节,方才可不是在帮你,你不用自作多情。”

虽这样说着,却是下意识瞄了秦伽容一眼。

真与杨莺有过节也好,想让秦伽容把今日之事一并转告秦扶泽,有迂回求和的心思也罢,关瑶并不欲深究。对于麓安的嘴硬,她笑笑便过了,让她暗自掂缀起来的,是方才段氏所说的话。

镖局,年轻郎君。

关瑶忆及贺淳灵近日种种,心道怪不得说想留在顺安而不去青吴,她原还道是当真舍不得顺安,原来……还真是春心萌动了?

怎么还偏偏是席羽?

关瑶有些发愁。

不待多想,宴开了。

上首的周太后戴着厚厚的眉勒,不时清嗓或抚额,像是身子有恙。

在一众恭维声中,周太后笑着答起阵阵逢迎。可话头几度挑起,每次点人说话,数度都故意掠过关瑶,甚至连带着和关瑶坐在一处的秦伽容也受了冷待。

一群人谈笑风生,唯关瑶这头几个,像是误入宴席的隐形人似的。

筵席过半,周太后这才像注意到她们似的。先是假意关怀了下关瑶与秦伽容的身子,又伪作不经意道:“你二人俱有身孕,对家中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了。只二位的夫婿都是为我大琮效力的,你们可万不能小家子气,因一已之私而妒字上头,死活拦着不给夫婿纳妾。”

再是身居高位,也不至于管到臣子的后宅去,周太后的手委实长得令人想笑。

这份过度的关注,无疑有些针对的意思。

偏位份高者,还总不缺人附和。不管平时对妾室通房之流有多呕心,此刻却也几乎都装出深以为然的模样来。

在句句附和声中,周太后越加眉笑眼舒,拿话教训二人道:“还是要大度些,府里头若有合适的,主动给你们夫婿安排上,还能得个贤名。”

“回太后的话,臣妇自有此意,可臣妇那夫婿却并不愿意。”关瑶与秦伽容似商量好了似的,竟齐齐答了差不多的话。

语毕,二人亦是惊讶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而上首的周太后,面色却明显有变了。

周太后拧紧眉来,瞧着便是正欲说些什么,却忽闻得下首某个角落有人惊叫了一声。

众人抬头望去,见是个宫人上菜的时候,不小心把钵中的汤给撒到了杨莺身上,烫得杨莺倏地站起了身。

当众出丑,杨莺羞恼至极,挥手便掴了宫人一巴掌。

巴掌带出的脆响过后,宫人被扇得身子一歪,扑翻了整面桌案,嘭嘭锵锵的声音听得在场不少官眷捂住耳朵。

这还不止,那被带翻了的桌案倒地之际,轧到了一名过路嬷嬷的脚。

好死不死的是,那宫人正是方才去替周太后取披风的孔嬷嬷,亦是最得周太后宠信的贴身嬷嬷。

瞬间,杨莺成了满场焦点。

过道之中,被轧了脚的孔嬷嬷发着哎唷哎唷的痛吟声,而周太后的披风则被泼上各色汤酒残羹,好好的一圈雀翎直接折了个乱七八糟。

有体察上颜且本就对杨莺看不惯的后宫妃嫔,当即捏着嗓子道:“阳贵人啊,不过是宫人没当心,洒了些汤汁在你衣裳上罢了,你何以在太后跟前如此失仪?瞧瞧,孔嬷嬷年纪大了,被你轧这么一下,还不知伤成什么样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接嘴加火道:“对对对,还有太后娘娘这披风。这可是今年朝贡来的,据说上百位绣娘没日没夜忙活一个月才做成了特意献给太后的。啧啧啧,这怕是再老的能工巧匠也难修补,真真可惜了。”

“就是。我方才也被泼了些茶水,也没吭声。拿帕子垫一垫便好了,何必发这么大气呢?”

