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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那小子?”裴和渊瞳仁半遮着, 口头把关霈堂的话给重复了一遍,目中神情莫测。
关瑶心跳骤跌,下意识开始躲闪裴和渊的目光。
“小姐!”惊喜的唤声响起, 是喜彤恰好端着东西经过,看见了关瑶。
关瑶如遇大赦, 立马迎上前去, 主仆近乎相聚环泣。
一个哭久别重逢, 一个哭救命及时。
听了外间动静, 院内的关氏夫妇也便发现了关瑶。
过于激动, 关霈堂起身的势子猛了,险些一头磕到桌角, 幸被妻子纪氏给搀住。
他嬉皮笑脸地应付了下老妻,便迫不及待去找女儿。
这位关老爷确实喝大了, 走路都打跌, 天旋地转眼前全是重影。
他趔趔趄趄跑上前去,拉起裴和渊的手便唤了声:“乖女!你终于回来了!”
院中矍然一静。
“多喝两杯马尿就毛毛躁躁的,真是昏了你的头!”纪氏脸都青了,上前骂了两句低斥道:“看清楚,这是女婿!”
“爹爹, 我在这里!”见父亲闹了个乌龙,关瑶离了喜彤,连忙现了真身上前:“爹爹,这是我夫君。”
见了真正的女儿,关霈堂哪里还有闲功夫搭理女婿。毫不留情地扔了裴和渊的手便去寻关瑶。
甩了甩发晕的脑袋, 近六旬的大老爷们喜极而泣:“这是我乖女么?真是我乖女么?乖女, 你终于回来了!”
“爹爹, 女儿回来了。”关瑶眼眶乍湿:“女儿好想爹爹……”余光见了母亲神情不虞, 便又甜着嗓子补了句:“女儿也好想阿娘。”
“乖嘴滑舌,老虎胆子说走就走。”纪氏没好气地瞥着关瑶:“我看你心头才没有我们这两个老的,不然也不会招呼也不打一声,便离了顺安。”
“女儿知错了。”心知理屈的关瑶努了努嘴,乖乖认错。
纪氏还未表态,裴和渊便已主动揽了罪道:“此事实乃小婿之过,还请岳母大人莫要怪责娘子。”
见女婿这般出声维护自己女儿,纪氏本还有心要拉着脸训上关瑶几句,此刻却立马笑逐颜开道:“不怪责不怪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你们安然回转就成了。贤婿快,快来坐着,我去让厨下再烧几个好菜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怎、怎么不怪他?”一旁的关霈堂大着舌头插嘴道:“要不是他勾了我乖女的魂,我乖女能大老远撵去后头随他出公差?老夫还道有了女婿是多了个儿子,怎知连女儿都许久见不着!你瞧瞧,瞧瞧我乖女,人都瘦了一圈,老夫这心都抽疼抽疼的……”
吃了酒的人情绪泛滥,关大老爷这会儿唱念坐打地指责女婿,颇有些不依不饶的势头。
纪氏知丈夫这是又犯了老毛病,便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一记眼刀甩来,关霈堂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连忙适可而止地改口道:“那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给老妻赔完笑后,关霈堂突发现女婿在看着自己,且神情似有些闪烁。
心中不悦,关老爷当即摆起泰山的架子道:“看着老夫做什么?还不来给老夫请安?”
裴和渊也便应声上前。
他躬身秉手,神情敛敛。可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小婿见过岳丈”,而是:“小婿可曾见过岳丈?”
话音甫落,一院子的人都愣在当场。
“嗝。”关霈堂打了个酒嗝,皱起眉道:“这是说的什么怪话?你被瑶儿抢回来那日,拜堂时不是见过老夫么?”
关瑶还道自己夫君只是不记得自己父亲了,便扯了扯老父的袖子,开口解释道:“爹爹,我夫君他失忆了,你莫要怪他。”
“失忆?”关氏夫妇齐齐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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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关瑶才把裴和渊失忆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个清楚。
关氏夫妇这才知晓自己女婿没了四年的记忆,也便是自老伯爷走后的记忆,全部归空了。
听闻有人试图对女婿下毒手,关霈堂猛地拍了下桌面,气得唇上银胡都翘了起来:“岂有此理!贤婿好歹是我大琮朝廷命官,到底是哪个有泼了天的胆子,竟敢行刺朝官?!”
