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气上心头?关瑶又岂会犯怵?
是以, 她仍用那幅舒眉软眼的模样重述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污浊之气冲入脑中,裴和渊的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他双眉紧凑着, 眼中是一寸寸的,逐渐扭曲的癫狂:“你想与谁生?是险些娶了你的秦扶泽,还是那个戏班子的班主?”
“你胡说什么?”错愕过后,泼天的火气直冲脑门。
若在平时被他这样盯着, 关瑶可能头皮发麻,可现在她也正在气头上, 心里的火恨不得把这厮给烧成块炭, 又哪里管他森人不森人。
关瑶骤然抬眼道:“秦扶泽都是已成家的人了,我与宋班主也是清清白白的,你提他们做什么?”
“是么?”裴和渊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嘴, 上前一步,依旧语调冷然道:“不管是谁,在你接近他们之前, 我都能让他们变作死人。”
停顿半息,裴和渊倏地扯着唇角笑了笑:“娘子心地善良,既是不想害人,便莫要起这等心思。”
笑声如薄刃,刮擦过关瑶的耳廓,激得她心中瓦凉。
“夫君,你, 你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怎么会……”
见关瑶眼角涌起弱雾,裴和渊眸中的阴毒狠戾隐去, 眸子一霎平静。他淡道:“娘子莫要惹我, 咱们两相无事, 不好么?”
“是我惹了夫君么?明明是夫君太过专横,你我是夫妻,子嗣这等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上一句呢?”关瑶脑子乱哄哄的,整个惊疑不定。
见关瑶面色发白,嗓音发颤,道是自己实在吓着了她,裴和渊便彻底缓和态度,方才像要吞人骨髓般的阴晦之态已然消失无踪。
他喉间轻滑着:“是为夫错了。”
话毕,裴和渊展臂想去抱关瑶,关瑶却向后一步,明显拒绝。
二人间,又成个僵持之势。
裴和渊不知自己这般阴晴不定更加惹人愣愣怔怔,只听关瑶问他:“夫君认错向来是快的,正不正经的错都可往身上揽,想是说得太顺当了吧?”她桃腮含怒:“我且问夫君,你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
裴和渊深眸轻垂。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耳畔,关瑶提醒他:“夫妻间有事不该有商有量的么?尤其是子嗣这等大事。”
气氛微滞,裴和渊沉默不语。
关瑶攥着袖摆,语气艰难道:“我想不出夫君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夫君可否与我说一说?”
裴和渊嗓音压抑:“生孩子……太痛,我怕你承受不来。”
这说不过去的,听着便十足敷衍的理由如何能让关瑶信服?
她气急反笑:“即便是这个原因,与我说不得一句?夫君是把我当什么无足轻重的人,还是你自己在默默决定所有事?这是随便几句话便能盖过去的事么?”越说越是气冲额心,关瑶咬着牙问:“还是我在夫君眼中,便是随随便便能敷衍得了的人?”
关瑶一口气梗在心头恼火怫郁,裴和渊何尝不是把个嘴唇抿得发白。
因为个孩子的事,与他闹成这般。
裴和渊抬眸直视关瑶,语气寒津津的:“就我与娘子,不好么?为何要多一个人?”
“可,可多出来的,是咱们的孩子啊?”关瑶眼含重惑,脑子里一百个不解。
“我不想要。”裴和渊固执道:“我不愿让任何人打扰我与娘子的独处,孩子也不行。”
关瑶滞了一息。她神情怔忪着,心里开始发沉:“夫君,你觉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正常?”
“不觉得。”裴和渊答得极快,明显是不用经过思考,便能复她的话。
而便是这般,更让人心思杂乱,脑子嗡嗡作响。
百般情绪冲击过后,是涌上四肢与心肺的疲乏。
关瑶抚着心口,长长缓了一口气道:“我累了,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去书房睡。”
“一起睡。”裴和渊不肯动。
“我们在吵架!”关瑶美眸怒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裴和渊不以为杵道:“一起睡,我不碰你就是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
关瑶气得浑身哆嗦,索性转身向外道:“好!那我去书房睡!”
有人大步上前,自身后揽了她的腰道:“我说了,一起睡。”
不论如何挣扎,关瑶最终还是被带回了榻上。
只她心头堵着气,怎么也不愿让裴和渊替她脱衣除袜。裴和渊倒也不勉强,似乎只要不和她分室而居,他便愿纵着她。
帐子掩下,夫妇二人各盖一被,这些时日的缱绻与缠绵,变作各自平静的呼吸。
关瑶将自己掩于被盖之下,背向裴和渊而眠,心中再度乱愁如织。
她的夫君,她好好的夫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即使是背向而眠,关瑶也能感受到热炙的双目黏在自己身上,若她此时翻身,必然会对上那双乌灼灼黑泠泠的眼眸。
比先前还要阴晴不定的夫君,使她好似落入个无形的牢笼。
被这般强烈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占有欲包围着,关瑶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胸闷,感觉到难以喘息。
关瑶攥住被角,在天人交战之中,渐渐阖上双目。
直到她呼吸变得均匀了,裴和渊伸手在枕上拾起她小撮头发,凑过去闻了闻后,再放在掌心,也闭了眼开始发梦。
梦中,一双男女相携而立。那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便是有孕在身。
女子挽着那男子的手,与那男子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大抵在猜孩子是男是女该取什么名这样的话。
男子心不在焉地搭着腔,偶尔看看女子的小腹,不自觉拧紧眉。
彼时在二人身后的房室之中,不断传来分娩的痛呼声。自日暮到晨光,再到斜阳染地之际,里头的婴孩才呱呱坠地。
婴孩被抱出来,女子雀跃地上前接过手,还教那只会闭着眼瞎叫唤的婴孩唤男子作舅父。而男子,却看着地上未来得及清理的血水,眸中逐渐深沉起来。
场景一转,似乎是平静的用膳时辰。
女子用着膳,伸手端起桌上一碗汤羹,下勺子舀了正要往嘴里送时,那碗突然被什么击中,“砰”地翻摔到地上。
汤羹泼了一地,碎瓷之中,本是言笑晏晏的女子陡然起了身,颤着嗓质问男子为何要给自己下药。还道虎毒尚不食子,而他怎么疯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男子垂着头,做了何等反应裴和渊并不知,盖因那场景,生生再转了一回。
冷雾凝结,入目一片白霭霭的空间。
仿佛置身雪地冰天,呵出的气也是白的。裴和渊的眉睫之上已结了层薄薄的霜,寒意侵入肌骨,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便在他无力地耷拉下眉目,胸腔已开始有麻痹之感时,身上骤然一暖,四肢骇骨又开始有了气力。
原来人在濒死之时,是会觉得暖的。
神智逐渐恢复,蜷着的手脚开始重新伸展,裴和渊缓缓睁开双眼。
曦光已至,榻上只余他一人,原本背向而躺的小女人已不知去向。
眼中霎时浮起丝丝冷意,裴和渊十指收紧正想翻身起床时,忽闻得隔间有人在说话。
凝神一听,原是关瑶的贴身丫鬟在小声问闹了什么别扭。
关瑶哼哼两句,说哪里敢跟里头那位唯我独尊的大爷闹别扭。
阴阳怪气,极为不满。
原是破天荒起了个早,还积着忿气在与丫鬟指摘他。
眉目松和下来,裴和渊看了看悉数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唇角掠起弯弯的弧度来。
当真生气了么?
