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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马车停于半道歇息。
听孟澈升与梁成潜说他之所以来大琮,也是为参加大琮皇帝的寿诞,裴和渊当即表态道:“梁大人若觉有蹊跷,可寻驿站发信,上报予朝廷。”
见裴和渊对那位表弟态度冷淡,且谈及此事毫不避讳,梁成潜便也赞同道:“晚些还是修书一封,让驿馆将此事给记下。”
毕竟陛下对大琮态度暧昧,而不管那孟太子来意为何,起码上报朝廷,裴和渊也算避了嫌。
而对裴和渊来说,孟澈升这事更大的蹊跷,还是他会吩咐人对关瑶下手。
那认错人的胡话,裴和渊是不大信的。是以匆忙离开那客栈,也有避走孟澈升的意思。
议完事,便准备继续出发。
掀开车帘,见个关瑶朝自己粲然一笑:“夫君快上来,日头晒得很。”
裴和渊漠着张脸:“你见过丫鬟与男主子一辆马车?”
“见过啊。”关瑶想也不想便泰然点头:“宠婢不都是和主子一辆马车方便伺候么?夫君快来,我瞧瞧你伤口还有没有渗血。”
裴和渊面色微沉。
宠婢二字真是说得顺溜,到底是想伺候他,还是想坏他名声?
赶路要紧,裴和渊懒得再与关瑶多话,俯身入了马车。
关瑶卷起袖子看了看裴和渊小臂上的伤,心疼地呼了两口气:“夫君,还疼么?”
“我并无大碍。”裴和渊抽回衣袖,坐去对向。
关瑶跟着过去:“夫君渴了么?要不要饮水?夫君饿不饿?我这里还有一包杏干可以垫垫胃……”
如果说聒噪的丫鬟令人絮烦,那么八卦的丫鬟,便令人脑仁涨疼了。
问完渴饿后,关瑶靠在裴和渊身侧:“我听那处孟太子唤夫君表兄,夫君大他很多么?”
听听这是问的什么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与孟澈升年岁相当。
裴和渊执起本书,不欲作理。
“对了,大虞皇后……就是咱们姑母,生得什么模样,又是个什么性情呢?”
“不知。”裴和渊抬起书来掩住脸。
关瑶先是呆了呆,过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夫君八岁方回伯府,更莫论那位姑母在他出生之前便远嫁大虞为后,难怪会没有印象了。
但有句老话说是外甥肖舅,侄女像姑。会不会伯府躺着的二姑娘,和那位姑母生得相似?
兀自嘀咕了会儿,关瑶伸手指挠了挠裴和渊:“夫君,那位孟太子和二姐姐……”
一直挡着脸的书册被放下,裴和渊盯住关瑶:“你对他很感兴趣?”
“谁?”关瑶蒙了下。
裴和渊一字一顿:“孟澈升。”
关瑶想了想,还是诚实点头。
她头一回见那孟太子,多少有些好奇。
更别说这人一见面就差点误伤她。要不是走得太快,她是极想问一问那孟太子,究竟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哪个。
见关瑶点头,裴和渊眼眸微眯,无名的躁意让他甩了书册,冷声道:“昨夜不曾睡好,我要小憩片刻。”
这意思,是让关瑶莫要再挨着他坐。
“我帮夫君按腿!”关瑶倒很是积极地给自己寻活。
她抽了软枕给裴和渊垫背,还贴心帮他调整姿势,理着衣衫。
“叮铃”玉琅相击的声响,是关瑶的肘不小心碰到裴和渊腰间的玉佩。
还是那枚平安扣,以及她上回硬送的玉蝉。
生怕磕到了,关瑶连忙托起来细看,松了面色道:“好着呢,没碎。”
裴和渊低下眸,看着那枚平安扣。
仍在江州地界,他原该抽闲去祭拜亡母的,可给他这玉的妇人,他唤了几年阿娘的妇人,却原来,也不是他亲生母亲么?
那这玉,他还能留么?