顿了顿,复又追问道:“贤婿可曾招惹过什么人,与什么人生过先隙?若有那怀疑之人万不可姑息,必要将此事奏予圣上,求圣上下旨彻查此事!”
裴和渊摇摇头:“小婿也不知。”
“不知?怎会不知?”关霈堂扬声道:“都闹到想取你命的地步了,龃龉肯定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般过节了。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这可是与你性命相关的大事!可不是儿戏啊!”
关瑶见自己夫君似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半垂着眼眸倒现了些落寞的神态,便扯着关霈堂的袖子晃了晃:“阿爹呀,夫君如今失忆了,就算与什么人有过节,大概也是不记得的,爹爹莫再追问了。”
“好好好,今日不提那些扫兴的事。”爱女如命的关老爷当即摸了摸鼻子,缄口再不问。
看着桌上的酒杯,关霈堂登时想到些什么,转而乐乐呵呵对裴和渊道:“贤婿啊,咱们顺安没有埋女儿红的习俗,可瑶儿外祖母在青吴给她埋了罐花雕。听说瑶儿嫁了夫婿后,便派人快马加急送来。老夫这便唤人去取来,上回没喝成,这回啊,贤婿可得好好陪老夫不醉不休!”
这话音将落,关瑶便嚷道:“爹爹,我夫君不胜酒力,你莫要硬灌他。”
“小没良心的。”纪氏笑着拿手指点了下关瑶:“才嫁出去几日,这便开始向着你夫婿了。”
关瑶眯眼一笑:“爹爹到底年纪大了,女儿也是想提醒爹爹莫要贪杯嘛。再说爹爹一喝多就胡言,到时阿娘您也跟着操心。”
“一套一套的,这么说为娘的还冤枉你了?”纪氏忍俊不禁。
“阿娘就是再冤枉女儿,女儿也不伤心的。”关瑶唇尾上翘,眉儿弯弯,十足小女儿的娇憨烂漫之态。
捧在手心哄着,阖府娇养出来的姑娘家,于爹娘无边的濡宠中长大,无忧无虑未遭人间酸苦,怪不得是这么个招摇随意的性子。
能坐不站,能躺不坐。
裴和渊甚至能据关瑶此时的神态想象出她幼时的模样,定然是十八般的撒娇耍痴,恨不得用头在丈母娘怀里转上几个圈。
深觉自己娘子娇嗔可喜的同时,裴和渊却指骨微蜷,眸中漫起些沉郁来。
不喜她与旁人这般亲近。
即使是父母,也让他心下焦灼。
他的小娇娇,应当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像有一股难以体味的复杂心绪在胸膛里奔突,裴和渊沉寂的雪眸之中,隐隐现了些阴郁之色。
自来嫁女回门,母女间都有许多体已话要说,遑论隔了这么许久的回门。
是以片刻后,关瑶便跟着纪氏离了席,裴和渊则被关霈堂拉着,翁婿两个继续坐在餐桌上饮酒闲聊。
此刻后宅,关瑶嫁前的闺院之内,纪氏正笑看关瑶:“想我儿初嫁之时,女婿到底是被迫娶的你,我原还怕他对你不好,这头日日悬肠挂胆的。可今日一见阿娘便知,你们小两口感情定然不差。”
因着心中着实欢喜,纪氏还打趣道:“女婿那眼珠子都要挂到我儿身上来了,你可有看到方才咱们娘俩出那厅堂,女婿的神情啊,可活像是为娘抢了他的人似的。”
关瑶趴在纪氏膝头,羞声道:“夫君确实待女儿极好,只是……”
“只是什么?”纪氏问。
关瑶拔了拔耳坠子,闷声道:“只是夫君失忆之后,有些黏人……”
“黏人还不好?非要他对你爱搭不理你才开心?”纪氏抚了抚女儿的鬓发,暗自失笑。
关瑶嗫嚅半晌,才歪在娘亲怀中自说自话式地咕哝了句:“总这般黏着,我怕日子久了会腻的嘛……”
兴许是习惯又兴许是偏好,她总觉得以前那个云中仙人般的夫君,性子虽霎阴霎晴冷热不定的,相处起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比如冷起来时,似能马上凌风踏月飘飖而去,那股子谪仙劲儿,每每沾惹得她心中小鹿乱撞。
而自己耍耍嘴皮子便能逗得他形容狼狈,缠得他烦不胜烦。或是应她或是不应她,她自寻得当中的乐趣在。
可自打夫君失忆后,她日日被撩得骨头发软,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关瑶?
