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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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腿迈过槛栏后, 裴和渊于原地立定,笑着唤了一声:“母亲。”

平素喜着白袍的人, 今日穿上这一身玄衫后疏朗无比地站着,身姿仍是挺如苍松,可那周身气度,却分明有些不一样了。

霍氏皱起眉头:“你来作甚?”

“听闻母亲唤人伺候用膳,儿子特来服侍。”嘴里说着服侍二字,裴和渊却抬步走到霍氏下首最近的一把背椅前, 径直撩袍坐下。

见他这般无状,霍氏更是气不可一处来,硬声道:“我唤的是你夫人,并未唤你。”

裴和渊将鸦青长眉微微一挑,笑道:“近来奔波未停, 娘子甚是劳累, 儿子便让她多休息片刻。母亲若想使唤人伺候用膳,儿子也可代劳。”

闻言,霍氏冷声讥诮道:“怎么?架子就这样大, 我这个作婆母的还使唤不动她?”

末了,似又想起什么来,霍氏横眉斥向裴和渊:“听说你未得陛下批允, 便私自返回顺安。你可真是好生了不得,娶了个贵妃之妹为妻,就敢这般狂妄?非要引得陛下治罪,牵连这府中上下?”

裴和渊瞬也不瞬地盯着霍氏, 未几, 突兀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无疑挑战了霍氏威仪, 霍氏愠容更甚道:“你笑什么?”

裴和渊未答她这话, 而是抬起右手道:“我这手受了伤,想请母亲替我换回药,可好?”

说话间,他开始一圈又一圈慢条斯理地,拆开右手的伤布。

伤处本就包扎得不算好,又明显用过力扯动了伤口,外头那圈裹布隐有血迹渗出。

而内里,则有一处的血迹已干涸,裹布黏住一块血肉,却也被裴和渊生生撕了下来。

解完裹布,裴和渊抬起右手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嘴角还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像极了在品呷自己的伤。

末了,他举起血肉淋漓的右掌,再度问了霍氏一句:“可否劳母亲替儿子换药?”

这反反复复莫名其妙的请求,使得霍氏狠狠收紧了眉,裴和渊怪异的行径,更是令她反感至极。

“如此不择尊卑,你这是做什么混账事?还不快滚回你的院子去唤你夫人过来!我只给你一刻钟,若迟了,便是罚她跪家祠也不容你置喙!”

霍氏怒火中烧,裴和渊却笑说了句:“莫要动怒,阿娘。”

声音悠缓自然,毫无起伏。

可便是这一句“阿娘”,带得陈年旧事涌向霍氏,令得霍氏心念猝响,登时僵住。

脑海中,霎时浮现一个身形瘦削,容貌畏缩的稚龄孩童,正怯生生地唤自己“阿娘”。

那小童眼露亲近,霍氏的心头,却是无尽的厌嫌与恶堵。

一如此时。

霍氏蹭地站起身来,怒喝裴和渊道:“昏了你的头不成?一大早就胡言乱语,看来你是非要与我作对,非要我罚你夫人禁于家祠了!”

裴和渊也缓缓站直了身,一步步走到霍氏跟前。

极有压迫感的身量,使得霍氏不自主地掌住椅扶,口中磕巴道:“放肆!你、你要做什么?”

两步之外,裴和渊停住。

见霍氏面色不安,他平静问道:“儿子当年送给阿娘的木船,不知阿娘可还留着?”

霍氏心中越加不适。

这贱种变本加厉,不仅唤她作“阿娘”,还自称为“儿子”,分明就是在有意恶心她!

每回看到这张脸,便相当于在提醒她,自己英挺伟岸素来谨重自持的夫婿,曾与来路不明的女子有过首尾,还生了这么个野种出来碍她的眼!

也就是这么张脸,这么张与她夫婿极为相似的脸,让她再不想信这野种的身份,却也不成!

