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堕胎药”三个字, 直接让关瑶心尖猛然一悸。
荒唐的设想成了真相,她如遇雷轰,一颗心生生拆作两半。
针刺般的奇寒钻进骨子里, 关瑶簌簌抖着唇, 声音发颤地问了句:“为什么?”
裴和渊无言以对,他心中辗来转去,脑中全是被冲得四散无向的,碎如齑粉的念头。
说什么呢?说他并不想这样?说这是另一个他干的, 与他全然没有干系?
“虎毒尚不食子, 你当真是疯了么?连自己的孩子都要害?”关瑶整个人惶惶至极, 喉咙涌上阵阵酸液, 眼泪争先恐后落下,迅速在下颌结成水珠, 又落湿前襟。
这般锥心刺血般的哭喊, 眸中那清清明明的惊与惧,令裴和渊连向前半步的勇气都没有。
愧疚, 后怕, 以及种种难以言明的心结果乱麻一般在他脑中错综乱缠, 更令他想起上世的一段记忆来。
那时他已在失控的边缘,稍不留意,另一个自己便会伺机取代。再如这世一般,用他的身子他的身份他的面容与娘子亲近, 或是做一些旁的事。
而他脑中的那段记忆,来源于那戏子的质问。
彼时那人问他:“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
“是什么?”他对这个问题有些感兴趣,便微笑着反问了句。
“是疯子, 是怪物啊。”那人轻声嘲弄他, 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恐惧:“你知道的, 但你不肯承认。或者说,你害怕承认。”
“若她知晓你已疯,若她知晓你犯下这些事,她还会与你在一起么?”
“哪个正常人愿意和疯子一起生活呢?你看看你自己,满手血污,偿不清的命债,躲不完的暗杀,人人恨不得饮你血嚼你骨寝你皮。而你自己呢?发起病来六亲不认,哪天夜半惊醒,哪时疯病发作把她错认旁的女子,一刀砍下她的头,或是一剑刺穿她的心……你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么?”
“你看不出来么?她已经在怕你了。”
“你这样的人只会伤害她,根本不配靠近她。”
……
思绪渐收,裴和渊指节发白,心中厉乱如麻。
重来一世,他又在伤害她。若是方才那剂药喝下去,如何承受那份后果?
喉间炙躁,裴和渊掀了掀唇:“对不住,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廊间响起。
“郎君!”吴启慌乱地敲了两下门,听着声音甚是激动:“夏神医!小的看到夏神医了!”
不得不说,夏荣出现得相当及时。
老神医在鼠疫原发的春城待了数月,倒也医了不少病患。可这鼠疫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遗症。
或是手足行动不便,或是神智退如三岁小童,形形色色的遗症皆有,且难以根治。
前些时日,夏老神医记起自己在青吴的家中藏了一本古籍,上头好似记录过相关疫症及诊愈之法,便留下保命的方子,离了春城打算回青吴去。
途中经由这城中得知发了疫症,便寻到了这客栈。没成想,倒遇着了关瑶一行人。
这会儿,老神医正扯着嗓子教训关瑶:“早让你跟他分,你这拔犟眼子不听我老头子的,这下好了,还悄默声儿地揣了小崽子。现在麻爪了?得着辣了?晓得发憷了?”
关瑶被训得不敢吭声,低着头只看到眼睫偶尔眨动一下。
鞋履移动,裴和渊上前向夏荣揖首:“前辈息怒,都是晚辈的错。眼下但求前辈出手搭救娘子,晚辈铭感五内。”
进来许久,老神医终于拿正眼瞧他:“怎么着?还不给人说了?你们事情闹成这样,我老头子不欢气!还想我跟你态态和和的?骂你们就受着!敢跟我两个急眼儿怎么地?”
老长辈吹胡子瞪眼,明显是找茬撒气,眼下怕是裴和渊呼吸的声音大了些,也要被奚落。
裴和渊深眸微垂:“不敢忤逆前辈。只是娘子眼下虚弱,晚辈委实担心她的身体。”顿了顿,愈加诚恳道:“晚辈自知行了许多错事,若您愿施救,晚辈任凭处置。”
“谁稀得处……”老神医卡了下壳,眼珠子转了转后,语气微扬道:“是怎么着都成的意思?”