受不住诱被她拉下神坛和主动滴着哈喇子踹掉神坛,这当中的体味便如逗人和被逗那般,哪能是一回事?
“你呀。”纪氏轻轻戳了下关瑶的头:“都成亲了,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心性。”
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怎能瞧不透自己女儿什么心思?
放了会儿赖后,关瑶抬起眼来小声问:“阿娘,有没有什么妙药,是能,能让同房不那么遭罪的?”
纪氏正替关瑶把额角碎发拂到耳后,闻言当即死拧起眉来:“你们成婚也不是一两日了,那帐中之事你还觉难受?莫不是女婿只顾自己而并不怜惜你?”
自家的女儿自家疼。纪氏与女儿交流起这些来,并不如大琮旁的妇人那般说得云山雾罩一般,遮遮掩掩羞于谈及。
她越想越不对劲,更是板起脸来勃然道:“当真如此,那他便不是个会疼人的,起码不是真心怜爱我儿!我儿毋须与他受这苦楚,索性明日我便入宫求见你阿姐,想个法子与他和离罢了!”
未料母亲愠怒至斯,关瑶吓了一大跳,连忙解释道:“不是的阿娘,阿娘莫要生气呀?女儿还未曾和夫君圆房,夫君没有不怜惜我的!”
纪氏一怔:“你是说,你二人还未圆房?”
关瑶忙不迭点头。
成亲这么久还未圆房……
纪氏立时狐疑道:“莫不是他身有隐疾无法人道,才对你虚与委蛇?怪道适才那般着紧,原来竟有这么一出?”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纪氏这回直接站了起身:“不成!这也是个万万忍不得的!若久无子嗣旁人还要指责我儿身有不足!你今日莫要跟他回那劳什子伯府了,就留在咱们家中,我这便让你爹爹把他给赶将出去!”
“阿娘不要!”关瑶连忙抱住娘亲的腰,哭笑不得道:“不是阿娘想的那样!夫君身体康健着呢!”
“你与他都未曾圆房,如何知晓他身体康健?”纪氏只道女儿年轻不晓事,苦口婆心劝道:“我的儿,你可莫要受他蛊惑替他遮掩。须知皮相易老,甜言蜜语嘘寒问暖更是过不得一世,男子若是虚弱萎靡,受苦的可是你!”
“阿娘啊,我与夫君同床共枕这么多日了,他身体是否康健我自然能知晓的,阿娘莫冲动!”关瑶急得一脑门子的包。
总不能说,不能说自己亲眼看过夫君本钱有多雄厚吧?
大抵自这话中察觉到些什么,纪氏冷静下来想了想:“此话当真?”
“女儿绝对没说假话!”关瑶竖指发誓。
纪氏度忖了下,这才没再执意往前厅去。
她握住关瑶的手,把那竖起的几个指头按了回去,叹道:“好罢,为娘的姑且信你。只我儿须知,你嫁去那临昌伯府,断不是去受委屈的。若得了气受,若觉哪处不妥,必要回来告诉爹爹阿娘,可知了?”
“女儿知了。”关瑶点头如捣蒜。
纪氏这才放下心来,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额发。
母女两个闲聊几句后,纪氏便红着眼角问关瑶:“前些日子你进宫见过瑧儿了,她可还好?”
关瑶点点头:“阿姐道是一切都好,让爹爹阿娘莫要记挂她。”
纪氏嘴角含笑,心中却泛着愁绪。
就是总报好,才让当娘的心头不踏实。
明明入宫前,长女也不是现下这么个报喜不报忧的沉静性子。
见得母亲眉间郁色,关瑶歪过去,赖在纪氏肩头卖乖道:“对了阿娘,阿姐说要给灵儿再生个弟弟妹妹的!阿娘呀,何时得空了,咱们替阿姐去相国寺给菩萨上个香可好?”