“你问这个做什么?”霍氏声音发飘,目光微闪,是下意识逃避的影射。

裴和渊没有答她,而是自袖中掏了只巴掌大小的物件出来。

是艘木船。

且是艘桅杆尽数被折的木船。

这船体用的是最为便宜的桐木做胎,船身的纹理深浅不一,显然刻舟之人技艺并不娴熟,雕工甚至可说是十分生疏。

霍氏一眼便认出,这残破的木船,赫然便是十几年前裴和渊送给她的那艘。

此刻,裴和渊将那木船托在自己受了伤的右掌之中,送到霍氏眼前,用淡如水的语气说道:“确实粗糙了些,怪道阿娘不喜欢。”

霍氏掐了掐手心,一时语噎。

裴和渊仍在转来转去观赏那船,还笑着说:“儿子当时在西园耍玩时看到,还当阿娘不小心遗失在那池中,便想去捞了再给阿娘送去。可直到被兄长推进那池中儿子才知晓,原来是阿娘不想要,故意着人丢弃的。”

“阿娘既是不想要,还给儿子便是了,何必非要作践儿子一番心意呢?”说起这些时,裴和渊笑意仍旧清和,仿佛在回忆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温煦道:“阿娘可还记得儿子当时险些溺死在那池中?还有当时慌乱之下,儿子不小心抓着兄长一起掉落水,被救起来后,明明是兄长意图索我的命,阿娘却立马给了我两巴掌,可还记得?”

霍氏瞳孔缩了缩,眸中霎时有了一丝慌乱。

怎么不记得?就因为那两巴掌,夫婿头回大声吼斥了她,使她在汪氏那贱人跟前出丑!

可她从未后悔,甚至时至今日还恨这贱种那般命大,竟挨得到最后一个得救。

而她的弘儿明明是最先被救上来的,却吓得连发几场高烧,自此坏了身体底子!

想到长子,霍氏底气骤增,不由怠烦道:“你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跟我算什么旧帐?”

“自然不是,不过与阿娘回忆往昔罢了,阿娘莫要急。”裴和渊仍是笑得从容和缓:“说起来,那年阿娘给的新衣,儿子可极为喜欢,现下还珍藏着,不时拿出来瞧瞧,便能想起阿娘对儿子,到底有多好。”

如闻霹雳凭空乍响,霍氏面色遽然一变。

见状,裴和渊自唇间溢出两声笑来。

明明是正常的低笑,却让霍氏如闻鸱枭飞嚎。

裴和渊抬起脚,离霍氏近了一步。

只一步,那曳地的长影便半罩在霍氏身上,有如密云中伏下的暗影,魇得她口舌噤住,周身动弹不得。

“特意去寻那染了天花之人先穿一回再赠予儿子,阿娘对儿子,也算是用心了。”裴和渊瞬也不瞬地盯住霍氏:“阿娘可知患天花的感觉?”

句句如锤。

霍氏身子发冷,心脏仿佛痹住。哆哆嗦嗦间,已然不敢直视裴和渊。

裴和渊徐徐笑言:“脾胃痉挛,数度惊厥。阿娘可曾体会过时冷时热,低烧不退,甚至四肢抽搐之感?阿娘可知濒死的感觉?可知痛到要靠咬自己的舌头才能保持清醒,是何等绝望?”

明明是平和不过的语气,可在霍氏听来,裴和渊吐出的字字句句,便如那飕飕杀杀的阴风一般森人。

何等的扭曲,才能在说起这些过往时,笑得如沐春风,语气云淡风轻?

明明是会说会笑的人,却如死寂生灵一般,令人心颤肉跳,冷汗淋淋。

如同子夜置身荒郊,闻得耳边阴风飕飕杀杀,在人胸口破开一个大洞,每一下带着惧意的心跳,都成了悉悉索索的惧意,令人牙关瑟瑟。

身前的罩影矍然变大,是裴和渊陡然躬了身子,凑近霍氏耳旁说了句:“儿子熬过来了,阿娘一定很失望罢?”

又是一声低笑钻入耳膜,霍氏不敢置信地望向裴和渊。

是有意的么?

这人,如何还笑得出来?