无妨,只要人还在他身边,怎样撒气,他都甘愿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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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二人这别扭一生,便近一旬。
女人闹起脾气来,是了不得的。
这一旬中,关瑶虽每日里与裴和渊同吃同睡,但嘴就跟悍住了似的,从不与他说话。
就算在榻上不小心触碰到手脚,她也要立马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整个身子贴到墙根,才堪堪表达自己的抗拒。
对于喜欢在榻上打滚的关瑶来说,总在一侧的安分睡姿显然让她极不得劲。可她生怕自己睡着了又不小心挨碰甚至扒到裴和渊身上,只能拼命控制自己不能睡太早更不能睡太熟。
这般下去肯定是睡不好的,偶尔半夜时分关瑶想偷偷转个眠,却回头便能对上裴和渊睁着的透亮双目,吓得她浑身起鸡皮。
缺觉的人做什么都不精神,关瑶只能趁裴和渊不在时,白日里偷偷补眠,一个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好不快活。
这日的静夜,裴絮春的院子中,忽有了大动静。
原是夜半偷偷去探视的席羽,撞上另一个偷摸去看的小贼。
那贼,便是久不露面的孟澈升。
据照顾的小丫鬟所说,裴絮春当时呼吸剧烈起伏,疯了似的抓着手边的东西掷向孟澈升,尖叫着让他滚。
最终孟澈升被裴絮春拿瓷杯砸了个头破血流不说,又被席羽追出去打了一顿,想来身上负的伤该是要休养好一阵子了。
而孟澈升来这一遭后,裴絮春开始发起连绵不断的低烧来,间或说些不明不白的梦呓,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如此一来,关瑶心里对于裴絮春的疑惑又是雪球般滚得忒大,然纵有天大的疑问,碍于还在与裴和渊生着气,也只能自己憋闷着不去想。
虽在单方的冷战中,却也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宫宴。
宫宴前一晚,靖王府某处偏院。
烛火闪烁不定,贺荣隽正低声道:“这消息是自丁公公那处听来的,丁公公服侍那老东西多年,当时让那老东西召尊夫人入宫为妃,便是他的主意。他可看得真切,那老东西对尊夫人,很是欢喜。”
气氛稍默。
片刻后,对侧的裴和渊问道:“贺世子的意思是,让裴某献妻予陛下?”
贺荣隽虚咳了两嗓,肃颜道:“衍思放心,不会真让那老东西碰着尊夫人的。不过是借这事,让关贵妃能看清那老东西真面目,方便被咱们收为已用罢了。”
“贺世子计无遗策,除了照办,裴某想不出旁的话来。况且……为了大业小做牺牲,有何不可?”裴和渊嗓音慵懒温吞,面上不见半分波动,像极了卖妻求荣的伪君子。
那日子时,裴和渊才回到临昌伯府。
关瑶白日里睡饱了,这会儿正精神地盯着帐子发呆。
息烛松帐后,在榻上躺下的裴和渊忽问了句:“明日的寿宴,娘子要去么?”
这便是没话找话了,宫宴是关瑶和姐姐外甥女相聚的好机会,她自然是会去的。
这人憋了这么些日子,开腔不与她说二人间的矛盾,明显是没有反省,还不觉自己有错。
关瑶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裴和渊兀自道:“娘子带上喜彤罢,听说她会些手脚功夫。宫宴人多且杂,有备无患。”
这句后,关瑶竖起耳朵在等着后面的。可等了好片刻,却仍是没听到他说别的什么话。
再摒了息,却听得身后人呼吸绵长,竟是已睡了过去。
气塞喉头,关瑶猛地将被盖拉过头顶,索性把自己给闷了起来。
侧身躺着的裴和渊见了,眸中盛起星点笑意。
过了明晚,这大琮,便该开始翻天了。
替那愚忠之人把仇给报了后,他就该带着他的小娇娇回大虞一段时日了。
这大琮这顺安,随处都是她熟悉的人,就算是裴胥弘那几岁大的儿子,也能分去她半日的注意。
待到了大虞后,他才是她最为甚至唯一熟悉的人。
她的眼里,只能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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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子寿辰。
顺安满城华灯高悬,朝野欢娱。
宰臣使节唱喏祝颂,坊司诸戏敬呈。
宝榭层楼之间,随处可穿流不息的宫侍,手托金碟之上,奇石珍宝令人眼生重晕。
这会儿,翠园的一座望亭之中,两名男子长久立着。
稍后一步的,是王府长史江丘安,而在他身旁的,则便是当朝靖王爷。
观着各处欢情洋溢的盛景,江丘安哂了句:“近些年来,陛下这寿宴可见是越发气派了。臣犹记得当初,即便是大虞日渐颓唐,陛下也是克勤克俭,从不铺张奢费。而今去看,也不知这当中的内情,是否因着陛下那时将将即位?”
俭素的帝王变作奢糜,并非一朝一夕的改变,而这当中的变,并不难窥见。
江丘安的话自然是阴阳怪气的,可他先前那高大肃穆的身影,却只迎着亭间清风沉默地站立着,久无言语。
江丘安心间着实不忿,不禁再度开口道:“若是先帝还在……”
一声轻叹响起,靖王微微侧了侧身:“本王当初不过是趁大虞内乱,侥幸胜了几仗罢了。况那时大琮局势已稳,而比起治国理政,本王自认比不上皇兄,父皇那般安排,也是于情合理的。”
话音落下,闻得有嬉闹声传来。二人俱是耳力不俗的武将,自然立时便将目光投了过去。
园外不远处,一群华裳女子相携经过,想是入宫参宴的,世家大臣的女眷。
而当中那身姿轻曼,与人有说有笑的,正是关家小女儿,亦是现下临安伯府的三少夫人,关瑶。
行走间,关瑶正自丫鬟手中接了些小物件分给几名贵女,偶尔凑近笑眯眯与人答几句话,像极了向客兜售珍玩的商铺侍者。
江丘安叹了句:“行止与性子都这般随性欢朗,怪道都说伯府这位三少夫人与贵、与那位贵人极为相像。”
靖王却是摇了摇头:“不像,瑧儿她……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不知前情的人听来,这话中的落寞与眷恋也不难分辨,更何况是江丘安这样鲜知内情的。
联起适才的话头,江丘安恨恨不已:“王爷莫要怪老臣僭越。夺您大位,又夺您所爱。这哪桩哪件,陛下都对您不住!”