“好,自然要去的。”纪氏展颜道:“灵儿呢?那孩子可还好?”
关瑶答着:“还是咋咋乎乎的,可有精气神了。”
纪氏替关瑶把额角碎发拂到耳后,佯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那日进宫,你可有去拜谢陛下?”
“夫君去了的,陛下不曾宣我,我就在嘉玉宫待了一会儿。”答完这话,关瑶矮下身子,伏在纪氏膝头甜浸浸地唤了声:“阿娘……”
“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纪氏伸手探了探关瑶的额温。
“我身子好着呢。”关瑶殷勤地替纪氏捶了两下膝头,嗫嚅道:“阿娘是不是,是不是对我夫君……”
纪氏怔了怔,方了然道:“想问我是不是对你夫君不大满意?”
关瑶赧然。
纪氏不答这话,只另外问了声:“伯府那位老夫人对你可好?可曾为难我儿?”
“婆母挺和善的,不曾为难女儿。”关瑶答得极快,又眼巴巴瞅着纪氏。
见女儿这急切的小模样,纪氏不禁莞尔,她低低叹了口气:“裴三郎的品貌自是没得说,怕是寻遍顺安城,也找不出比他更出挑的郎君了。娘实话实说,也不是嫌他落第讨得个职缺,其实那官场的事能不沾就不沾,娘倒盼他也是商户人家,家世简单些,人也没那么多豪情壮志,愿守着我儿安生度世便可。”
“嗯嗯。”关瑶胡乱点头,竖尖了耳朵等着听后面的。
纪氏这回是真被女儿那乖滑劲儿给逗得“噗哧”发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后,缓声问:“你可知临昌伯府的一些事?”
关瑶想了想,不大确定地试探道:“阿娘是指夫君生母的事?”
一想到母亲或是因为这个不满自己夫君,关瑶心里就抽抽。她鼓着腮帮子:“阿娘啊……”
“真真是女生外相,还说没偏着他?我这半句话都没说呢,你就这幅模样了。”纪氏拿眼睇着女儿,无甚好气道:“阿娘不是那等看重出身的人,那孩子早年间定是受了不少罪,回府后也定然被那些个流言蜚语给伤过,而今他既是做了咱们关家的女婿,阿娘只会心疼他,又哪里会嫌弃他?”
知道误会了母亲,关瑶立时皱了皱鼻子,露了个讨好的笑。
纪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莫要多想,左不过是大虞的事罢了。但这算不得什么,只要他们阖府是向着咱们大琮,想来陛下也不会为难他们的。我儿把心放肚子里便是,阿娘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
关瑶眼睫翕动,半晌愧怍道:“是女儿让阿娘担心了……”
纪氏将人揽到怀中,温声道:“也莫要怀疚,世上哪有父母不忧儿女的?只要你与瑧儿过得好,阿娘与你阿爹便知足了。现下你二人夫妇和乐,早日给我生个外孙才是正经。”
说起生外孙,关瑶连忙问道:“阿娘,那我方才说的……”
“知了。”纪氏眼中蕴了笑:“迟些备回门礼时,我会让人把那东西放在里头的。我儿莫要怕也莫要太娇气,疼就那么一回,往后便好了。”
“我……我尽量。”关瑶这话说得有些艰难。
她另有层顾虑,就是方才自已爹爹提起与秦府的婚事,又好死不死被夫君给听见了。
她那夫君现下跟个在醋缸子里泡了十年的人似的,也不知会不会为这事……
“我儿想什么呢?这么入迷?”纪氏替关瑶掸了掸衣袖。
关瑶忙遮掩道:“没想什么。女儿只是想起城郊好像有个普元寺,听说也是很灵的?”
纪氏笑道:“你想去普元寺?也好,那庙里也有观音菩萨的。等过几日阿娘忙称了手头的事,便与你一同去拜拜。除了替瑧儿请愿外,也要让菩萨保佑我们瑶儿早日传喜才是。”
“阿娘……”关瑶嘤咛了声,在纪氏怀中乱拱,瞧着很是娇羞怯情,惹得纪氏眼尾的皱纹都打了褶。
便在这当口,突闻湘眉在外唤了声:“郎君?您几时来的?”
