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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怎么了?”喜彤轻声问。
“没事。”关瑶收回目光,随着回了客房。
一夜无恙,翌日几人照常上路, 半途打尖夜晚住店。
当日用晚膳时, 关瑶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岑田:“小郎是哪里人?”
岑田放下筷箸,有些拘谨地答她的话:“小的是东罗人。”
东罗,便是关瑶此行要去的地方, 亦是邬老太君的母国城地。
“怪不得祖母让你护送,你熟路。”纪雪湛没头没脑地插着话,笑嘻嘻地把一碟子东西推过去:“表姐, 这个炸糕好酥, 你尝尝。”
话刚说完, 他便“嘶”地一声,被炸糕里头的流汁烫得面目狰狞。
看着这心比簸箕还大的表弟, 关瑶嘴角微抽,抬扇给他伸出的舌头扇了几下,这才又转头继续问岑田:“听说你三岁时才来青吴?”
岑田点点头,关瑶问的她都答, 可旁的多一个字也不说。
见她这样谨慎, 关瑶唇角微弯,也不紧着追问什么, 转而跟二婢或是纪雪湛的小厮闲聊几句, 加上纪雪湛的插科打浑, 眼见着岑田神色松了些, 这才又自自然然地把话题扯回她身上:“我听外祖母说, 你祖父祖母跟她了许多年了, 二位老人家如今身子可还爽利?”
“有劳表小姐挂问, 托老太君的福,他们身体都很康健。”这话自然说得诚恳,可关瑶却也不曾忽略她微蜷的指节。
是不安的表现。
一顿饭用完,关瑶回了客房歇息,看似平静无波,实际半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翌日晨起梳洗停当后,关瑶下楼用早膳。
才走到廊中,便听见楼下大堂一阵杂乱声响。靠到栏边一看,却是岑田正与什么人纠缠着。
一名生着酒槽鼻的汉子,拎着个青色的荷囊冲岑田嚷嚷:“里头明明有十两银子的,怎么就剩这么点?是不是你这小贼偷拿了?”
“你就在我前头掉的,我拾到便还给你了,周围的人都可作证。”岑田皱着眉解释。
那酒槽鼻却是个胡搅蛮缠的,死咬道:“周围的人眼珠子也不长你身上,你在我背后动手脚他们还能看见?少他娘扯淡了!把剩下的银子还给我!不然报官衙送你吃板子!”
岑田瞪眼:“你!”
“你什么你?”酒槽鼻压根不怵,还往四围看了一圈:“这小贼刚才说都可作证?那老子倒要问问了,谁敢说看见他没动手脚?站出来让老子听听!”
这酒槽鼻一幅无赖流子样,且他身边还有几名歪嘴斜眼的同伴,便知是在故意讹人。客栈里都是出门在外急着赶路的,没谁想惹骚在身,便都低头用着手里的吃食,无人应腔。
见状那酒槽鼻更是得意,甚至与同伴啧啧有声道:“看这眼珠子就知道,蛮族的吧?尖嘴缩眼的难怪不学好。夷人就是粗野,别的不行,娼盗可是本能哩!”
听他口出秽语地侮辱自己,岑田立时捏实了拳,抬脚向前正欲出手时,有人在远处唤了她一声。
关瑶走近岑田身边,看了眼那酒槽鼻手里的荷袋:“你方才说,里头有十两银子?”
见关瑶生得不俗穿着也极好,知是有钱人家的姑娘,酒槽鼻将眼珠子一转,吊儿郎当地坐地起价道:“什么十两?美人儿你耳朵不好使吧?老子说的明明是二十两!”
说着,他特意把那荷袋勾在手里掂了掂,再拿手指指着岑田:“现在只有五两,最大的那锭银子被他给拿了!”
关瑶便就势伸手道:“给我数数看。”
见酒槽鼻面生狐疑之相,她泰定道:“万一里头有六两呢?那我不是得多补你一两?”
言下之意,便是数得多少,再将剩下的补齐。
见关瑶这样爽快,连眼毛都没动一下,明显是想息事宁人给钱了事的态度,酒槽鼻心中暗悔没将那数额喊高些。
歪肠子开始哄动,他刚心不在焉地把荷袋给了关瑶,便耐不住地问了句:“数清楚没有?”