“晚辈绝无半句推拖。”裴和渊如此应道。
夏老神医盯他半晌,嘀咕了句:“本来挺好个后生,怪可惜了儿的。”
这句含含糊糊的,旁人或许听不大出来当中的意思,但裴和渊却僵直了背脊。
说的是:可惜,他不算是个正常人。
---
那日后,纪雪湛也得了自由,再不用受岑田看着。
关瑶怕他沾染病气,不肯让他进房,姐弟俩就挨着房门对话。
关瑶听喜彤说过,裴和渊本来安排了岑田护送他回青吴的,被这小子拒绝了。
记起这事,她自然问上一嘴:“你为何不回青吴?”
纪雪湛叹了口气,想到自己一路被当“人质”作威胁,登时愧疚道:“我不止没能保护表姐,还给表姐添了麻烦,现在表姐身子有恙,我就算当个吉祥物给表姐逗闷子也好。”
“是么?那你可真有良心。”关瑶搭了句嘴。
纪雪湛干笑了下:“我怕回青吴被我爹揍……”
姐弟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后,小郎君在外头挠了挠门:“表姐……”他问:“你能感应到肚子里的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么?”
“发什么傻呢?这如何能感应得到?”关瑶被他逗笑,却也不自觉地拿手抚着小腹,半半沉思起来。
自打夏老神医来后,裴和渊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再没出现在她跟前。
因为心头堵着气,关瑶也不曾问过一回,任谁看都是不在意他去向的模样。
相近时辰,客栈后院的一间独屋内,夏神医正站在榻旁问吴启:“昏多久了?”
“接近两个时辰了……”吴启哭丧着脸:“神医,我们郎君会不会有事?”
“难说。”老神医如实道:“小瑶儿那身子骨等不及取古籍,只能按我脑子里的方子试试了。我人老了,记性不一定好,所以到底有差没有,我也没谱。”
过会儿,老神医掀开裴和渊的衣裳看了几处,见那生着瘢痕的地方连皮也未破,连声稀奇道:“哟,还真忍得住不蹭嘿?定力不错是个狠人。”
“泛痒之际,郎君会让小的把他绑起来……”说起这事,吴启双眼便酸胀得发疼。
老神医揶揄道:“挺大个老爷们哭什么?也不是我强迫他的,是他自愿给小瑶儿试药当血种,我瞧他乐呵得很,你还替他包屈上了?”
既要试药,自然得同为染疫之体。是以当裴和渊揽了这差事后,夏荣便用了法子让他也染得那疫症。
而在用完第一轮药后,裴和渊身上便开始发痒,一团团红迹遍布周身,那种痒如被虫蚁啃噬,并非用手抓挠能解得了。而且最要命的是,还真就不能抓挠,否则若身上有破皮溃烂之处,必要养好那外伤才能继续试药,否则药效难断,取的血引也便失了效用。
而因为怕自己忍不住挠蹭痒处,裴和渊便让吴启把他给捆了个严实。实在痒得受不了时,则会让吴启朝他身上泼几瓢冰水略作舒缓。
而发痒起红斑,还只是这几日试药中最不值一提的反应。
比如早几日喉咙处的水肿与麻痹,或是眼下的高热与昏厥,都比那痒症要危险得多。便是烧着烧着人没了,那也不出奇。
夏荣拍了拍手,见吴启还吸了吸鼻子,便老神在在地拿眼睨去:“既然决定试药他就是不管自个儿生死了,你急个球?”
吴启嗫嚅半天,吞吐道:“总不能,不能让小主子一出生便没有爹吧?”
这话脱口,空气滞了一滞,夏老神医倒是没急着接茬儿刺他。
沉默片刻后,老人家幽幽地咕哝道:“是你这主子自己倔巴头等不急要加量要赶快的,又不是我成心把他往死里整。”
伸手搭在裴和渊腕间,探了探那细弱的脉博后,夏荣负起手来:“今夜再泡一回药浴,明儿人还活着,这药就没什么毛病了。”
这话既让人瞧见希望,又让人愈加忐忑扯心。
吴启搓着手,低声下气地请求夏荣多来看裴和渊几回,以期在出现意外时,能得到这位老神医的及时施救。
待送了夏荣出房间后,吴启端起床头的碗,小心翼翼地往裴和渊干裂到翻皮的唇间送了些水。
再是清越俊美的一张脸,遇上病痛后,也逃不过病容的摧残。
短短几日,裴和渊便如长年痼疾缠身之人一般,面色泛青,前额笼着滞暗的光,这般毫无神采,岂是憔悴二字能够形容的?