“好了,休要再提。前者不过道听途说之言罢了,至于瑧儿……总是本王自己的错。”话至最后,靖王语带冷涩,背影亦是透着几分伶仃萧索的滋味。
另厢,到了岔路,关瑶与旁的贵女分道而行,去了嘉玉宫。
嘉玉宫中,关瑶与姐姐关贵妃喋喋不休地叙着旧,又把上回在寺庙求来的观音赐子符递送给贵妃。
贵妃笑着收了,也免不得笑睨关瑶小腹一眼:“听闻瑶儿与妹婿感情好得让人羡妒,不知这肚子可有动静?阿姐可记得你最爱小娃娃了。”
提起这事,关瑶便耷下了脸,含糊道:“没,还没。”
“无妨,这也是急不来的事,你们小夫妻感情好,早晚会有的。”看出她的失落,关贵妃安慰了一番,复又问道:“听说外祖母想见妹婿一趟,特意写了信让你带着妹婿回青吴,你可有妹婿说过了?打算几回时?”
“谁要带他啊……”关瑶极小声咕哝了一句。
她声音低得跟自言自语似的,关贵妃一时没听轻,便问了句:“瑶儿方才说什么?”
关瑶低头抠着桌面,在心中反复打了几遍腹稿,鼓起勇气嗫嚅道:“阿姐,我想跟夫君和……”
才开了个头,便闻得外间“咣啷”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接着,便是一通混乱吵嚷的人声。
贵妃秀眉微蹙,扬声问了句:“外头怎么回事?”
梨音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贵妃娘娘!出事了!”
见她面色煞白,贵妃秀眉微蹙:“慌个什么劲?有话慢慢说。”
梨音仍是急声:“适才听人来报,道是赤源使臣说要求娶七公主,给他们的王当王妃!”
“什么?”贵妃一惊,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外头贺淳灵清晰的一声:“都让开!”
“公主殿下,不可!”宫人的阻拦连声响起。
待贵妃与关瑶赶到外间,便见贺淳灵正奋力挣开死命拦着的宫人,手中高高地举着把皮鞭怒道:“让开!看我不去抽他个青红蓝紫,让他乖乖滚出我大琮!”
“赤源不过一弹丸小国,哪来的底气求娶本公主?还要让本公主给他们那鹤发鸡皮的王当王妃?做什么白日大梦!本公主定要去掰开他们的嘴瞧瞧,看是不是喉咙里也长了个胆!”
“灵儿!”贵妃开口唤住贺淳灵:“冷静些,莫要胡闹!”
“母妃!小姨!”贺淳灵转了头来,燃火的双目中又是气忿又是委屈:“我被人欺负了,我要去向父皇告状!”
“状”字的音还没落,自石道跑来个小黄门,连声报道:“无事了无事了,靖王爷赶到,把那使臣狠狠喝斥了一顿,那人便没敢吱声了!”
事情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
被关贵妃勒令收走鞭子,贺淳灵悻悻道:“什么嘛?任由他放这样的厥词也不立时撵出宫去,父皇莫不是多饮了几杯?哼!还是五叔最好了!”
“好了。休要胡绉。”关贵妃难得斥了贺淳灵一句。
贺淳灵撅了撅嘴,待想说些什么,却发错了关贵妃面色白得有些异怪,便问了声:“母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叮”的一声,是关瑶指际打滑,杯盖落下的动作重了些,吸引了贺淳灵的注意。
“呀!想来是手霜抹太多了。”
‘心有余悸’地放回杯盏,关瑶打断贺淳灵的话。
不久,又有旁的贵女特意结伴来求见。等这般一来二去的寒暄结束得差不多,夜宴,也便要开始了。
按大琮旧俗,皇后要领妃嫔及皇子女一道入宴,是以关瑶便单独往那宴厅先行了。
殿庭广阔,重阁修廊的玉宇宫阙之中,自是夹堤植柳,处处胜概。
踏入条彩廊时,见有名男子立在复墙之后,正与人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子衣冠华贵,浓眉敛目。
正是靖王府世子,贺荣隽。
关瑶下意识想绕路而行,盖因这贺荣隽在她成婚之前,曾追慕过她。
在顺安时,这贺荣隽偶尔在宫里宫外遇她一回,便要跟着缠在身后,四年前她去青吴后,此人总去秋拾园遇她,甚至还与她说过自己与杨绮玉感情不佳这样的话,令关瑶极其泛胃反感。
关瑶待想转道,贺荣隽已经和人走了出来,看见了她。
与贺荣隽一起的,是个白眉老太监。那老太监生得诡眉诈目,也不知与贺荣隽在说着什么,黄浊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流连一息,便塌着腰告退了。
而贺荣隽与关瑶寒暄几句,眸中一直透着些可惜的神情,更令关瑶周身不自在。含糊道了几句好,便与那贺世子分开了。
临拐出个假山时,却又撞上个杨绮玉。
且那杨绮玉死盯着关瑶,目光中满是怨毒。
杨绮玉近来过得不大好。
杨莺在雅宴中掉到水里被太医院来请脉的一个小医官给救起,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许身嫁了那人。
自己看中的,打算用来笼络贺荣隽的美貌堂妹最终便宜了别人不说,方才她又听靖王妃私下与宫里一位娘娘聊天,说她笼不住自己夫婿的心,本就是无用之人。膝下无子,更是罪加一等,与废人无疑。
杨绮玉本不是什么高官贵女,当年能嫁给贺荣隽,也不过是因着自己父亲当年在战场上救过靖王爷一命,临终前向靖王爷要了这么桩婚约,想让她享那王府的富贵。而靖王爷又是个重情之人,便强压着贺荣隽娶了她。
身低位高且膝下无子,这世子妃的地位更是摇摇欲坠。
本就一团团的火聚在心中的杨绮玉,适才又看着自家夫君与关瑶在见面,心里更是哪哪的愠气都飙了上来,干脆率性上前,向关瑶发起了难。
“没想到裴三夫人都成婚了,还不知个寡廉鲜耻呢?”杨绮玉摇着扇子上前,半吊着眼围着关瑶打转道:“抢了麓安县主的男人还不够,又来撩拔成了婚的人。三少夫人就这般没有下限?这若被你夫婿看见,可如何是好?”