关瑶装模作样地拔弄了几下:“数清楚了,确实只有五两。”
眼中精光一闪,酒槽鼻又闭着眼睛喊了句:“老子刚才记岔了,里头可还有张百两银票的,肯定也被这小贼给拿了!”
言颠语倒,自是贪得无厌的嘴脸。
关瑶沉吟了下,总陈道:“所以你的荷袋里头共有二十两现银,外加一张百两银票?”
“没错!”酒槽鼻与几个同伴说话掷地有声。
“哦,那没得说了。”关瑶语气微扬:“这荷袋里头确实只有五两,与你的数额对不上,不就说明这荷袋……压根不是你的?”
突逢变故,讹人的几个顿时重重愣住。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关瑶又翘着眼笑了笑:“既是无主之物,那便见者有份了。”
话毕,她抬高手,将那荷袋中的碎银与铜板倒在手心,向左右抛洒而去。
这么一挥,哗啦啦撒满整个大堂,桌上地上到处都是,引得不少食客开始哄抢。
大堂一时动静杂乱,酒槽鼻怎么还不知是遭了作弄?他登时火动至极,面目刹那凶神恶煞起来,撸了袖子便扬起胳膊:“臭婊、嘶——”
胳膊处传来剧痛,是岑田劈掌卸开他的关节,又将人利落地往地上一搡,开始对付另外几个同伴。
岑田功夫明显不俗,几下拳脚便把人拔得东倒西歪,也把大堂弄得一片狼藉。而这时,巡街的官差不知怎么竟恰好到了这处,呼呼喝喝地跑进来把人拉开,也不问问青红皂白,便把两拔人都给带去了府衙。
时辰还早,县官才吃完早膳便赶着开堂审案。
他顶着个簸箕般的肚子慢慢悠悠地走到公案后,打了个油饼味的嗝后,才拉起长音摆着官威问了句:“一大早的,怎么回事?”
肩膊被卸,疼得五官都挪了位的酒槽鼻正想倒打一耙时,关瑶却抢先指了指岑田:“这位小郎捡了人家荷囊,在里头私自取了银两不说,还把人给打伤了。”
堂中一静,两拔人直接木掉半截,愕然望向关瑶。
岑田更是脑子发懵,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县官也是奇怪地看了看关瑶:“你们不是一起的?”
“回大人的话,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只是来作个见证罢了。”关瑶答得煞有介事且一身正气。
县官眉目一松。
得,那这事就简单了。
他松了松腰间箍得难受的大带,正欲说话时堂下却开始絮动起来,不止酒槽鼻那一伙有动静,岑田也向关瑶靠近几句,张了嘴似想说什么。
“啪——”
县官大力把惊堂木一拍:“吵吵什么?都给本官闭嘴!”
震响过大,堂中恢复肃静。
县官搔了搔鼻头的痒,清过嗓后便瞥向岑田:“按我大琮之律法,拾人财物若送官来,得一半充赏也无可厚非,但你这私取……可与窃物之罪并论了。”想了想,又故作宽容道:“本官看你年纪也不大,想是一时生了歪心。这样,人先押着吧,罚几日苦役算了。”
话音将落,堂外有人擂鼓,道是自己遇了抢贼。
大早上一堂事接一堂事,县官已是不耐至极,把人宣到堂中便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么急?被人抢了东西找师爷记案去!擂鼓作什么?”
师爷把人招来,照例问道:“什么时辰的事?在哪里被抢的?抢了些什么?可还记得抢你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那人背书似地说道:“约莫寅时在八福客栈旁边的巷子被抢的。小民当时吃了些酒,旁的贼人小民不大记得,但记得其中一人身形短粗,生着个酒槽鼻子,抄一口外地音……”
说着话,那人似是不经意地拿眼神在堂中悠了一圈,待见得那酒槽鼻后,当即两眼放光指住他道:“就是这个人!就是他抢了我的荷袋!”
