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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壁漏滴答有声, 杯中的茶已凉透。
一个早该于四年前便公诸的真相,一段偷龙转凤的荒唐往事,随着郎君幽缓的声音, 毫无矫饬地一股送进关瑶脑中,令她当场瞠目傻住。
她本想着,他既大着嘴巴说什么待之以人还之彼身的话,那她也得学着如数奉还,才叫真的公平。
本来只是想磨得他做不成事,让他也尝一尝极端的占有欲, 可现在, 明显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见关瑶怔得眼都不会眨,裴和渊目光深邃入骨,像要在她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半晌, 他捏着关瑶的耳垂晃了晃,低声问她:“怕么?”
关瑶澄心定虑了一会, 努力消化惊愕之后,缓了些劲道:“所以夫君带我去大虞,是为了回去揭穿那孟澈升?”
“自然不是。”裴和渊懒懒地靠在椅背, 徐徐笑道:“我不急着揭穿他。他要的东西,想守住的风光,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更何况……身居高位,便能执掌权柄了么?”
顿了顿, 手中闲闲地把玩着那枚通安令,片刻后才又道:“玩傀儡戏,才叫有意思。”
声音沉冽, 带着三分讥诮。像极了他刚失忆那阵子的傲睨自若模样, 唇角斜斜勾着, 透出骨子里的狂妄与乖戾,仿佛身居高位的捭阖之士,众人的生杀予夺尽在他手。
关瑶脑子钝钝的,有些晕乎:“可夫君不是前些时日才知这事的么?怎么,怎么好像一下子便手眼通天了似的?”
北绥王的私交,通安军的令,还有岑田的事……往早了想,还有皇宫那间冰室。这一桩桩的,都不该是个将将得知自己身世,且还未归原位的被换太子能做到的。
不止如此,他还好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且成竹在胸。
听及这问,裴和渊的眸子闪起不同寻常的光辉,仿佛正酝酿着什么蠢蠢欲动的恶意。
“娘子想知?”他问。
关瑶点点头。
裴和渊攫住关瑶,用黑黝黝且格外炽热的目光看着她,启唇道:“因为……”
回答戛然而止,裴和渊蓦地一手捂额,一手紧紧扣住桌沿,力气大到指四都泛着白。
那枚通安令从他掌中“噔”地掉下,在木板上滴溜溜地滚动着。
吴启立马蹲身去捡,关瑶亦连忙近前问裴和渊:“夫君怎么了?”
裴和渊额际紧蹙,明显在忍耐着苦楚。拧眉,抿唇,头往一个方向偏着,又像在跟什么作着斗争似的,格外专心。
片刻后,他恢复正常神色,甚至那神情当中,还有些许的得意之色。与其说是驱散了痛苦,更像是稳住了什么,用生了某种共识似的。
“夫君?”关瑶有些被吓到,脸都白了些。
裴和渊倒和没事人似地,握着她的手和煦地笑:“许是昨夜不得好睡,一时犯了头痛之症。”
“夫君不是恢复记忆了么?怎么还会头痛?”
裴和渊沉默了下,用了个巧妙的反问避开这个插叙:“娘子可还记得,在绥林寺中的事?”
说起这事,男人的笑便变得别有深意,一张俊脸含情带俏,光个眼神就藏着似有若无的撩拨。
关瑶被他瞧得面皮有些发热:“……记得。”
那时她听闻他在青吴一座名唤绥林寺的山寺中,便二话不说跑了过去。
彼时那寺庙已因慕裴三郎之名来访的女客过多,而决定暂闭客舍,而她最终还是以给菩萨铸金身,用大笔银两得了借宿客院的机会,且成功接近了他,还主动邀他秉烛夜谈……
想到这处,关瑶便扼腕泛悔,早知自己一时见色起意,招惹来的是这么尊神,她才不花那么多银钱!
而显然寺中之事,裴和渊记得比关瑶还清楚:“因为被娘子缠得不耐,才应了娘子的约,带娘子去了林间小屋……那把匕首亮出来时,本是想吓唬娘子的,可我瞧着,娘子好似不曾领悟到?”
话毕,他拿手指刮了刮关瑶鼻尖,带着十足轻浮劲儿道:“娘子见了那匕首后,当时想的,是什么?”