虽不知哪里招惹了这人,但关瑶还是盈盈笑道:“没想到世子妃都当娘了,说话还跟黄口小儿似的不经脑子。若被人听到你说这些失了智的话,岂不是立马要把世子妃给拉去太医院关着?”
“你!”杨绮玉没料想关瑶竟敢与她唇齿对冲,当即怒目冷笑道:“胡蛮后代,果然心思劣鄙。我在青吴时便听闻纪氏之后老老小小都是轻佻放浪之辈,听说那邬老太君年轻的时候……”
“——你说谁轻佻放浪?”墙垣尽头一道娇脆声音凭空响起:“诋毁本宫小姨与阿祖不止,还捎带上了本宫与本宫母妃?堂嫂口气这么大,怕是喉咙里也长了个胆子吧?”
说得这几个称呼的,显然是贺淳灵。
而更令杨绮玉吓黄了脸的是,与贺淳灵一道出现的,还有位身着衮龙袍,面色威肃的长者。
赫然,便是这大琮的帝王。
“见过陛下,见过七公主殿下。”一群人连忙行礼。
贺淳灵扬着假笑看杨绮玉:“堂嫂方才说的话,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没,我没说什么……”杨绮玉眼中霎时带上丝丝慌乱,下意识便胡乱摇头。
关瑶轻轻碰了碰贺淳灵,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贺淳灵用手掩起嘴,也用极细的声音回她道:“有个小黄门来报,说经过时看到你和人生了冲突,我就赶过来了。中途正巧遇着我父皇,我把事与他说了,他便同我一起过来。”
另厢,宸帝正俯望着杨绮玉:“朕曾听过隽儿私下与兄弟说的话,道是你心思粗鄙言行不端,如今看来,你确是德行有失。”
杨绮玉霎时面如金纸,立时牙关瑟瑟伏于地道:“陛下恕罪!确是臣妇一时鬼迷心窍,见伯府这位三少夫人与世子爷多说了两句话,便想左了,误以为他二人有、有……”
宸帝似无耐心听她狡辩,只扭头去看关瑶:“裴三夫人可愿恕她?或是你想朕如何责罚于她?”语毕,还特意补充道:“即使是皇家妇,无理辱及臣妇,该罚亦得罚,朕断然不会偏私,你且放心便是。”
说得冠冕堂皇,把这处置的口子交给关瑶,可关瑶也不是个傻的,知道自己要把这话当真,不管怎么处置都像泄愤。万一这事传了出去,实情真相还不定怎么演变。
而正如关瑶所料,宸帝确实不怎么想处置杨绮玉。
他自是不愿看见贺世子有个得力外家的,故像杨绮玉这般的小官之女霸占靖王府世子妃的位置,靖王府便少了个与朝臣联姻的机会。
甚至靖王府若无男丁,他最为乐见其成。
默了片刻,关瑶开腔道:“方才之事想是一时误会罢了,臣妇言行也有不当之处,恳请陛下恕了世子妃。”
闻言,宸帝开始端详起关瑶。
识大体,知进退。
玉姿有如明月生晕,那张脸更似花树堆雪,寻不见半分瑕疵,最妙的是,与他那位贵妃年轻时的神态足有八成相似。
可惜,当真可惜。
收回视线,宸帝朗笑道:“既是误会,那朕也不多掺和了。”他示意杨绮玉起身:“就算裴三夫人大度,你也合该道个歉才对。到底也是入了皇家玉碟的人,往后行事说话不可再这般莽撞,可知了?”
杨绮玉如获大赦,忙不迭应过,又含着泪去与关瑶道歉。
小小的闹剧过后,宸帝便往寿宴主殿去了。而关瑶与贺淳灵,也心照不宣地与杨绮玉分道而行,往女客所在的宴殿而去。
到了宴殿开宴半途,贺淳灵怏怏地往关瑶身旁一坐,罕见地把头搭在关瑶肩上。
关瑶捂了捂她的腮帮:“牙疼了?”
“我将才听说,父皇要将柳司谏的女儿许给那赤源王。”贺淳灵将额头抵在关瑶小臂上,闷声闷气道:“若我不是父皇的女儿,嫁给那老杀才的,许就是我了。”
关瑶沉默了下,抬手去抚她的背:“若你不是公主,那赤源王也不会求娶你。别多想了。”
“我不懂。”贺淳灵被挤压着的声音很是茫然:“我大琮兵强国盛,早连大虞都要畏咱们三分,父皇怎就非要应那赤源无理之请?就算是要交好,要教化他们,咱们可以派夫子啊!为何要遣女子去安社稷?”
“你想想女诫,俱是男子所写,里头便尽是吃人的条条框框。而和亲虽是国事,但议那国事的,也是男子。”说话间,关瑶挟了箸桂花茶糕喂给贺淳灵。
姨甥二人这般密密窸窸地咬着耳朵时,唱喏声起,天子法驾到了。
帝至,全殿起身恭迎。
入殿行至半途时,宸帝停下步子,向左侧望去。
被关瑶捅了下腰,贺淳灵才不情不愿地给他福了个身,只到底倔着张嘴没唤人。
方才还缠着自己让去作主的女儿,这会儿便不理人了。宸帝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时,目光带了关瑶一眼。
待到上首入座,贵妃招呼梨音:“那孩子也是真真不像话。快,去唤公主回来。”
“这是在为赤源那事气朕呢。由她去罢,待晚些她气消了,朕再亲自哄哄她就是。”宸帝徐徐笑言。大手一挥后,满殿入座。
贵妃颦着额嗔怪道:“陛下可莫要说这话,越发将她纵得要上天了。”
见得皇帝与贵妃这般亲密,一旁的裴挽夏撇了撇,极不服气。
她自认比关贵妃年轻许多,生得也不比关贵妃差。可入宫这么许久,陛下却只在她殿中留宿过一回,甚至连个才人的位份都不愿给她提。可对着这关贵妃,却百般恩宠,大多时日都宿在嘉玉宫,怎能令她不忌恨?
天子寿筵,也半半算是家筵了。最开头要寒暄关怀的,自然是远道而来的靖王府女眷。
便在宸帝向靖王妃询问着家常时,也不知是否生了错觉,裴挽夏总见他的目光,往固定的某个方向打去。
如此往来几回,裴挽夏便也寻了个空子,挑眼去望。
透过水精帘自这处看去,正好见得下首某座之中,自家那个三嫂嫂不时偏首,似在说着什么话逗贺淳灵开心。
初始,裴挽夏还当天子是在瞧贺淳灵。可过了会儿后,她发觉了不对。
陛下的神情,是随着她三嫂嫂的一举一动在变化的。
远远瞧着,便见她三嫂嫂眉如远山横卧,睫如密扇黑翎。穿过遮幕去看,更觉她一颦一笑都掩映生姿,真真是个转眄流精的美艳主儿。
裴挽夏狐疑着,在心中兀自嘀咕半晌不得其解。
陛下总不能是瞧中她已为人妇的三嫂嫂,也瞧不见她?