而这几日来,裴和渊受的苦,吴启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冷起来浑身打摆,热起来连鼻间呼出的气都发烫,醒了后更是筋麻骨酸,连站立都勉强。从榻上到浴房短短的距离,若没有他的搀扶,他们郎君早便软到地上去了。
许是刻意隐忍,又许是因为喉咙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缘故,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曾闻过郎君半句痛楚呻唤。
暮阳渐收,鹧鸪在浓荫里低低啼叫。现实世界将要进入漫长的黑夜,而昏迷中的裴和渊却在日夜间不停转腾,对时辰毫无察觉。
五脏七窍像在冒火生烟,人更如同被抛掷在虚无的空间之中,不停地发着无秩序的梦。
在那些个梦中,裴和渊偶尔是个旁观者,偶尔如提线木偶一般附着在前世的自己身上,将旧日场景一幕幕再现。
比如眼下。
烈日匝地,映得宫室亮亮堂堂。
美人榻上卧美人。眉宇慵懒的女子正仰躺在软枕之上,一双莲足如莹玉,双双摆在裴和渊的膝头,踩着团龙的龙身。
“殿下……”这人娇着嗓子唤着他,又抬起一只脚在他膝上点了点:“听说殿下当众下那位常小娘子的脸,不但直接拒了她送殿下的荷囊,还要替她与旁的人指婚,因此惹得太后娘娘不悦……殿下为了我与太后闹,我甚是担心呢。”
“为了你?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头也不抬,手执细毫,稳当地在那小巧的甲面上绘着艳丽的水芙蓉。
对方不以为杵,还笑道:“殿下玉貌冰姿,这张脸哪个女子见了不垂涎三尺,不心心念念要做殿下枕边人呢?我不往脸上多贴些金,又哪里留得住殿下?”
“所以你看中的,就只是孤这张脸是么?”
“自然不止……”女子偎近来,不知死活地抬起脖子去蹭他的唇角,嘻笑着没个正形道:“殿下腰力强,床技好……”
他淡声道:“让你受用无比?”
话出口才意识住,到底是受了这人影响,荤话竟也能接得淡定许多。
“就我受用么?在榻上如狼似虎的,分明是殿下……”女子故意将长音拉得足足的,怕是绵糖拉出的丝都不如她这矫作之态。
不安分的足被握在掌中,他沉下眸子观赏片刻,忽而搔了搔足底,就势推着倾身上前:“那便再来一回,孤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缠着人不放。”
“殿下是要白日宣淫么?不、啊……”
衣衫履带散了一地,帐内惊呼阵阵,令人掩目羞听。
旖旎招来荟蔚云雾,须臾雾墙褪去,缠绵嬉闹的男女隐没,眼前又变作另一日的场景。
晨曦闯入林间,将腾浮中的雾气割作道道光束。
而在这清气浮荡的林间,刚刚结束一场明目张胆的暗杀。
现下躺在裴和渊跟前的,是对他至为忠诚的亲随——吴启的尸首。
他的亲祖母常太后,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若不听从她的安排,若是再敢忤逆于她,他身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犹记得刚回大虞时,他也曾有过纯粹的豪情满志,想当好这一国之储。可镇日追欢取乐烂醉如泥的生父,强势把持朝政不止,还要把手伸到他宫殿中随意拔弄,妄图拿捏他的祖母,以及周遭胡尘四起枭民纠反,却只会感叹今不如昔,只想得过且过的朝臣……
一堂又一堂,都让他感到倦怠与颓然。
便在这份怠与颓中,有个鲜活恣意,满脸精乖之气,胆子大到没边的女子厚着脸皮赖在了他身边。
初时他对她仅有的,也只是兴趣罢了。甚至觉得她徒有一张俯拾皆是的脸,压根不能引起他心内半点涟漪,甚至只拿她当作无聊时逗趣的猫儿,被缠得烦了,还要皱起眉喝斥几声。
可他的恐吓与威仪,冷待与讥言,在她跟前总如冰雪遇热般迅速消融。
他揣度她别有用意,或是贪恋荣华,或是履行着最蠢细作的角色,妄图诱他撩他,使他沉迷那张美艳的脸,溺于她那拙劣的引逗。
可慢慢的,在她跟前他一颗心进退失据,心思更是一览无遗。
到后来,身心都为她失守,对她沉迷。甚至考虑起如何才能将她扶上太子妃的位置。