许是裴和渊的神情太过清寂太过温宁,又许是外间逐渐亮起的天幕予人胆气,矍然而来的惊诧与恐惧之后,皮紧毛竖的可怖感渐褪,像被巨石坠住的舌头松了好些。霍氏的心念,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个野种,一个不知自什么人肚子里出来的野种,一个与她夫婿极为相似的野种。

令她的名声受到难以抹刷的耻辱,使她沦为笑柄,害她夜再难寐。

且这野种还过目成诵教一识百,极为聪颖,夺了她的弘儿应有的注目,忖得她的弘儿黯淡无光。

这般讨嫌,怎能不令她越加恶?越加像吞了苍蝇一般反胃?

夫婿带了他回来,她便该接受?

纵是谋他性命又如何?如他这般肮脏的贱种,便该死在外头或是随街行乞才对!怎么都不该领进伯府来给她添堵,让她与她的一双儿女被人视作笑柄!

除掉她们娘仨的毕生耻辱,铲去不该出现在临昌伯府的人,身为当家主母的她,何错有之?

涔涔冷汗渐收,霍氏坐回椅中,悠然不迫道:“看来你今日不止是来与我算旧帐,还是来恫吓我的。什么木船什么新衣?拿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来威胁我,就为了让我莫要为难你那好夫人吧?”

裴和渊也直起身子,坦然笑道:“母亲多虑了。我只是多年不见母亲,很有些挂念罢了。威胁恫吓?何至于此?”

霍氏急于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只当他没了底气还在与自己硬撑,便加重口吻脆快了当道:“我且告诉你,儿媳服侍婆母天经地义。便是陛下来了,也管不了我给儿媳妇立规矩!”

说着话,霍氏指了指林婆子:“你去!带人把那关氏女给我绑来!我倒要瞧瞧,她敢无视我这个婆母到什么地步!”

林婆子吃惊地看了眼霍氏,又为难地看了眼裴和渊,到底不敢忤逆前者,便提着心应下霍氏的吩咐。

只在她提起步子正要走出厅中时,蓦然闻得裴和渊一句:“林嬷嬷,脚下慢着些,莫要绊着了。”

林婆子刹住脚,回过身去,见得裴和渊不知几时已坐回椅中。

他这会儿半支着脑袋,懒洋洋地问了霍氏一句:“我迟些待说的话,要否摒退厅外之人,母亲三思。”

这般不正不经,玩世不恭的态度,霍氏只当他故弄玄虚,还激语相讪道:“怎么?想多拖一会儿,让你那好娘子多睡上片刻?”

“自然。母亲永远不去扰她才好。”裴和渊歪了歪头,不遮不掩地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后,便直接开腔道:“当年父亲大败北纥,本是得胜凯旋,却在郊劳之时卸了甲被押入宫中数日。兄长听了些风言风语,以为陛下要抄伯府的家,便私自动用父亲的铁令,去营中偷偷扣了一批上交将作监的兵器以作自保……”

厅中矍然一静。

片刻停顿,裴和渊噙笑看着陡然白了脸的霍氏,又瞥了眼震惊之后迅速掩起门的林婆子,继续朗声道:“若我不曾记错的话,那堆兵器应当还在西园?”

好半晌,霍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颤声问:“你,你如何知晓的?”

“我知晓的,兴许远比母亲能想到的多得多。”说话间,裴和渊饶有兴致地看自己裸着伤的右掌。

见有血滴子快要流下手腕,他抬起右掌,似乎本想随意将血抹在左侧袖摆上。可不知想到什么,却又还是拾起方才解开的布巾,语调散漫道:“按我大琮律法,私囤兵器,治个死罪应当不难?”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当真事发,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脱不成?”霍氏咬着牙,悚然出声。

裴和渊似乎没了什么耐心,扔开擦过血的布巾便站了起身,眉目松和道:“母亲莫要担心,我身为告检之人,如此大义灭亲之举,陛下怎么都会从轻发落。况且宫里还有位贵妃娘娘可替我与娘子求情,保全这条命肯定不难。”

故作沉吟了下,他又兀自点了点头:“母亲放心,我会与娘子多育子嗣,承担那开枝散叶之责,断不会让临昌伯府绝种的。”

一口气没能上来,霍氏险些惊厥于当场。

林婆子赶忙上前帮着顺气。

几息后,霍氏跌坐于椅下,捂着胸口指向裴和渊:“你、你疯了!”