正疑惑间,余光蓦地发现那杨世子妃的神情有些奇怪,好似……也在偷摸注意陛下的视线?
“裴宝林?”有人唤了裴挽夏一声,是同位阶的嫔来找她推杯换盏。
裴挽夏回过神来,暗自掐了掐大腿,干脆移了注意,去应酬旁的妃嫔了。
小酌几杯后,天子离座,众人复又起身恭送。
殿外夜风吹拂,跌落廊的一处游居之前,宸帝正将手搭于望柱之上。
他双目睥睨,乜向身侧服侍的白眉老宦:“丁成,说这样的话,你将朕想作什么人?”
丁成不疾不徐道:“若非陛下太过顾虑贵妃娘娘,那裴三夫人早便是陛下身边人了。”
“听说近来裴府这一对生了矛盾,已不如先前那般恩爱。想来捉婿那事,不过一时情热罢了。真正成了婚,方知过得好不好。那裴三郎君空有一幅惹姑娘眼的皮相,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
“陛下贵尊无极,能服侍陛下那可是莫大的恩荣。放眼整个大琮,怎会有小娘子不慕陛下英姿?那位裴三夫人,怕是原先压根不知陛下心意。”
丁老宦侍喋喋不休之下,良久,宸帝才叹了句:“是贵妃,她心头对朕有怨。”
如丁成所说,九五至尊,整个大琮谁及他贵?怎会有小娘子不愿入宫侍君?
当初本是打算直接下旨,召那关家小女儿入宫的。怎知那关家小女儿偷摸回了顺安不止,还在放榜当日跑去抢了裴三郎成亲。
而便在那日,贵妃亲来向他求赐婚圣旨,声泪俱下道是只想了却胞妹之愿。
念及与贵妃的旧日情意,加上也欲破掉临安伯府与麓国公府的婚事,他只能取舍着应了。
可那般艳若芙渠的女子,最终却嫁了个伯府庶子,怎能不让人扼腕?
便在宸帝出神之时,浓荫之下,有鹧鸪低低啼了几声。
丁成眉际微动,上前半步再度低声道:“说一千道一万,还得看那裴三夫人的意思。寻人试探一二,若她当真不愿便算了,可若……她是乐意的呢?能服侍陛下,也是她的福份了。”
许是饮得确实有些多了,酒气上涌之时,那张艳妩天成的脸儿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
宸帝掌心几度张合,最终还是负了手道: “今日甚是遗倦,朕想去露华殿小休憩一阵。毋须召御医,不得让人来扰,朕想单独待会儿。”
“老奴遵旨。”丁成低声应着,嘴角浮起志得意满的笑来。
露华殿,清静之地,那宫室所处……甚偏。
偃月铺陈之中,天子一行人逐渐走远,而婉转的落廊之角,一直大气不敢出的杨绮玉,缓缓攥紧了袖摆。
下午时,她就感觉陛下那眼神有些微妙……
那关家女儿果然是个狐媚子,竟连陛下都被迷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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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些时候,杨绮玉游魂一般回到宴厅。
宴厅门口,正好撞见出来送贺淳灵的关瑶。
适才天子不唤贺淳灵回座,还没多久就离了这厅,贺淳灵化悲愤为食欲,吃了关瑶挟的一口茶糕,又盯上了她的甜羹。用得急了,牙口又隐隐作痛,哼哼唧唧地说要回宫歇着。
目送着贺淳灵走远后,关瑶便见杨绮玉停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眼神莫名难辨。
“世子妃。”关瑶福了个身:“这是去外头透了会儿气?”
“多谢三少夫人挂切。许是我久不来顺安,有些水土不服,不注意让肠胃受了寒。”解释自己吃坏了离厅更衣的事时,杨绮玉微微笑着,甚至话语中还透着些亲昵劲儿,似是与关瑶全无芥蒂。
明面上的体面关瑶比她还会做,便也报以一笑,真就又关切了几句,携同着回了厅内。
刚入座,靖王妃便眉头紧皱斥责杨绮玉:“宴还未完,你便离座更衣两趟,怎么?就这样忍不得?连点仪态都不顾了。”
杨绮玉咬了咬唇,低着头赔了不是,压根不敢解释半句。
恍恍惚惚间,有小黄门前来传话。
杨绮玉支着耳朵聚起神来听了听,见贵妃起身离了席,这才使力一掐,直掐得掌心出了深印子。
小片刻后,她似是似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拢了袖笼后,起身捧着杯酒向对侧行去。
关瑶正与左右谈笑风生,顺便给拘星班做足宣传,惹得两旁人纷纷说要去万汀楼听戏。
见杨绮玉往这来,关瑶盯着她走到自己身旁,又听杨绮玉柔声道:“下午着实是我有错在先,那般慌急赔罪也不够有诚意,正好借这宴,给三少夫人赔不是了。还望三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杨绮玉姿态作得低,话说得诚恳,还主动饮尽杯中酒。若不随意应付两句,少不得还要惹旁人来问事由。
关瑶弯眸浅笑:“我正与几位说呢,世子妃哪日得了闲,也可去万汀楼坐一坐。”
杨绮玉满声应了,甚至主动加入,与左右说起拘星班在青吴的盛名来,很是卖力。
说说笑笑了一会儿,有个宫婢过来了。
这宫婢关瑶认得,是她阿姐身旁唤卢枝的那个。
卢枝近身,道是贵妃唤关瑶去宫里叙会儿话。
关瑶目含轻惑。
方才她去送贺淳灵时,贺淳灵本想拉她去寝宫作陪的,可关贵妃说宴已过半程,若关瑶去了多半要留宿宫中。
毕竟现时不比以前,她已为人妇,留宿宫中怎么都于礼不合。
可怎么这会儿,又唤她老远去叙话了?