而这一举动,自然惹来了他那位祖母太后的不满。
不,是巨大的震怒。
一切的转变,皆发生在他出宫探望他那位好二姐的那日。
趁他不在,常太后陷害他的杳杳为东罗细作,将人拘到地牢施刑。
待他心觉不对提前折返宫中时,见到那娇滴滴的,被他捏一下脸都要嘤嘤啜泣的人儿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甚至还有人经太后授意,险些凌.|辱于她。
那是头一回,他完全失控,发怒砍杀了一大帮人。不仅是拘她的、地牢中对她施刑的,甚至是畏于常太后威仪而未有及时向他报信的,她宫中的所有侍婢,也未能逃脱。
血腥之气在鼻底发散,哀求声于耳畔如仙乐律动。
人生第一遭,他品尝到杀戮的快感。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群人,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仿佛打开哪样神奇的匣口,行事无忌之后,抛却所谓的道德枷锁之后,将所有人都视作玩物,原来那般舒坦自如。
扯下那些虚伪的面具,将人捧飘了再高高摔下。听着他们自高空跌落的声音,极为悦耳。
朝堂之中的游戏渐难满足于他,战场上的厮杀,金戈铁马的血流成河才能让他兴奋得浑身发痒,而满腔的畅快狰狞,更使他感受到莫大的愉悦。
生于他骨子里的,不止那倔蛮的违逆,更有流淌着的征服欲望。
除掉宫中朝中的障碍之后,他想做的,便是让这天下都属于大虞,都臣服于大虞。
仅用了两年,他做到了。
他让那个日暮途穷的国度,再度令人畏惧,使人闻之丧胆。
唯一令他不悦的,便是他心尖上的人儿,开始疏远他了。
基于此,他愈加患得患失,愈加狂躁难平。
甚至见她与身旁的宦侍闲话半句时,醋意在他胸中横冲直撞,怒意更是势如燎原,将他裹在其中难以挣脱。
他忿然不能自抑,恨不得将她拘于身旁,与他寸步不离。
而几时开始发现有另一个自己的呢?又是为何,会自暴自弃般任由另一个自己随意取代的呢?
是亲朋挚友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令他心灰意懒,还是她一回又一回的逃离,一句又一句的控诉,令他数度感受失去的愤怒与绝望?
乱麻一般,他理不出头绪来。
唯一能确认的是,眼见至爱死在自己跟前后,他凄入肝脾,被彻底击溃,人像散了架一般,甚至一度萌起轻生之意。他甘愿把自己困在一方虚无的地界,封闭五感六识,长久的沉睡。
……
自辗转翻叠的梦境转醒后,裴和渊被搀着去浸了最后一趟的药浴。
那趟药浴劲头极大,几度烧到人靠近他都觉得发烫,那一整个浴桶中的药汁像要打起滚来似的,与他整个人一同冒着烟。
或许该谢上天垂怜,倚着强大的心念为支柱,裴和渊到底度过了死关。
观察两日后,夏老神医自他身上取了血引,再把调好的药喂给关瑶。
自诊治到病愈,约莫一旬光景,关瑶终于摆脱了那突如其来的疫症,且保住了腹中胎儿。
这晚月星半掩,裴和渊如行窃小贼一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关瑶房中。
多日不见,他对她自然渴念,眷恋的目光描摹着那如画的眉目许久之后,又在小腹处流连起来。
虽怀有身孕,可月份到底不长,那肚儿本就不显,这般平躺更是瞧着与素日无异。
是他太过自负,总以为自己能赢能控制,却没想到在她的事上,自己情绪稍有动荡,那人便要伺机与他争夺这幅身躯。
而经了那些事后,她定是对他越加齿冷至极,对他只余失望与愤恨。
这些时日他之所以不敢出现在她跟前,便是怕她再提和离之事。
若是提起,他知自己再难拒绝。毕竟他的立场和勇气,已单薄得一吹便散。
除此之外,他亦怕情绪再有波动令哪处失守。可为今之计,只能做足心理准备,就是咬碎牙,也不能再让另一个出来为恶。
正值脑中天人交战之际,榻上那熟睡之人的睫儿微颤两下,接着,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来。
四目相触,裴和渊心头微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