“我临昌伯府供你吃穿予你宅居让你费心考学,养着你这条烂命十几年,到底是哪里对你不住竟让你怀恨至斯?你这白了眼的,我早知你是半个疯子!当初你父亲被关于天牢受尽刑罚,你却一次都不曾去探看过他。就连他后来病危之际想要见你,你也不曾出现!你这黑了心窝子的怪物,没了肺肠的不孝之人!”

“裴引章,你看到了!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野种,这就是你一门心思栽培的逆子!”霍氏捶胸顿足,嘶声裂肺。

提到老伯爷,裴和渊目中似有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原本散着懒意的目光,倏然沉了下来。

目光死死攫住霍氏,裴和渊压低嗓音道:“你该庆幸他在天有灵,否则于我踏入这府中之时,便该是你们阖府消散之日。”

语调森然,眸底蛰伏着阴翳。

这般形态疏狂,有如封豕长蛇,令人惧意昭昭,不寒而栗。

长眸之中,蕴着无尽的阴晦,眉宇之间,更是存着说不出的怪戾。

这般诡异的转换,登时令霍氏如被无名的恐惧压于项顶,寸骨皆软。

可转瞬,裴和渊眉宇平复,目光却又温和如春。

他放下手笑了笑:“我对母亲要求不多,善待我娘子,我保你们安然无恙。”

由邪佞转为儒雅,当中游刃有余的变换,仅在一息之间。

明明是鸟语啁啾朝云出秞的夏晨,霍氏却生生炸出一身冷汗来,只能石像般凝坐在地,呆呆地看着裴和渊出了这厅。

夜寒尽散,曙色已经开始一段段地浸染墙垣。

裴和渊脸上的邪气早已褪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尘光平静的表情。

他立于庭院之中,亦仍是那个神情俊迈,华表其姿的勋贵公子,令来往忙碌的婢女都偷偷晕红了脸。

吴启上前来,担忧地看了眼他那只右掌:“小的替郎君止止血,包扎下吧。”

裴和渊偏了偏首,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有娘子在,何用你?”

吴启默默闭了嘴,跟在身后往容知院回。

昨日在那万汀楼中的事,旁人或许没注意,他却是看了个清楚明白。

他们郎君,先是把那砚池挪到周大人肘旁,待周大人“不小心”把砚池碰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后,他们郎君蹲了身子。

若不留意的话,谁都会当他们郎君在紧着拾那些个碎片。可实则他们郎君在那之前,却先捡起最尖利的那片,迅速往自己掌心划了一下。这还不够,他又把已经伤了的掌心,放去细小的碎瓷屑上摁了两息。

这样狠决的郎君,这样宁愿伤害自己也要换取少夫人关心注意的郎君,令人既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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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知院内,关瑶美梦正酣。

梦中,上十把纯金打造的算盘摆在她眼前,晃得她眼都花了。

这还不够,另有一叠田铺地契,庄子全是收成最好的,商铺全是顺安城位置最佳的,甚至当中,还有一处重阁修廊的别业!

要知道大琮修筑屋舍是有禁制的,筑堤建亭不允过奢过华,否则一不小心便冲犯了皇家。是以那别业,真真是罕见得很。

这厢,关瑶正昂头数着某处飞檐垂脊时,嘴唇骤然一痛。接着,便有密密的舔舐落在她唇上,时轻时重,时有时无。

像是在给久渴的旅人喂着甘霖,却又不给足量。

被折腾半夜,关瑶确实是缺水了,便不自觉地伸着脖子去够那来源。

耳旁响起一记明晃晃的笑声,清冽的气息扑到颊畔之时,腰窝处亦被人轻轻一摁。

睁开眼,对上个唇角高翘,却满目委屈的人:“娘子,我伤口开了。”

关瑶拿手背揉了揉眼:“伤口开了?”

朦朦胧胧的视线,带着哭过的嘤咛鼻音,令裴和渊的心如被鸟兽叼衔。

他不自觉地放软声音:“嗯,又流血了。”

哪知半边脸埋入被褥中的人儿撑大眼眸,蓦地抬脚踹他一记:“流血了不起啊?我不是也受了伤?!”