不明所以地跟着出了宴厅,走到座水榭中时,不知打哪儿飞来个小物件儿,正正砸到那卢枝额上,致使卢枝当场倒地,额头的血汩汩流出。
与此同时,有人飞快掠入那水榭,安抚关瑶道:“少夫人莫慌,是我。”
关瑶抓着衣襟定晴一看,是谭台。
……
片刻之后,关瑶被谭台带到处乱草从生的荒芜地带,在那乱草之中,拔开了一口凸起的水井。
伏于井口后才发现,那井是空的,可井底下,却有丝丝凉意渗出。
忽闻“嘎达”的声响,那黑黢黢的井底,竟开了条缝。
便自那缓缓而开的缝中,光线骤明,有人于那片光中抬着臂,撞入她的视线中。
面容轻透,目如矅石。
关瑶瞠大了眸子:“夫君?”
裴和渊应了声,在那暗道口把关瑶接了下来。
待落了地关瑶才发现,这竟是处冰室。
许是方才那一出意外吓得她心腔疾跳,又许是跟着席羽偷摸来了这处让她提心吊胆,在下到这冰室之前,关瑶还觉得自己后背似是出了腾腾热汗。
可入了冰室后,那股子扑面而来的凉意,倒将她原本的躁意冲淡了些,只是头脑好似还有些混沌,像被人用槌子两侧敲击。
晃了晃有些发蒙的头,关瑶问裴和渊:“夫君怎在这处?方才是怎么回事?”
裴和渊久未答话,只定定看着她,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好半晌,直到关瑶被看得发毛之时,他才问了句:“这处,娘子可有印象?”
“什么印象?”关瑶顿了一息:“我还想问夫君怎么在这处?这,这是皇宫秘道么?夫君怎会知晓这处?还有……”
关瑶脑子里一团乱麻,有许多的问题都想问,越问便越急,冰室的寒凉都没能阻止她密密麻麻的热汗铺了满额。
这感觉……很是似曾相识。
另侧的裴和渊,正陷入长久的凝思之中。
本是只想寻个隐蔽之所,可仿佛有种无形的牵引,让他来到了这处冰室。
这冰室,他太熟悉了。
而若这冰室与他这一世他遗忘的那四年间无关,那么,便是他上世的记忆了。
准确来说,这处,应当是他上世的丧命之地。
而至于他为何会死于这处……
记忆隐隐绰绰,像被细细的针刺着脑子,似是有什么被他所遗忘的重要片段,马上便要呼之欲出。
想得多了,脑中隐有钝痛之感,不同于鼓角铮鸣的震痛,而似有蠹虫在细细啃噬,无孔不入,麻痒不堪。
便在裴和渊脑际越来越痛之时,忽闻得一声嘤咛:“夫君……”
神思刹那清明。
又是一声满足的谓叹传来。裴和渊回转身去,见得关瑶不知何时趴在个四四方方的冰鉴上。
且她一双手脚抱着那冰鉴,唇儿翕动,呓语有声,在那冰鉴之上乱贴乱蹭,喉腔中不时带出两声软黏的喘。
“夫君,我好像……中药了。”
中药了?
裴和渊心中一紧,几步上前正欲仔细查看时,抱着冰鉴的人忽将小嘴儿翘得老高:“姓裴的!不是你不想要就能不要,我想要!我想要你知道吗?!再说孩子是我怀我生,痛也是我痛,我都不介意你瞎扯什么?”
“你就是太自高自大唯我独尊了,真当自己是皇帝啊?你要是皇帝,我就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治死你!你这样,不讨我喜欢!”
是中的什么药,还能这样张牙舞爪地胡乱发气。
要不是关瑶细细促促地喘着气,脸色又红得不正常,裴和渊简直要怀疑这是在借机嘶骂自己。
见她哼哼唧唧着,眼角还滑了几滴泪出来,裴和渊伸手替她拭去那金珠子,放入口中尝了尝。
咸的,还有些泛苦。
怎么会苦呢?他的小娇娇,流的眼泪都该是甜的。
喉间轻滑,裴和渊强行将人从冰鉴上抱下。
关瑶干嚎了两嗓子,面上不情不愿四肢却把他缠得紧紧的,委屈得直瘪嘴:“我要以前那个夫君……不要现在这个……你好烦……”
裴和渊俯身啜去她腮上的泪滴,呢喃道:“不可以,你只能要我。”
“我不!就不要……”关瑶把裴和渊的脸掰开,嘴里又嚷嚷道:“出汗了,好热……”
她像被裹进蒸气正足的竹笼子,又像成了个糯米团子被人揉圆搓扁,耳旁嗡嗡隆隆时而有声,时而无音。
模模糊糊之中,好似听有人用极带阴气的声音说了句,留杨绮玉一条命慢慢作践,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易。
也就大致听得这么一句不甚清楚的话,关瑶便被封闭了意识,滚入无边暗浪之中。
轻轻重重,沉沉浮浮,被拆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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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金明殿。
天子离席去了别处宴厅已有许久,臣工们自然少了许多顾虑,这会儿金明殿的宴厅中,四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场景。
靖王这处,江丘安正与他报着适才听来的事:“……几名宫人合力将九皇子拉开,这才没有出大乱子。”
靖王拉下脸斥了声:“真真是虚长几岁,那混账东西总是不知容让!”
江丘安据实道:“也不能全怪世子殿下,九皇子着实是个脾性暴的,属下去时,都见他险些亮了短刃欲捅刺世子。”
再怎么闹,确实也不该持刃相向。
靖王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压下心中闲气道:“算了,岳儿毕竟还是孩子。不管怎么说,隽儿总是当兄长的。让他肚量大些,莫与岳儿一般见识罢了。”
话毕,靖王转向适才正叙谈着的裴和渊,叹了口气道:“崔司成之事,你节哀。他尚在世之时,总称你作得意门生,道你定是我大琮良才,只可惜……”
“承蒙王爷与老师错爱,晚辈已是铭感五内。”裴和渊揖着手,神色恭敬。
靖王温和地笑了笑,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适才好似不见你在厅中,是去了何处?”
“听人来报,说是内子身体不适,晚辈便赶去探看了下。”裴和渊回得极为从容。
靖王点点头,欣慰道:“早便听闻你夫妇二人意笃情深,是一对难得的眷侣。”他感慨着:“一眨眼,你都成婚娶妻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为人父,若老伯爷还在……”
话到此处,还是苦笑着转言道:“日后仕途之上若有何难处,只管与本王说。本王虽不常年在顺安,力所能及之事,定然不会推脱。”
裴和渊顿了顿,随即恳言道:“晚辈正有一事,想向王爷请教。”
“何事?”
“先父出事那年,王爷也在宴中,可否劳驾王爷与晚辈说一说那日的事由经过?”裴和渊半敛着眸,瞧不清目中情绪。
靖王恍了下神:“怎突然这样问?此事你不是早便知晓了么?”