风卷裳衫,绸白衣角飘入院中。
月门之后,勾着云纹的一双皁皮靴跨过槛门。
郎君立于庭中,似孤筠孑立,孟夏的清风染上他的衣袂,又使他如披风月烟霞。
“夫君?”关瑶惊讶了下,跑上前去:“夫君怎么来了?”
裴和渊伸了臂稳稳接过关瑶,却又随即扶了扶额,低声道:“头有些泛晕。”
“夫君是醉了么?”关瑶抬起手背贴了贴裴和渊的额头,随口问了句:“那爹爹可还好?”
裴和渊不说话了,握住关瑶的手后,微微抿起嘴看她。染了三分酒气的眸子带着水气似的,似在控诉她不多关心自己两句。
关瑶微赧,轻声问:“那咱们要回府么?”
裴和渊想听的明显不是这句,闻言语气寥落:“岳丈大人再三说了,让你我用过晚膳再回。”
顿了顿,又恢复温儒模样,恭敬对纪氏道:“岳丈大人醉得眼睁不开了,还请岳母大人前去照顾照顾他老人家。”
听说父亲醉成这样,关瑶呆了呆。
她爹爹的酒量她是知晓的,即使是头茬儿喝到胡言乱语了,也还能再挨个几轮,今日怎么这么快便醉倒了?
看了看说是头晕却眼神分外清明的裴和渊,关瑶不禁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想离她太久,才猛灌她爹爹。
察觉到关瑶在看自己,裴和渊悒郁的眉目才展开了些。
他侧了侧身子,歉声对纪氏道:“是小婿之过,明知岳丈大人早便饮了好些酒,还未能劝住他老人家……”
纪氏摆摆手:“不怪贤婿。我平时不允那老家伙吃酒的,偶尔许他一回,他吃起来便难停,逢了高兴事儿越发舍不得停杯。你既也醉了,还是先歇会儿吧,我去让人熬醒酒汤来。”
待纪氏走后,关瑶便领着裴和渊进了自己嫁前的闺房。
从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清冷郎君,现下却连她房里的一把金算盘,也要摸着掂掂手。
裴和渊随意拔弄着那算盘珠子,发出“塔咑”的声响。
郎君骨架流畅,骨肉匀称,白如玉,劲如竹。转动时,甚至能看到他腕侧微显的青筋。
连筋都生得比别人的好看。
正是看得两眼发直间,闻得裴和渊问了声:“娘子喜金?”
关瑶滞了滞。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普天之下,谁不喜金?
就算那些嘴头说着阿堵物的腐儒,实则见了金银眼珠子也是要向外鼓上一鼓的。
还道裴和渊是在调侃自己喜这俗物,关瑶便反问道:“夫君不喜?往后若有个蹭蹬之时,指不定还要靠我这些金银俗物呢!”
这话,引得裴和渊侧目望来。
关瑶便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裴和渊眸中笑意渐盛,突闻一记不重的皮肉声响起,关瑶后臋被人拍了拍。
脑子空了一瞬,她旋即不可置信地撑大了眼:“你打我?”
“娘子咒我倒霉蹭蹬,我打不得娘子?”裴和渊目带戏谑。
“我哪有咒你?”关瑶冤死了:“我明明是在向夫君表诚心!”
想她夫君孤身在伯府,又不像裴讼谨还有个姨娘能接济接济,便只能靠府里拔的月钱度日。虽得了个差使,可毕竟官阶低微,饷银怕是少得可怜。
而如他们这样的文人墨客,大都爱置办或收藏些贵价的笔墨纸砚胶旁的趁手文玩,甚至有时邀三五好友到府中办个雅宴小聚一番,都是要花钱的。
像她这般贤惠的娘子,肯定愿意倾囊相助,怎么都要让自己夫君体体面面的!