关瑶先是被他那时的真实动机给惊得睫毛乱抖,听了后面这问后,她腮畔烫红,面上泛起尴尬的窘笑来。
她当时想的是什么呢?
她当时居然觉得这人是在……玩情趣,还暗自感叹着心上人之博学,为了与她夜会,特意寻了能让她开怀的乐子。
“吱呀——”
客房门被打开,是吴启收到裴和渊的指示,离了此间。
裴和渊搔了搔关瑶的手背,把人从凳上拉起来坐到他腿上,再亲昵地去蹭她的耳根:“所以娘子看到的清风玉雪,都是假象罢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
“还有,我当时去青吴,明着是给二姐求符,实则,是去与贺世子商谈要事。”
裴和渊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把靖王谋反之事挑挑捡捡地与关瑶说了。
实则若按他的想法,所有的事所有的谋划他都要说予她听。要让娘子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让娘子知晓他们的过去,知晓他们之间的牵绵,也知晓他不会任她离开的决心。
毕竟与娘子相伴的,会是他。
可某些人……却并不肯呢。
大段说完,见关瑶拢共巴掌大的小脸交错着数种情绪,也不知到底是期待他再多说些,还是仍在理着他方才的话。
想了想,终是暗黑的表诉之欲占了上风,裴和渊再道:“比如落第之事,也是在我谋划之中的。我知贺宸那老皇帝对临昌伯府的忌惮,假使大虞不胜西钊,他也很难允我以状元的身份入朝堂。即便不在我考卷之上动手脚,我那宦途也不会平稳。而我若是落第,便能在靖王世子贺荣隽跟前,有更充足的理由去助当时的靖王谋那帝位。”
这番话将关瑶扯出朦然之中,她由此想到,所以靖王登基后,他会受到重用,会一跃成为朝堂新贵。
沉默了下,关瑶回忆道:“可我记得放榜那晚……夫君当时是失落的。”
“到底寒窗苦读十余载,当真名落孙山之时,又怎会心无半点波澜?”裴和渊低头嗅着关瑶发香,将刺热的鼻息喷在她颈间:“就算当真淡定,装也得装出三分失意来,不是么?”
至此,关瑶的反应已快了许多:“所以一切的事,都是夫君你,你早便谋划好的……”
裴和渊笑得胸腔震动,他谓叹道:“我自认算无遗策,可当中的变数除了崔司成外,再就是娘子你了。”
关瑶许久没有说话,裴和渊也再未开腔,二人皆静默着,便似是耳鬓厮磨的一双平常眷侣。
半晌后,关瑶问:“可以……说说夫君以前的事么?”
“娘子想听什么?”
“就是夫君……回伯府前的事。”
裴和渊笑:“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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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乌已从天际跌落,吴启才走上楼,在转角被人撞了下。
对方是个提着药箱的大夫,撞了他连句歉也没有,便青着脸慌慌张张地往楼下楼。
吴启拍了拍肩膀,本想拉住人教训几句,可想到这大夫该是赶着去别的地方治病,便摁了火气,没发作。
向前几步,吴启到了紧闭的房门前,想到郎君方才与少夫人交了底,这会儿也不知是在哄还是在做什么。
拢了拢袖中的密信,他心中掂量了下,决定还是明日再递交。
便在吴启离开不久,裴和渊熄灭灯烛,给关瑶褪除鞋袜,把人揽在怀里,安静睡了。
帐影婆娑,关瑶睁开双眼,眼无焦距地放着空。
她颈下枕着男人的手臂,腰间亦搭着他的掌。二人胸背相贴,亲密无间。
清冽的气息笼在她头顶,是好闻的。
二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她对他的气息感到熟悉,且安心。
可就是这么个她痴想过几年的郎君,与她拜过天地的夫君,也是个油盐不进,怎么都不愿跟她和离,一个为了把她困在身边而不择手段的人。
危险偏执且古怪,还有段离奇的身世。
关瑶瘪了瘪嘴,手脚并用,把身上的被褥都堆到男人臂上。
都六月了,谁要盖被子啊!