“放你娘的屁!老子什么时候抢过你的荷袋?”酒槽鼻出声便骂。
“啪——”
惊堂木再响,县官怒喝道:“都噤声不许吵!”
众人皆静后,关瑶倒是朝来人问了句:“你那荷袋什么模样?”
“青色的荷袋,里头有三十两银子,八颗银瓜子和几粒炸花生!”来人边说话边掰手指头,说得振振有辞。
关瑶似是愣了愣,旋即一幅震惊模样,适时向衙差递上“赃物”。
衙差上呈,县官接过一看,确是个青色的荷袋,再打开数了数,里头的银两数,甚至花生米都与那人说得一模一样。
“白昼抢夺?”县官把眼眯成缝,指着酒槽鼻一群人:“这几个也给我押起来,先各打十个板子!”
几人矍然一惊:“大人!冤枉啊!”
成片的叫屈声中,关瑶得了衙差的示意,带着喜彤快步跑了出去。
衙门外头,纪雪湛和湘眉正着急地等着,见她出来正想问上几句,却被拉着往客栈跑:“快、马车雇好了没?咱们赶紧走!”
纪雪湛吓住:“表姐?他、那个岑老兄还在里头呢?”
“不用管她,她被人买通了的!”关瑶把纪雪湛拉上外头雇来的马车,一帮人缩着挤在里头,吩咐马车快些跑路。
纪雪湛还沉浸在方才的消息中,瞠目结舌道:“岑田被买通了?被谁买通了?表姐怎么看出来的?”
怪不得让他们给钱去找官差和人告状,原来打的是这出主意?
关瑶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这才抽空答他道:“咱们中途停的地方,食店或是客栈,都有一只巴掌大的白头雀,应该就是留的记号。昨儿我指了个地方歇马,后来启程的时候,她还拿鞭戳了下马脖子,引得那马带着马车在地上画了个半圆,肯定也是给人留的信。”
“表姐你真厉害!我都没留意到这些!”纪小郎君听得愈加目瞪口呆,复又问道:“可岑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许是贪财?”关瑶做着最简单的猜测。
“但他不是单个人啊?”纪雪湛两只眼睛睁得滚圆:“他祖父祖母都在咱们庄子里头做事,他被外人买通,就不怕牵连二位老人家么?”
“不知,兴许有什么隐情罢。”关瑶随口应了句。她一颗心在胸腔扑个不住,心头的猜想万分希望只是她多疑而生出的错觉。
直到马车不停地驶了接近一个时辰后,关瑶心中的无序之感才稍稍放松了些。她抚定心腔,抬目见得纪雪湛目光熠熠,仍是一脸兴奋与崇拜。
“……”关瑶嗓子有些发痒:“要真有人买通岑田,咱们现在就是在逃命,你觉得好玩?”
纪雪湛咧着嘴笑:“我觉得表姐好生醒目!怪不得都说表姐像祖母,我以前还觉得表姐就是个贪慕男色的,稍微比我聪明半点的花痴,今儿我才知道,表姐是比我精明许多的花痴!”
“你夸我还是损我呢?”关瑶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自然是夸表姐了!”纪雪湛牵着嘴角乐道,他脑筋一转,又跳眉诈眼地笑着:“其实要有那木鸢,直接坐上去就好了,还用这么麻烦么?”