“我名下几间铺子,都是自己开的,还有一个戏班子呢,我可以养着夫君的!”关瑶鼓起腮来认真补充道。
她本是偏艳的长相,便是静着不说话,那眼鬟间也自有三分风情流转。
可此刻她一双眸子微微瞠着,两丸乌珠如水雾含烟,那雾似坦眼难视的尘丝,密密渡入人的胸臆,填满人的心窝。
裴和渊凝着关瑶,胸间气息浮动,眼底逐渐晕开碎金般的波漾。
若是遮遮掩掩,便是生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心,而大大方方说出来,才叫当真不嫌弃他。
心性澄澈,肺腑无隔,直白得让人心头发软。
小女人的熨贴无比窝心,犹如像酥糕的甜,舌头一顶,便糯化了。
他何德何能,一场大梦后凭空得了这么个宝,直让人恨不得把一切都掏给她。更让人想把她拘在身侧,不教旁人触目半分。
裴和渊放下那金算盘,展了双臂将人牢牢圈在怀中,低声谓叹道:“真是我的好娘子。是为夫这张嘴说错话了,娘子若气怒,便是罚我去跳江,我也必无半句推辞。”
这怀抱委实太紧,紧得让人有些窒息。
关瑶使力推着那硬实胸膛,娇哼着嫌弃道:“谁要罚你跳江啊?你这么个旱鸭子,也就能在及腰深的温泉里走两步了。换了别的地方莫说跳江了,就是到我后院的莲池里站一站,怕还要我下去捞你,没得湿我一身裙子!”
“娘子说得是,为夫太无用了。”裴和渊百说百应,喃喃失神间,颇有些俯首称臣的意思。
“松开……”被这温存弄得有些喘不过气,关瑶拍了拍裴和渊的背,见对方仍不肯松,便干脆倒走几步,拖着他向后退。
二人站的地方本就是个犄角之处,行动只余方寸,关瑶没走几步后背便抵上个书架。
她扬起手来,本打算去掰裴和渊的脸,突闻“啪”的一声,竟从书架带下本书来。
裴和渊蹙额拖起关瑶的手:“痛不痛?”
痛倒不痛,就是这人方才跟聋了似的,怎么说都没反应,关瑶甚至一度感觉自己险些憋死在他怀里头。
“都让你松开了,你这耳朵生来看路的不成?”关瑶气得伸手去掐。
裴和渊十分配合地矮低了身子,让她不用踮脚。
他歉声道:“是为夫不对,为夫方才一时莽了,不曾听见娘子说话。”
确实关瑶并未真的伤到手,裴和渊才蹲下身子,去拾掉落的书册。
那书册已摔得摊开,里头夹着的誊写漫漫纸散了一地。
裴和渊一张张拾着,复又整齐叠好。
只他在将那些誊纸塞回书页之中,阖上书册之后,目光却停留在那书封之上。
几息后,裴和渊抬头仰视关瑶:“这是娘子誊写的?”
听他声音低沉得不对劲,关瑶低头去看。
群青色的书封之上,写着险劲豪放的四个大字:晴园诗集。
想起些什么,关瑶立马摇头:“不是我写的,是,是……”
她支支吾吾,裴和渊也不催,只眼也不眨地望着她,静等下文。
关瑶结舌半晌,实在不好说这诗集,是她阿姐写的。
犹记得那年七夕晒书时,下人曾在阿姐房中翻出大量陈年的话本子,而那些话本子混着一册诗帖,扎眼得很。
因为知道阿姐入宫前也不是爱文墨之人,是以见那厚厚的诗帖,她便好奇拿来翻了几页。
诗不多,重复来去也就七八首的样子。但每一首都临了不下十遍,还极其用心地制成了誊本。
爹娘常说她的性子与入宫前的阿姐极像,她便换想了下,自己静下心来写几个字都浑身发痒,何况坐在桌案边临这么些帖?
而后来去到青吴,某日在书斋淘话本子时,偶然见得相仿的诗,她才知阿姐那誊本里的诗,都出字这《晴园诗册》。
这当中的联系,任谁都想到十七八层去,又教关瑶怎么好说?
总不能真说是她阿姐的,再说她阿姐许与靖王有过一段旧情?
房中响起书页翻动声,裴和渊也不起来,维护着半蹲的姿态翻看了几张,才又抬了头问:“娘子房里收藏着旁的男人诗作,还被为夫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人过于反常,甚至还笑了一下。
心中警兆大作,倏尔福至心灵,关瑶弯下身子,抱住右手“嘶”了一声。
果不其然,裴和渊立马着紧地站起身来:“娘子怎么了?”