裴和渊怔了半刻,继而朗笑出声。

笑过之后,他不知打哪儿掏出个瓷盒来,冲关瑶笑得暧昧:“娘子给我包扎,我替娘子上药,咱们互帮互助,岂不正好?”

关瑶见那瓷盒掌心大小,外壁勾着一圈水芙蓉,正是昨夜喜彤转交给她的那盒,不由心虚道:“你,你听见了?”

“听见了。”裴和渊转着那瓷盒,不悠不缓道:“听到岳母让你与我和离,也听到娘子多番维护于我。”暧昧视线投来:“昨夜……为夫可有令娘子失望?”

哪个问这事啊?

关瑶心弦乍响,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不对,你怎么连这些话都听见了?”

见她慌成这样,裴和渊眉间笑意更盛:“行到那墙外时犯了头晕,便多立了片刻,碰巧听到罢了。”

关瑶被他笑得周身不自在,便索性先发制人道:“你这人怎么那样爱听壁角啊?这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你举止不端,得改!”

“娘子教训得是,为夫马上就改。”裴和渊口头把话接得相当顺溜,左手又将人捞到怀中,蹭着流过泪的眼角问:“当真痛得狠么?”

眼角被碰,关瑶立马想起自己昨夜哭得有多丢人。

其实……还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

她本来抱了视死如归的心,还道这蛮人一回打不住,怎料这人虽然没有再来,但绝对是个爱磨人的浑皮,直闹得她像是所有知觉被封锁住,只能看见他,听见他,感受他。

又像是溺水人身前唯一的浮木,让人只能依附于他。

可关瑶是什么人?虽然不痛,那也是正儿八经受了累的,手脚掸软的苦也是苦,所以就算只有三分痛,那也得夸张成七分。

她推了推裴和渊,又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你说呢?禽兽!”

裴和渊伸手,捏着关瑶耳垂晃了晃:“太喜欢娘子了,可不就是情兽么?”

这番故意曲解,惹得关瑶猛地把被子往他头上一罩:“狗贼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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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闹一通腻歪一阵,关瑶在裴和渊的服侍下,终于愿意下榻了。

期间问起霍氏,正替关瑶系着襟下搭扣的裴和渊眉也不抬地解释了句,只道霍氏煲了个催生的补汤想让她去喝,他嫌那补汤用料太多,怕吃坏了她,便替她婉拒了。

话毕还特意补充道:“岳母说得对,娘子嫁到我临昌伯府不是来受气的,就算是味道不佳的药膳,不合娘子口味,为夫也会替娘子推得干干净净。”

关瑶心知霍氏肯定是发邪风存心找事,才会突然摆起婆婆的谱,但既是她夫君能出面处理的,她乐得清闲自在。是以也就过了遍耳,不曾多问。

二人的早膳,是裴和渊特意派谭台去横北街买的鹌子羹。

裴和渊伤了手,码子便比关瑶的清淡许多。

用着早膳,关瑶却心不在焉地盯住裴和渊。

如果说白袍时的裴和渊,多数时候流露的是清疏寡漠的孤介感,那换上玄衫的裴和渊,更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几厢揉杂到一起,竟格外契合。

与他年岁相近的郎君们多数压不住这样厚重的颜色,上身极易显得古板。可她夫君身姿挺拔,很是风华爽朗,行止间更令人望之俨然。

仿佛他天生,便该着这样的衣履。

神思胡乱飞着,关瑶的目光在裴和渊脸上描摹着,从眼到鼻,最后停留在唇上。

她夫君处处都好,唇自然也生得恁地勾人。

唇瓣上薄下厚,暗合天道,口角微翘,唇线蜿蜒。

可也便是这张嘴,除了爱说些令人捂脸的腥膻话外,还能做些……

感受到关瑶的视线,裴和渊掀眸去看,见她碗中吃食还满着没动几口,便体贴地问了句:“想吃我的?”

“不,我不吃!”关瑶连连后退,明显是吓坏了:“我吃不下!”

反应这般大,裴和渊先是沉默了下,继而目中谑笑道:“我指的是这汤羹,娘子在想什么?”