杨莺气得朱唇频颤,又不能当即撩开衣裳,让众人瞧一瞧自己被烫红了的部位。

她咽下闲气,咬紧牙关跪去厅中:“是臣妾一时鲁莽了,还请太后娘娘息怒。”

上首,周太后盯了她几息后,才淡淡出声道:“阳贵人身娇肉贵,想来方才那一下定然烫伤了你。既如此,这宴你也不必继续在了,早些回宫歇息吧。对了,往后哀家设的宴你也不用来了,哀家宫里的人都粗手笨脚的,今日烫着你,明日说不定能呛着你。万一出什么岔子,哀家可不好与皇帝交待。”

话说得这样重,和公然打压杨莺也没什么区别了。

若换了一般妃嫔,此刻早便软了腿脚,而听在杨莺耳中,却令她心头的最后一丝挣扎消散。

脸色变白,杨莺暗骂一声这老虔婆果然不给自己面子后,便佯作惶恐地,在一圈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中离开了。

宫人来收拾残局,将孔嬷嬷扶去处理伤势,周太后也无心继续。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后,便道身子不适,提前离席了。

周太后一走,这宴自然也就散了。宾客三三两两离开,或是聚于一处闲话攀比,或是走去人少之处交换些内宅私事。

关瑶与秦伽容亦离了宴间,打算去赏赏那难得一见的西域蓝荷。

中途秦伽容去了更衣,关瑶便在原地等着。

不多时,有眼生的宫婢来寻关瑶,道是柳氏在某个地方崴了脚,让唤她过去。

关瑶盯着那宫人看了半晌,直将人看得眼神躲闪,这才点头:“劳驾带路。”

无人之处时,关瑶唤住那宫人:“敢问这位小姑姑,是打算先带我去泠雪宫,还是一会儿先将我迷昏,再将我拖去仁寿宫?”

宫人身形晃了下,才转过头,便被跟在关瑶身后的岑田出手钳制住。

关瑶问她:“杨莺想做什么?”

“没,没有,奴婢,奴婢听不懂夫人的话……”宫人吓得牙齿打颤,只能装傻。

关瑶轻如流云地笑了笑:“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她是想把自己做的事……嫁祸到我身上吧?”

后背某个致命的关节被岑田摁了下,那宫人痛得冷汗倒流,当即连连点头。

“她想拉去栽赃的,就我一个么?”

“夫人放了奴婢吧,奴婢实在不知啊!”

“喀——”

岑田捂住宫女的嘴,掰折了她一根手指。

宫女双目暴睁,刹那冷汗淋漓。

约莫两盏茶后,仁寿宫。

安静之中,谭良吉指了指地上二人,对坐在椅中的杨莺提示道:“贵人最好莫要在她们身上留什么印子,否则事要闹大了,就怕查出些什么来。”

这意思,便是让她莫要动手了。

杨莺心中不悦,却只得压着耐心对谭良吉笑道:“公公放心,不过说几句话出出旧日恶气罢了,我知晓分寸的。”

待谭良吉退出殿内,杨莺慢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人。

手脚被捆,口中还塞着绢帕。地上一个是关瑶,而另一个,赫然便是麓安。

如同欣赏战寇般,杨莺嘴角扬着冷笑,绕着二人走了几圈,这才在麓安跟前蹲了下来。

她伸手扯下麓安口中绢帕,掐住麓下巴得意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县主呢。要不是你,我还没有今日这样好的机会,能入宫作宫妃。”

心知遭了算计,麓安双眼淬冰,扭头避开杨莺:“是你自己够不要脸,才能有今日的苟且日子。换了一般人,肯定不如你豁得出去。所以你不用感觉本县主,本县主听你的话都嫌脏。”

“不愧是县主,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杨莺笑道:“听说秦大公子近来在与你闹和离?”

“关你什么事!”麓安目中浮起更强的怒火。

见状杨莺笑得更欢了:“真可怜。你倾慕的男人对你不感兴趣,你嫁的夫婿对你也没有半点耐心,眼下娘家又失势如败犬般门庭冷清。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今日为我所用,也算死得其所。”

麓安睁大了眼,似是要再骂上几句,杨莺却不给她机会,将绢帕塞回口中后,把麓安往地上一搡,自己便挪到了关瑶那头。

“裴……三少夫人……”杨莺拉着长音,阴阳怪气地唤了关瑶一句,弯起眉道:“你空得一张浅艳皮囊,内里粗鄙如糠,也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对你那样好。”