“手疼……”关瑶眼里升起雾气,开始幽幽咽咽地算秋后账:“都怪你,让我磕到手了!”
“……”裴和渊好笑道:“方才不是说不疼?”
“我哪有说不疼?”关瑶迅速寻到他话中错漏,理直气壮地指责道:“你怎么又冤枉人?我分明没有说过这话!”
“是么?原来为夫又冤枉了娘子。”裴和渊放下那晴园诗集,淡淡地回了句。
声线无有波澜,可那双拥雪般的眸子,却像能洞悉一切,关瑶的这点小心思,在他眼中显露无疑。
关瑶被看得后颈发麻,只好嘤嘤地往裴和渊怀里钻:“夫君呀,人家手疼……”
哼哼唧唧钻了半天,本是替她拍着后背的手,突然顺着腰际向下滑到膝弯,紧接着整个人失了重,被腾空着横抱了起来。
关瑶低呼一声,立马抱住裴和渊的脖子:“夫君,你做什么?”
裴和渊把人放到榻上,才道:“娘子的帐子好香,为夫此刻仍有醉意,头晕得很,想让娘子陪我午憩片刻。”
带着极淡酒气的拂过关瑶面颊,裴和渊的眼中,尽是不容错辩,似要将人熔掉的炙热。
被这样的目光闹得心中一烫,脚下一软,莫名想到自己方才跟娘亲说的那些话。
虽知按距离来算,夫君不大可能有听到,可她到底有些心虚。
一颗心似要跃出嗓子眼,关瑶口头磕巴道:“我不困的,你歇就好了。我,我去看看醒酒汤来了没。”
说着话,关瑶试图爬起来,却又被轻轻推回到榻上。
不仅如此,裴和渊还蹲下身子,握住了关瑶的脚,一幅要替她脱鞋除袜的架势。
关瑶吓得心口乱跳:“夫君别动!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话音刚落,右脚的绣鞋便被裴和渊掌在了手中。
说起来这鞋还是在路上时,裴和渊买给她的。
因为易容扮成那焦七郎君,关瑶带的便多是男装,女装只有寥寥两套换洗的,鞋自然也只有两双。
可既是赶路,走路怎么都比平时要多上一些。关瑶的脚又格外细嫩,那两双鞋便怎么穿怎么磨脚。
在发觉关瑶那鞋不称脚,且还让她起过一个小水泡后,裴和渊直接把那两双鞋给扔了,亲自去鞋铺抱了一堆绣鞋回来给她试。起码试了得有三十多对,才寻到这么双轻便不累脚的。
软底的鞋,鞋面上勾的是锦葵山茶的纹样。
锦葵嫩黄,山茶艳红。
而此刻裴和渊的指腹,正沿着那交织的托叶上下游移,直到花缘处。
明明被他摩挲的是鞋,可不知怎地,关瑶却不自觉地摒起息来,乌浓的眼睫微微颤悸,一张脸愈加红似蕃柿。
“夫君别闹了,快放手。”关瑶试图把脚抽回,却到底抵不过裴和渊的气力。
她两只脚在他手中如细弱的叶柄,轻轻一使力,便让她动弹不得。
“马上好了,娘子莫要急。”将绣鞋摆到榻凳之上后,郎君隔着罗袜扣住姑娘家的脚。
“你放手,我自己来就好……”关瑶仍是挣扎着,声却已如蚊蚋嗡鸣。
裴和渊将视线从袜上挪到关瑶脸上。
染着酒色的眸子莫名潋滟,眼角的斜红更是平添风情,他那觑来的目中,更是沾着佻薄的笑。
郎君低低道:“不是手疼么?我替你脱。”
踝骨处的怪感同时传来,关瑶蓦地朝后一缩,抓紧了绣着水莲的褥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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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好的醒酒汤,到底没能送进那房中。
未时正,窗牖开敞着,味儿早便散了个七七八八。
掩起的幔帐水波一般动了动,似是有人在里头摸索。
过了会儿,自帐隙间缓缓伸出只软臂来。
腕白肌红,凝如玉脂。
须臾,那手扒住床沿,像是挣扎着要借力起身,可才扣着扒了一下,却被另只陡然伸出的长臂给拽了回去。
几声娇声嗔骂溢出帐外,有人低低笑了几声。
“嗑嗑——”
门被叩响,湘眉在外传话道:“郎君,少夫人,席爷来了。”
“知了,让他等着。”
应声过后,一个身影坐了起来,随即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
片刻后帐被撩开,挂去了玉钩之上。
裴和渊起身套上皁靴,便又是发冠端正,鞶带齐整,一幅淑人君子的模样。
拧了帕子替关瑶细细拭过双足后,又替她把袜鞋穿上,末了还体贴地问:“娘子可还好?可需我抱娘子出去?”