“我,我也是指的汤羹!”关瑶花容失色,急忙找补。

“是么?我怎么觉得娘子在肖想些别的?”裴和渊放下羹匙,慢条斯理地拭着嘴。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关瑶心跳了慢了一拍,浮红着面颊瞪他:“瞎说八道!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裴和渊骤然凑近,眼角眉心尽是挑逗:“自然是在想……要怎么吃娘子了。”

大早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虚又哑,像极了昨夜的帐内絮语。

这浑球!指定是有意的!

“吃吃吃,噎死你,快吃吧!”关瑶将自己咬了一半的水煎包塞到他嘴里。

衔着半个水煎包,裴和渊闷笑出声。

那日早膳后,裴和渊正过衣冠,便走去了宫中请罪。

据关瑶听来的消息,说是她夫君在崇明殿外跪了半日,陛下本欲从重发落,念在顾大人亲自写了陈情之辞,最终革了她夫君在工部的职,打入翰林御书苑当了个无品的代诏官。

而翌日她带着荣叔入宫给阿姐探脉时,阿姐私下与她说这是明贬暗升,让她莫要担心。

她确实……也无甚好担心的。

盖因她夫君回府时,日日都是神彩湛然,走路带风。

说起来,她夫君实则,也还是那个像孔雀一样的郎君。

只不过从前那个,是孔雀般高昂着头,偶尔旁顾她一眼,目光也多数波平光静。而现在这个,便是开屏后的孔雀,时时刻刻展起彩羽,诱她沉沦。

以前她万般垂涎他时,日日投怀送抱上下其手意欲勾他圆房时,或许一度像位女流氓,可现在天天抱着她圆房的夫君,简直是条老色棍!

有些令她匪夷所思的动作,他说是在避火图上看来的,可她翻过带来的避火图,有几个动作上面压根不曾提到!

对此,关瑶曾在万汀楼结束马吊后,与秦伽容私下里嘀咕过,最终得出裴和渊去过勾栏的怀疑,否则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

于是翌日二女再去万汀楼陪夏老神医打马吊时,双双扶着腰。

秦伽容是因为怀着孕难免腰酸,而关瑶,则是因为旁敲侧击地问过勾栏的事,被提在怀里闹了大半宿。

那床榻之事受用是受用,但关瑶属实有些吃不消了,日日盼着自己快些来癸水,能好好歇上几宿,再不用顶着乌青的眼眶子在人前出现。

这日,在陪完夏老神医后,关瑶想起宋韫星前些时日说有事要寻自己商量,便趁天时还早,让人请了宋韫星来。

待宋韫星来后,关瑶才知他要与自己商谈的,是靖王府的事。

应是念着在青吴时的旧情,靖王府给拘星班递了帖子,道是这月中旬靖王府有场宴要办,打算请拘星班去开台。

“靖王府?”关瑶忖缀了下,答道:“王府摆宴,去的大都是勋戚朝官,这趟要能得他们赏识,自然对拘星班是桩好事。若问我的意见,我是赞成接那帖的。”

论起来关瑶虽占拘星班的股,但管戏班子她铁定是个门外汉,也懒得操那份心,是以在青吴时她便不怎么管拘星班,大小事宜都是宋韫星在处理,她就是个躺着收钱的。

只没想到的是,因为她一句玩笑话,宋韫星就舍弃已经名声大噪的青吴,带着拘星班跟她来了顺安,说是在都城开眼界挣得名气,才对拘星班最好。

这般果敢的追随,关瑶自然也要多上些心,想想法子为拘星班打名气。

说完上头那些,关瑶露齿一笑,又对宋韫星补了句:“若你有旁的顾虑也可不去,总之这些事,还是你拿主意便成。”

宋韫星连停顿都没有,便缓声答道:“东家说的是,那我迟些便给靖王府回贴,接了这宗台。”

见他面容有些憔悴,关瑶便顺嘴问了句:“宋班主可是近来太累了?”