果然,推开被盖后,关瑶浑身轻松了些。她阖上双目,呼吸逐渐悠长,不多时,便顺利入了梦寐。
……
陌生的村落,稀稀拉拉地坐落着些茅草屋。
当中一间屋外的篱笆外,几只鸡鸭在啄土,缺了牙的老狗正躺在檐下,懒懒地用尾巴赶着乌蝇。
“咯咯哒——”
鸡笼里传来一阵鸣叫声,黄土垒成的小屋前,原本蹲在地上作耍的小小身影站了起来。
他走到鸡笼前,等那母鸡离了窝,才探着身子取了刚生出的两个蛋。
取了蛋后,男童走到檐下的缸里舀了水,淋着把鸡蛋洗干净,嘴里还念念有声:“一,二,三……”
数到第十下时,男童放回葫芦瓢,再踩上个小马扎,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垫了草的倭口粗瓷缸子里头。
转身,却发现院子里不知几时站着个青丝细发,穿着鲜艳绫罗的陌生女子。
男童吓得缩起肩膀怔在原地。
关瑶把人从上到下打量着,视线从他的补衣往下,在他灰扑扑的赤脚上头流连了几息后,问他:“小娃娃,这是什么地方?”
男童嘴皮子蠕动了两下,应该是回了她的话。但他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是以她蹲下身把耳朵凑近些再问了一遍。
这回,关瑶听听了,他说这里是一个叫梨台的村子。
“……是江州的梨台村?”
男童点了点头。
“砰——”
院门被人粗鲁推开,戴着青布头巾,扎起裤腿的汉子扬着嗓门朝里头叫了句:“阿仔,你爹呢?罗跛子在不在?”
男童两手交握,不安地搓着自己手背,小声答道:“阿爹不在。”
“你娘呢?”
男童仍是摇摇头。
汉子显然不信,他大步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在茅屋和灶房间寻了一圈,这才骂了句:“丢,又不在!”
他皱起眉头,烦着张脸看向男童:“等你爹娘回来记得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去我家里把酒钱给结了!再不结我就报村长收你们家的地!”
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带得院外的两扇门吱吱呀呀来回晃动。
男童走上前,将那门合到一起,门缝对得整整齐齐,并且确认它不会再错开,才安心地放了手。
“为什么数数?”关瑶跟在后头好奇地问了句,刚才他在洗鸡蛋的时候,她也听见他数数来着。
男童缩着身子,支支吾吾地答道:“因为数到十下的话,阿爹今天可能不会发脾气,不会打我。”
“你爹说的?”关瑶纳闷,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你阿爹总是打你?”
男童搓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有时候数数有用的……阿爹只是发脾气摔东西,不会动手……”
关瑶拧了拧眉。看来这家男主子发脾气是家常便饭,偶尔大发慈悲没有打骂,小童便觉得是他数过数的功劳,殊不知,那只是他生出的心理安慰罢了。
她想着方才那人的话,沉吟道:“你……爹姓罗?”
男童拘谨地点头。
刹那,关瑶的目光变得极为难言。
细细看过男童眉眼后,她愈加有了进一步的臆测。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小娃娃,应该就是她夫君的小时候了。
“你爹爹阿娘呢?”关瑶问。
“阿娘在地里干活,爹爹……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男童怯生生地抠着自己手背,神情惴惴,又带着对关瑶的好奇。
身为这屋院的主人,对于凭空出现的陌生人,怎么都该问对方的身份,可他显然不大敢。
真胆小。
带着对成年裴和渊的憋气,关瑶忍不住腹诽了句,可腹诽之余,她又看了看他身上短得一伸手便能露出肚脐眼的衣摆,和那双扎眼的小脚丫子,问他道:“你怎么不穿鞋啊?不嫌硌脚么?”
男童脸上红扑扑的,瞧着很是难为情,但还是极有礼貌地复她的话:“我没有鞋了,阿娘说等收了谷子,攒点钱给我买一双。”
关瑶默了默。
这样弱小胆怯,哪里像那个动辄威胁,甚至强硬将她拘在身边的,那个表面清风朗月,实则城府极深谋划诸多的裴三郎?
见男童一直偷偷拿眼溜着自己,关瑶扬了扬眉:“有话跟我说?”
“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别人看不见呀?”男童细声细气地问出自己的好奇。
关瑶想了想,刚刚进来让结酒钱的那人,确实对她的存在没反应来着。
为什么别人看不见?
脑子一抽,关瑶直接开腔说了句:“大概因为我是你以后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