“少充好人了,谁要你抱啊?”要不是穿着鞋,关瑶简直想踹他两脚。
被他抱出去,谁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后还做人不做了?
裴和渊嘴角噙着犹不怠足的笑,宠溺道:“好,那娘子自己来,咱们走慢些就是。”
关瑶没能忍住,当场剐了他一眼。
她现在从脚窝到脚腕子全是酸的,就是想健步如飞也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当夫妇二人慢慢悠悠到了花厅,入目看到的,便是个急得跟猴似的席羽。
见这对夫妇还莲步轻移款步姗姗,席羽把眼一瞪:“这地是铁板不成?走快两步会烫脚?”
裴和渊扶着关瑶的腰,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待到厅前的槛栏外时,生怕关瑶提不动脚,还勾着腰把人往上带了带。
席羽嘴角抽搐。
待到跟前,裴和渊直视着席羽,眸光浓漆深邃,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就这么一个眼神,便把席羽看得浑身发毛:“你这样看我作甚?不会连我也忘了吧?”
裴和渊扬了扬唇:“许久不见。”
“才个把月而已,什么许久不见?”这般古古怪怪,席羽见了鬼一样向后仰了仰:“听说你失忆之后跟狗皮膏药似的,说起话来也油腻得吓人。你可别跟我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我午时吃的糯米饭还没消化的!”
对席羽的讥讪之言,裴和渊恍若未闻,只淡声问道:“何事寻我?”
“谁寻你啊?我寻的是小嫂子。”席羽越过裴和渊去看关瑶:“小嫂子,江湖救急!还请小嫂子快些个与我去万汀楼,看如何能把那位夏神医给哄回去!当我求小嫂子了!”
“夏神医到顺安了?哄回去是什么意思?他老人家不是伯府给二姐看病么?怎么又在万汀楼?”一堆疑问出来,关瑶眼露讶异。
说起这事,席羽牙关紧扣,脸色极其难看:“夏神医……是被赶出伯府的。”
关瑶当即皱了眉去问喜彤:“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接应夏神医么?他老人家怎么会被赶出伯府?”
喜彤忙解释道:“奴婢是亲接了夏神医入府的,本来夏神医也准备给二姑娘探脉了,可老夫人突然出现,训斥了奴婢一顿不说,还,还把夏神医给赶出府去,不许他给二姑娘看病……”
“……”关瑶只觉匪夷所思,须臾思虑后便道:“先去万汀楼吧,当中情形到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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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匆忙离了关宅,坐上马车往万汀楼赶。
行至半途时,忽在街心遇得一阵骚乱。
动静过大,甚至阻了他们的去路。
关瑶掀起帘来向外去看,见是位白面郎君正被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追撵得满街乱蹿,狼狈如贼。
那华服女子扬着条皮鞭,嚣叫甚为尖利:“姓秦的!你给本县主站住!本县主今日不打你个杠上开花,你不晓得本县主的厉害!”
不时有鞭子的辣响声在后头响起,也不知毁了多少摊档。白面郎君无头苍蝇一般乱躲乱避,正是吓得腿软之时,倏地与关瑶惊讶的目光对上了。
求生欲使得他陡然身形灵动起来,几步跑近前便跃上车辕将那帘布一掀,扯起嗓子道:“关姑娘!救命啊!”
关瑶吓得扯紧了手中的帕子,只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被揽着腰猛地向后一退。
紧接着,她夫君用那冷得令人胆气生寒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唤着来人:“秦扶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