关瑶没成想他还惦记那宝贝木鸢,气得发笑,正想说上句什么时,马车的前门帘子忽被掀起,那马夫反手朝里头扔了个什么冒着烟气的东西。
也不过几息的功夫,关瑶连那物都没瞧清楚,便开始眼困目乏,与整个车厢的人昏作一团。
脑子昏且沉,关瑶的身子像飘了起来似的荡来动去。待有意识时,满目见得碧瓦重檐,飞檐点金,似是身处一间宏大的殿宇。
那殿中除了关瑶空无一人,可她心内并无惧感,反而被这殿阁迷住,转悠在当中感叹了下其间花费后,才慢慢踱步出了殿外。
夜星窈窕,发着细洁的莹光。
殿外花香清芬四溢,夜莺的啼叫娓娓动听,悦人耳扉。
关瑶走下台阶,追逐着只翩跹的蛱蝶到了口古井旁。
那矗着的古井之上结着层透明的水衣,在星子的照射下流着青白皎洁的柔光。
关瑶才立住,地面忽滚滚有声,井中的水也噪动起来。
明明该是站都站不稳的情境,她却如履平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裂开一条条的细缝,似是地动所致。
便在这地动之中,古井上的水衣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现了凸角,似是有什么东西被那水衣罩住,在不停拱动着想要破它而出。
关瑶瞠着眼眸看了片刻,耳边忽听见些细细的声响,似是什么乳声乳气的小兽在朝她撒娇,或是求援。
如遭牵引般,关瑶上前两步,缓缓伸出手覆在那层水衣之上。
触觉很是奇异,像被什么给亲昵地蹭了蹭掌心,引得她也动了动手指,撸猫似地,就那般凭空抓了几下,开始沉迷于逗玩。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万籁俱寂,连风声也停了下来,整片天穹似是暗了半瞬复又重新亮起,满天的星子牵牵连连地结成一片。
“啵——”
水衣破开,愈加奇异的场景矍然而来。
有什么东西自井中飞了出来,迅速蹿向天空,其速度之快,快到关瑶只见得几下若隐若现的金影,像是条叫不出名字的小兽。
又或是那名字糊在脑中,让人一时想不起来。
小兽身姿矫健,开始和漫天的星子追逐嬉闹,在其中恣意巡梭。那般飘然之态,让人看得眼也舍不得眨。
而待那小兽玩得欢了,自喉间发出一声清啸,关瑶这才后知后觉,那升天的,竟是条金色的龙!
老天,她见了真龙?
被这个认知吓得浑身一凛,关瑶双腿一蹬,睁开眼来。
“娘子醒了?”熟悉的声音,甚至是熟悉的气息近身,关瑶微微偏头,撞入一双蕴着流光的眸。
裴和渊挂着温和的笑俯看着她,姿势亲昵,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榻上一沉,是他干脆坐了上来,身体还向前倾了倾:“娘子。”
关瑶心跳骤跌,反应过来后连忙向后退开:“你做什么?你这是在强抢民女!”
“抢怎么了?娘子也抢过我,不是么?”见她退无可退,裴和渊也不急着再向前,而是将肘置于枕面,支着脑袋懒洋洋地看她,笑道:“待之以人,还之彼身罢了,不公平么?”
公平?还拿这事与她算帐呢?
想起那马夫,关瑶抓紧了被面:“你故意的?都是你计划好的?”
“娘子若是毫无察觉,又有何意思呢?不过我没想到,娘子这样快便识破我安的人,还寻了跑的好机会……”裴和渊伸长手捏着关瑶的耳垂晃了晃,低声道:“娘子爱逃,我便陪娘子玩。可如何是好呢?娘子太不乖又太聪敏了,让为夫越看便越是心喜,也便越不想再与娘子玩这逃与追的游戏。”
关瑶心中一沉,果然这人是存心露马脚引她注意,甚至由她自作聪明逃了片刻才出手……
见她咬起唇来,裴和渊伸手将人收进怀中:“娘子,随我走吧。你若还玩不够,咱们可寻些新鲜的来玩。”
风姿诱人的郎君,唇舌之间却吐着让人胆寒的话:“娘子还是乖些的好。我可不比旁的人,只会拿话吓唬娘子。有些事,我可是当真做得出来的。比如北绥求亲的信,应当已在路上了。”
关瑶怔然望他,他亦以温和如春的目光回视。
墨眉,清眸,挺鼻,摄人的唇。
明明还是这张脸,可与上次见面之时,又分明好像有哪里不对了。
腮上一暖,是他屈起指在她脸颊挨了下:“娘子既能认出我,较之旁的人,还是更为钟意我的罢?”
裴和渊将“我”这个字咬得特别重,于是整句话听到关瑶耳中,便更令她脑中像塞了团棉絮似的,堵得转都转不动。
关瑶张了张嘴,明明想说些什么,甚至想骂他几句,可喉咙却像被扼住似的,发不出丁点声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