裴和渊抬起眸:“按晚辈所晓,四年前陛下寿辰设宴于琼林苑围猎,家父被‘钦点’上场开头箭,为后辈们作表率。却不幸惊了马,又逢突发心疾,因御医营救不当而死。”
靖王与之对视,仍是不明他说这些的缘由。
默了几息后,才又听裴和渊缓声继续道:“除了先前的府医,晚辈走访过曾给家父看诊过的医者,包括几位随军的军医,亦翻阅过家父所有诊籍。家父,根本无有心疾。”
心尖猛然一悸,靖王重重怔住,半晌回神道:“你,你说什么?”
“王爷!!!”
一声疾唤猝然响起,打断靖王与裴和渊的谈话。
宴厅之外,奔而来的小厮文运双膝一软,伏跪在了槛栏处。
他双目圆睁,几度张嘴唯见泪流得更欢,那牙齿磕磕乱打,嗓子却如失声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靖王心下一跳,阔步上前沉声问道:“何事作慌?”
足有几息,文运才自喉中挤出句话来:“王爷!世子、世子没了!”
一声出,嘈杂退,四下无声。
在小厮文运的带路下,靖王很快便到了僻静的一处宫室前。
抬脚踹翻几名欲行拦阻的宫卫后,他几步便跃上了阶。
甫一入殿,便有血腥味扑鼻而来。靖王先过槛栏的脚,踩到把剑。
那剑脱了鞘,显然是自持剑之人手中甩飞到这处的。
靖王弯下腰拾起那剑,摩挲了下剑柄熟悉的兽纹。
这剑,是贺荣隽加冠那年,自他手中讨去的。
壁带之下薄幔飘展,泻地的,沾着血雾之气的月光之中,靖王一步步接近内室。
三步,两步,最后一步。
薄幔之上星星点点,俱是溅起的血斑。
入目,便是大滩的血污,于那血污之中,直挺挺地躺着个贺荣隽。他双眼睁着,嘴亦是大张着,似前一息还在激动地想说什么。
而倒地的画屏之后,瘫坐着个面如金纸,衣衫不整的杨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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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瑶醒于翌日天光未亮,而外头,已然翻了天。
四月的宫宴,终是为这大琮添了一桩皇家秘辛。
死了位亲王世子这么大的事,自然没几日便传遍了整个顺安。
轼君这样大的事,臣工官眷自是严加约束小厮仆妇不得乱谈,可再是命令三缄其口,却也挡不住流向闾巷间的各色揣测。
传言中传得最广的,不外乎两桩。
当中一个,说是因着生了口角,九皇子失手错杀荣世子,而天子护子心切,便先给荣世子安了个轼君的罪名。
另一个,便道是荣世子妃与人偷|情,正正被荣世子撞破。荣世子素来是个脾气爆的,岂容头上戴那绿头巾?当即便欲斩杀奸|夫,却不料反遭丧命。
而那所谓的奸|夫,便是当今天子。
据此又有人推断,道是天子早便与这位侄儿媳妇看对了眼,因而年年借那寿筵私下亲呷。被发现后,便先下手为强,杀了侄儿不止,还要往侄儿头上扣罪名。
而宫宴当日,更有人见得那杨绮玉辱骂管眷,而天子却偏向那杨绮玉的佐证。
在这般的流言之下,渐渐开始有声音指摘天子行事荒唐,私德不俭。而联合贵妃受宠之事,又指斥其耽湎玩饰,被女色迷了心志。
痛失爱子,靖王一夜银发,几日都开不得口。
而杨绮玉身旁伺候的丫鬟沉了湖,她本人则被关在靖王府某处寻也寻不见的院落里头。听闻靖王妃对她恨之入骨,使了不少手段折磨这个儿媳妇,又总吊着她一口气而不至于死。
便在这纷传的流言之中,某个宁静的夜晚,靖王爷忽率领拓燕军在东昌门发动了一场宫变。
而好巧不巧的是,宸帝当晚突发急病,还未来得及对上这场宫变,便猝死于东华宫。
便在朝臣哗然之际,靖王爷亮了一封先皇遗诏,道那皇位本该是传予他,是先皇篡改旧诏夺弟大位在先。而靖王本不欲公布这些,但先皇罪行诏诏,不仅宠信方士,还任由他们在民间虐杀小童只为取脑髓制那长生之药,私德已是败坏至极!
旧诏有老臣佐证,宫阁中的一众方士域僧更是直接认了罪。种种证据甩于朝堂之上,竟无人能挑得出错来。
朝堂胶着之际,又逢大琮在上宁关赢了北纥的捷讯传来。
才一仗,便将北纥打了个屁滚尿流,活捉了北纥之王。
那领兵之人正是靖王幼子,贺博正。
传位旧诏,先帝劣证,靖王府之功绩,种种种种,似乎天都在助靖王即位。
不到一月光景,大琮的天,就这般变了。
新帝即位后,裴和渊被升了位阶,自御书苑代诏官升为侍御史,极得圣上青眼。
按说这般宠臣新贵,怎么也会忙得见首不见尾极少着家,可裴和渊却格外有空。
他从不参加任何私邀的宴局,即使是宫中的宴,那也是能推便推,镇日记挂着回府陪娘子。
这日亦是。
夕阳才淡下,裴和渊便负着手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容知院内,早便听得报信的关瑶立马把手里的东西塞了个干静,再蹬开脚上的鞋,趴去软枕上随便抓了封书信在看。
故裴和渊进得内室时,便见关瑶正锁着眉翻动纸页。
而室中那一股墨香味,想来便是由她手上的书信中来的。
“娘子在看什么?”裴和渊温声问道。
自那日宫宴后,不和莫名消解开来,关瑶倒也不再冷着脸对他,二人间一幅和好如初的模样。
只关于吵架的祸因,谁也再没提过。而那夜宫宴发生的事,关瑶也没问过。
这会儿听裴和渊问及,关瑶便直接把信给他看。
裴和渊接过略略扫了几眼,见是关贵妃自宫中写来的信,上头道是一切都好,让关瑶不用记挂。
裴和渊坐到榻上,抽了关瑶卧着的软枕,将人移到腿上,安抚她道:“娘子放心,贵妃娘娘与七公主殿下都不会有事的。”
这样大的变故在前,关瑶自然担心着贵妃与贺淳灵的安危。前几日得了这信后,一颗心好歹是放下去了些。
不然,也不会想着筹划自己的事了。
她枕在裴和渊腿上,掀大眼问:“夫君不是要去参加宝津楼参加晚宴么?怎么回来了?”
“还有两个多时辰,不急。”裴和渊一边说着,一边替她理着鬓发。
还有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他还要做些什么不成?
这般想着,关瑶拿眼偷偷瞄他,结果被抓个正着。
“娘子看我作甚?”热气拂腮,裴和渊低头磨着她的鼻尖:“娘子想与我一道去?”