关瑶牵了牵嘴角:“贵人不是说了么?我皮囊浅艳,所以这张脸就是迷魂汤啊。”顿了顿,又反驳自己道:“也不能这么说,这张脸若是长在贵人身上,兴许我夫君也瞧不上你。毕竟比起内里粗鄙,自命清高……才最让人想笑。”

被关瑶的话刺到,杨莺当即沉下脸来,可继而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皱起的眉缓缓松开:“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我当初也是瞎了眼,竟瞧上你那好夫君。”她极尽不屑道:“现下整个大琮最尊贵的男人是我的夫君,而你的夫婿,则要对我的男人俯首称臣!”

“忘了,他一会儿还要替你收尸呢。一尸两命,你猜他是会当场被刺激得随你们娘俩而去,还是假意掉两滴眼泪,转身便另娶她人为妇?”说这话时,杨莺眼底蕴满笑意,还道:“我猜……是后者。”

关瑶的眼皮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莺还道自己的话扎痛了关瑶的心,便愈加欢悦起来。

她伸手指了指横躺在寝殿内显然已没了呼吸的周太后,再贴到关瑶耳边说了句:“你那好姐姐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死状可比这周老妇要吓人多了。”

四目相对,关瑶注视着杨莺,须臾轻声道:“我阿姐走的时候,我未能给她送行。贵人今日一身寡白,提前把孝服给穿好了,倒是有心。想来为了这份孝意,周太后化作魂灵也不会忘记贵人,定然夜夜入你梦,时时刻刻,伴你左右。”

“闭嘴!”杨莺眼珠急闪,出声喝斥关瑶。

关瑶不仅未收声,还对杨莺露齿一笑:“差点忘了,还有你那亡夫呢。听说他死时眼中泣血,还唤你的名字……不知这些,贵人夜间安置时,会否记起?”

“我让你闭嘴!”杨莺被关瑶的话搅得心惊肉跳,她气上胸腔,将眉一竖便扬起了右臂。

巴掌高高挥起,落下之际,却骤然爆起双眼。

原是关瑶不知几时解了绑,在她手掌落下之际,自袖中攥了把匕首,直直戳上杨莺掌心。

刹那,鲜血淋漓。

匕首捅穿杨莺的掌心,惨嚎被关瑶拿帕子堵住。

不理会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杨莺,关瑶迅速割断麓安手脚处的绳子,将人带了出去。

到了僻静之处后,关瑶问麓安:“咱们是分开,还是一起找个地方躲着先?”

麓安神色复杂地看了关瑶一眼:“你不用跟我做戏,我不傻也不聋。刚刚杨莺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放心吧,你好歹救了我一命,这事我会烂在心里的。”

关瑶没有说话,看着麓安撇了撇嘴角,再度低声自语:“我爹早就说过了,裴三郎没有表面那么清风玉雪,说他城府……很深。”

关瑶倒不曾否认,还故意一本正经地笑道:“相比起来,秦扶泽要简单多了。”

嘈杂喧闹的声音响起,刚刚离开的仁寿宫顶上冒起簇簇黑烟,隐约见得火光大盛。

关瑶朝那处看了半晌,才收回目光招呼麓安:“走吧,咱们离得越远越好。”

二女尽拣小道走,往另个方向去。约莫走了有两柱香的功夫,才寻着有些人气的地方。

到处都兵荒马乱,哪怕她们自角落穿出来,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那黑烟雾浓之处,以及留心避让着提水救火的侍卫与宫人。

往前走了几步后,麓安突然停下了脚步,直勾勾盯住某处。

顺着她的视线,关表在东南方向见到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问人的秦扶泽。

而在秦扶泽的不远处,则站着位身着紫袍的年轻官员。

那人瞧着本是打算往另一向去的,可似有所感,他脚下遽然转向,目光如炬地掠了过来,将人牢牢攫住。

正是裴和渊。

在见到关瑶后,裴和渊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他唇线紧绷,目中凛如霜雪,直直凝视着关瑶,走的每一步都像在带着无形的寒意逼近。

关瑶心内惴惴,她夫君这是……生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