“许是近来编排新戏,睡得晚了些。谢东家关心,我无碍的。”被清灵灵的眸儿直视着,宋韫星耳尖薄绯隐隐。

神色微晃间,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视线。

打小待在戏班子里的人,即使是私下里坐着,腰板也是如劲竹般挺直。

听宋韫星说编排新戏的事,关瑶便提议了句:“你平日里也够辛苦的,要不在班子里提个副班头替你看着?也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往后班子大了,总是要人在旁相助的。”

“正想与东家说的。我欲选项宗为副班头,让他助我打理班内事务,不知东家意下如何?”宋韫星认真请示。

倒没曾想他已经寻好了人,关瑶眯着眼笑笑:“这种事你做主就好了,班子你在看着,我就是个拿闲钱的。”

“若是没有东家,便没有今日的拘星班。”不过一句玩笑话,却引得宋韫星万分正色。

关瑶最怕的便是他这样,喉头干笑了几声,低头去饮茶。

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发僵,宋韫星指间微蜷,没再多做逗留,很快起身辞过了。

秦伽容盯着宋韫星的背影,顺嘴提了句:“宋班主倒是个高瞻远瞩有大志的,知晓带着班子来都城见世面。就是性子到底闷了些,不是个擅交际的,那些个往来逢迎怕还得练练。”

到底与青吴不同,天子脚下遍地权贵,要想不开罪人,当班主的有时出面喝两杯水酒说几句吉祥话,那还是逃不掉的。

关瑶嗯啊着应和了秦伽容几句,看她那敷衍的模样,怕是连秦伽容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见关瑶魂不守舍,秦伽容默不作声地凑近,忽然诡眉诈眼地上手,掐了把她的小臂。

“嘶——讨厌,吓到我了!”关瑶浑身一颤,不由伸手反拍了拍秦伽容。

而即使是隔了衣料,秦迦容也看到那阵颤动的余波。

秦迦容顿时冒起酸水:“你吃什么了?胸怎么又大了不少?”

“酒酿啊,跟你说过好多回了,我外祖母的独家秘方,我们铺子里有现成的卖。”关瑶镇定地接嘴答道。

秦迦容气得啐她:“呸!又想诓我去你们铺子里头花钱,脸呢?”

“落在青吴没带回来。”

“看出来了。”

斗嘴瞎闹一阵后,夏老神医回来了,冲关瑶嚷嚷道:“怎么人还没送来?”

关瑶看了看天色:“兴许要等晚一些,天沉一些才方便带过来。”

夏老神医听罢也没说什么,只斜眼掠着关瑶。

关瑶心知他又想老话重提,连忙央求道:“荣伯,我和夫君成婚还没多久的……”

说话间,关瑶还竖起全幅心神来留意着四周动静。总感觉她夫君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句话就被他听见,等回了府,她又是吃亏的那个。

“鬼眉鬼眼看什么呢?”秦伽容瞥她一眼:“莫不是这么快就想你夫君了?”

“哪有。”关瑶自是不认,惯帽子道:“我是在看周大人来了没,否则让他瞧见你在吃这辣干,又要叨念。”

“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吃点好的!”秦伽容说着抱了下腹:“我去更个衣,你不许让人收我的辣干。”

“知了知了。”关瑶瞧着好笑:“我是这缺这点儿零嘴的人么?别说辣干了,就是油蝎子,我夫君也不敢阻我,哪里跟你似的,吃点零嘴还要躲着人。”

待秦伽容走后,关瑶捻起她碟中一条辣干才咬了两口,便嫌这物过韧,咬得本就发酸的腮帮子更是攥疼。

正逢夏老神医回了雅间,关瑶胡乱嚼完口中吃食,揪着颗心抛出近来几乎每日都要问一遍的话:“荣伯,我阿姐的身子,当真无恙么?”

上回去宫中探望自家长姐时,关瑶看她面色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在小公主贺淳灵嘁嘁喳喳的衬托下,整个人更是显得苍白。

偏生她问了又问,甚至私下塞了银两给阿姐的贴身宫婢,得来的也是“娘娘一切都好”这样像极了安慰与掩饰的话。

夏老神医鲜见地长叹一口气:“你外祖母都管不了的事,你别瞎操心了。有空不如想想你自己,被那姓裴的小白脸给蒙得五迷三道的。”他摇了摇头:“你们姐妹两个都是主意正的,一个比一个不像话。横竖我老头子是个外人,也干涉不了。等回了青吴,看我不跟你外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话音甫落,湘眉进来传话,说是席羽已经把裴絮春给带出来了,现在将人安置在原本准备好的雅间中,就等夏老神医过去。

几人闻声而起,往那雅间行去。

走到半途,遇见下值赶来的裴和渊。

裴和渊握起关瑶的手,皱了皱眉心道:“怎么这样凉?”