“我才不去,”关瑶扭开脸:“我跟那宫里犯冲,再不想去了。”
提起这事,裴和渊声音亦有些发沉:“别有用心的宫婢,贵妃娘娘已将人发落了,娘子莫要再记着这些不好的事。”
关瑶自然知晓裴和渊所指的,是芦枝。
据她阿姐所说,那芦枝是嫌她阿姐平日里对她不够好,心中生了些怨,便一时鬼迷心窍起了歪心思想害她。
可就算真是这样,那夜突然出现的吴启,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冰室又是怎么回事呢?
关瑶咬了咬唇,终是摁下心中的疑问。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
“娘子,”裴和渊轻轻刮了刮关瑶的脸,忽问道:“娘子可想离开顺安,去旁的地方?”
陡然听了这问,关瑶呼吸窒住,就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厮……莫不是知晓了什么?
她露了什么马脚么?
片刻后,关瑶竭力稳住心跳,试探道:“夫君是说……要去哪里?”
裴和渊笑得温和:“听闻大虞的宁京城风景极盛,迟些日子待我向圣上赊请些假期,带娘子去那宁京游玩一段时日,可好?”
关瑶心念一松,继而嘴角微抽。
宁京城,那可是在邻国的大虞,说得跟郊外踏青似的轻巧。
听关瑶含糊应了两句,裴和渊也没再多提这事。抱着她静静待了两个时辰,这才换了套衣裳进宫去参宴。
衣裳,是关瑶亲自给换的,末了还牵着裴和渊的袖子一路跟到院中,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这样黏人,裴和渊矮身将关瑶抱住:“我早些回来,给娘子带横北街的鹌子羹可好?”
关瑶鼻尖抵在他的胸膛,将脑袋微微倾了倾,正想说自己最近口淡得很,吃什么都提不起胃气来。可转念度忖了下,却又攀着裴和渊的脖子哼哼唧唧道:“我想吃房记的凉米糕,还有永泉街的旋炒栗壳。”
两家都在离宫殿数十里之外,这便是要裴和渊绕上半个顺安城,去给她买零嘴了。
娇滴滴的小妻子挂在自己身上撒娇放俏,哪个男人不为之摇撼,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裴和渊拍了拍关瑶的臋,爱怜道:“好。”
片刻温存与厮磨后,裴和渊被关瑶送到了容知院门口。
而裴和渊不知的是,在他离府后不多时,关瑶便提着裙飞快跑进内室,招呼湘眉与喜彤忙活起来。
她早就想清楚了,这个夫君自从失忆后,便不再算是她最初想嫁的那个夫君了。
现在的这个夫君,让她感觉到腻味,难以招架,且隐隐惧怕。
要不是那日宫宴突然生了变,她也不会拖到今儿才行事。
往盒子里装着留下的东西时,关瑶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间寝居,老成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裴三郎君,她横竖是无福消受的了。
湘眉与喜彤二婢早便知晓自家主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是以听得关瑶要做的事后,也只是把惊讶往肚里吞,便无声地跟着忙活了。
反正劝,也是劝不住的。
为了走得顺当不被怀疑,关瑶连衣裳钗环都没有拾捡,略略收拾了下,便带着二婢正正当当自大门溜了。
她走得神色自若,伯府下人还道她是要跟着去参加那庆功宴,也便没多留意。只个个就差没有点头哈腰地问好了,毕竟他们府里的三公子,最近身价可是水涨船高。
关瑶也扮得若无其事的模样,一路泰然得很,而在上了马车后,便立马让那马车往码头去了。
听她催得急,车夫便也赶得快了些,马车起势时关瑶一个反胃,险些呕出些什么来。
“小姐没事吧?”二婢急忙拥过去关切。喜彤皱眉道:“想是马车赶得太快,颠着小姐了。”
关瑶抚顺着胸口,接过递来的茶水顺了顺胃,这才摆手道:“没事,赶得快些才好,不然误了船时。”
她撩开窗口小帘向外去看,见得临昌伯府,已有了一段距离。
天际夜星耿耿,月色青白皎洁。
街头檐角的一提灯笼飘飘扬扬,像极了圆月下头坠着糖葫芦串儿。
待裴和渊自宫宴回到府中时,见到的,便是一派漆黑的容知院。
黑阒阒静悄悄,如入无人之地。
而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他的小娇娇还站在这院中与他脉脉情长。
以往就算他有回府较晚之时,即便内室熄了灯烛,在外守夜的关瑶的丫鬟总是会在檐下留盏照灯。可今夜,那一双丫鬟却也不见身影。
吴启心中生奇,快步入得房内去燃灯烛,给他家郎君照视。
原本一心想着快些回家陪娘子的裴和渊,这会儿脸已如密云般绷紧起来。
迈着长腿入了内室后,见得室内空空荡荡,但见那圆桌之上,放着个极显眼的宽大锦盒。
裴和渊一步步接近那圆桌,“啪嗒”打开外扣,再缓缓挑起了锦盒。
入目见得的,先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那些银票面额极大,都是几百上千两的,就着那厚薄粗略一数,起码有个上万两。
裴和渊看也没看那些银票,不言不语地一张张往外拾着。最终,见得了被掩在最底下的一张宣纸。
那宣纸之上,有着刺目惊心的三个大字——和离书。
震惊得缩起肩膀的吴启没能控制住,偷瞄了两眼,但见得那最为扎眼的几句:自此夫则任娶……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而立契人那处不仅有亲签,还有枚鲜红的指印。
夜风经窗灌入内室,吹得银票四散。
吴启蹲了身子去拾,见得当中一张千两银票之后写了一行字。
翻转来看,先是一个“夫”字被涂得只剩边角,旁边改写的是:祝三郎寻得名医,头疾早日得复。
吴启硬是被哽了一下。
这是在说他们郎君脑子不正常,让去瞧瞧脑子的意思吧?
他们少夫人……可真敢说。
“郎君……”吴启轻手轻脚将那银票放在桌面。
裴和渊缓缓侧头。
上下扫视之间,他的瞳孔越来越暗,眼底戾气急遽翻涌。
和离书被抓在掌中一下皱成了狼狈的纸团,裴和渊抬脚便欲向外行去。
那一身翻涌着的煞气,连吴启都不敢跟着。
可不知怎地,裴和渊才走到槛栏之前,脚下忽一个不稳,伸手扶住了门框。
吴启在原地愣了片刻后,待要上前去扶时,却见自家郎君以手捂住胸口,蓦地自喉中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喷地,裴和渊躬着身子原地踉跄几下,便向后一仰,直撅撅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