“哪里凉了?明明你的更凉。”关瑶试图从那铁般的大掌中把手给抽回,几试未果,只能抬膝磕了他一下。

裴和渊笑着受了,又瞧了眼她的衣裙,意有所指道:“娘子穿太少,这手自然暖和不了。”

“你倒是穿得跟过冬似的,当谁都跟你似的,大四月还穿薄袄?”关瑶啐了他一口:“你是生挨过冻不成?怎么这么怕冷?”

说起这事,她便想捂额。

四月的天,他们榻上还放着薄绒被。有时夜半她热得踹了被,没过多久,就会感觉圈着自己的人像变成了一坨冰,时不常把她给冻得想与他分榻而眠。

片刻后,地方到了。

已是落霞渐暗的时辰,背阴的宽敞雅间内,榻上躺着个清瘦苍白的姑娘。

那枚点了金印的符箓,正按夏老神医所吩咐的,平向盖在她额间。

席羽红着眼眶,向夏老神医郑重揖首道:“谢前辈宽宏大量,仁心施救。”

夏老神医看了看他,摇头道:“痴人一个。”

摒退所有人时,夏老神医却独留了留裴和渊:“小子过来。”

“前辈有何吩咐?”裴和渊恭敬施礼。

夏老神医捏着自己的须辫,看着裴絮春问他:“你确定要让她现在醒?”

“这是晚辈嫡亲的二姐。她目合神昏这么些年,想来也是受了不少苦楚的,若能早日醒,晚辈自然愿意。”老神医这话问得奇怪,裴和渊却连个缘由都不问,答得很是流畅。

夏老神医负手于背,围着裴和渊走了一圈,须臾笑说了句:“秉性天生,宿命难逆啊。”

裴和渊任他打量,不卑不亢,不惊不疑。

“我不管你是什么来路,不许伤害小瑶儿,否则我老东西就算折了余寿,也要把你给送回去。”撵走裴和渊时,夏老神医撂了这么一句话。

雅间之外的席羽心急耳烧,立不直身,坐不安位。

见裴和渊出来,他以极快的速度上前:“老前辈说了什么?”

“老前辈说你痴人一个,让我多劝劝你。”裴和渊随意敷衍了这么句,便撇下他去寻关瑶。

关瑶见裴和渊神情木然,还道夏老神医又提了那桩事,便上前期期艾艾道:“夫君……”

裴和渊俯低眼眸,打量起自家娘子来。

一袭裙褶细密的绿纱裙,用扁方简单倌了个单螺髻,簪了对仿山樱的绢花,两滴玉兰的坠子咬着耳垂。

这般的装扮,虽不像之前那般粉嫩酥容,却另有一番清雅颦颦之感,尤其那双娇妩的眉眼,愈加独得风韵。

而裴和渊的视线,则停留在那钩着双窠云雁的抹胸之上。

如他这般的身量垂眼望去,更能见得那布料之下的一痕雪脯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酥软勾人。

幽黑的眼瞳加深,裴和渊心内自思着,若他在那处留下点什么痕迹,她自然不敢穿这样清凉了。

袖中的东西早已烫得吓人,裴和渊喉头滚了滚,矮下身子附到关瑶耳边道:“娘子,今晚送你个好东西。”

好东西?

关瑶扑搧着眼睫问:“什么好东西?”

裴和渊捏了捏她的后颈,语声脉脉:“娘子不急,晚上便知了。”

“打什么哑谜啊?我现在就想知道。”关瑶去扒他肩膀,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裴和渊宠溺一笑,正想说句什么时,忽挑起眸子向侧方望去,与廊道尽头一名长衫男子的视线相触。

身形拔直,品貌不俗,面孔却淡漠得近乎有些古板。

而令裴和渊的,是自他眸中捕捉到的,那一瞬即逝的异样。

那人收回目光,朝这处走来。

近身后,唤了关瑶一声:“东家。”

裴和渊收紧手臂,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