闭上眼,在软枕上半支着脑袋,裴和渊沉入这几日怎么也理不清的思绪。
说是小憩,可他却显见地发了梦。
破碎且不连贯的梦,错综复杂,皆是过往。
最后的梦,是在一条喧攘的大街,一群人围作个圈,正在看路歧人表演。
那当中正在卖艺的,是条黑犬。
准确来说,应当是条像人的狗。
明明是犬身,却会说人话会唱小曲儿,瞧着很是新奇。
因着这新奇劲儿,不少人都欢呼着叫好,不时向那小犬儿身旁洒铜板。
“铛——”
一枚银绽子掷在小犬儿身边,是位富客瞧着兴起打赏的。
驯犬的人见了登时两眼发亮,咧着嘴上前,邀富客骑一下那犬儿。
恬着笑脸邀请的人,生着双猪鬃似的乱眉,黧黑的脸满是油光。赫然是那陈老太爷的外甥,陶顺。
而彼时的裴和渊,则坐在墙角的笼子里头看着那小犬儿,见他那肥如猪彘的人当马一样骑在背上。
因为身子骨承受不住,小犬儿弯膝跪在地上。
花了钱的主顾受到惊吓险些摔了跟头,便抢了陶顺手里头的鞭子狠狠抽了小犬儿几下,抽到那小犬儿吐了血,趴在地上抱头哀哀求饶,方解了气。
便在那天夜里,小犬儿没能挨住,离世了。
裴和渊清楚记得,那小犬儿不停在吐血和咳嗽,泛着泪光的眼珠子里头流露着说不清的祈求。
那时他尚年少,不明其意,只能帮着擦血。
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那祈求何意。
是在求他下手,给个痛快了断。
二人关在一处,他看着那小犬儿的尸体渐渐冰冷。
而同时清晰的意识到,下一条人犬,便是他。
……
“夫君?”
耳旁传来一声声轻轻的唤,裴和渊醒来,撞入满含担忧的一双眼。
“夫君没事吧?”
裴和渊这才发现自己一侧手被关瑶握在颊边,是个分外着紧的姿势。
且她靠得很近,近到他能数清镶在她眼眶周边的,那蛾翅般的长睫。
“怎么了?”裴和渊看着关瑶,轻声问。
关瑶蹙着眉道:“夫君方才一直在梦呓……”
“我唤了什么?”
关瑶嗫嚅道:“夫君……在唤阿娘。”
且那几声低低的唤语中,还透着隐隐的绝望,让人听了心头一抽一抽的。
静滞良久,裴和渊才喃声问:“是么?”
关瑶软了眼神:“夫君是想阿娘了么?”
裴和渊没说话,指尖动了动,似是想抚摸那芙蓉般的香腮,最终却还是松开了手。
“没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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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亭阳的前一晚,几人住到了驿馆内。
裴和渊给席羽去了信,让他查查孟澈升的异常。
关瑶说是打扮成了丫鬟,实则谁也不敢拿她当丫鬟看。只裴和渊到底是出公差的,不好给二人安排同间房,是以夫妇还是分了不同院落住着。
虽一路已经讨论过几回这趟公差的相关事项,可亭阳近在眼前,梁成潜与裴和渊自然更要再把当中事项过一遍。
楼屋之中,议完事的二人正欲离开,便听得嬉闹声自窗外传来。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庭院中,关瑶正带着湘眉拿了风筝准备去放。
想来是行了这么久的路在马车上憋坏了,这才趁着今日休整,天儿也不差,所幸出来松展筋骨。
这会儿,关瑶半边身子都偎着湘眉在放赖,几乎是被湘眉的力气在拖着走。
风筝是吴启出去买的,关瑶本来打算自己放,可她今天浑身懒怠,便指挥着吴启先放几圈,弄得吴启个大老爷们满院子跑,瞧着极为滑稽。
不多时,关瑶便与湘眉笑成一团。
楼屋中,梁成潜看着起了些谈兴,加上有心给关瑶说几句好话,便问了裴和渊一句:“老夫观衍思对尊夫人似有些冷淡,不知,可是因着放榜那日的事?”
裴和渊迎着窗牖清风,沉默地站立着,实则也不知怎么回他。
梁成潜捋了捋长须,笑道:“衍思年轻气盛,尊夫人又是个跳脱直白的。那榜下捉婿之事,衍思心头有气,老夫也能理解。可就算尊夫人不曾去贡院,那圣旨一下,你二人仍是要成亲。兜来转去还是夫妻,你二人必是天定姻缘了。”
榜下捉婿,圣旨,天定姻缘。
虽成婚时日不久,但这几个字,裴和渊却是听了许多遍,听到他已是木然。
而也是头回做这样事的梁成潜,想来想去也说不出新意,便索性拿自己的事长篇大论。
他叹道:“老夫与我那妻啊,是指腹为婚。老夫年轻时也是个倔蛮的,甚是不服这桩婚事,总觉得有些强迫的意味。那时几次三番想退婚,甚至带着娼女在我那妻跟前调情。换作一般女子怎可能受得了这种羞辱?可她受住了,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不嗔不怨,对我极为包容……”
裴和渊顺着想了想,若自己带娼女在关瑶面前调情……
未能成功联想,单想到娼女二字,便浑身不适。
梁成潜继续在说,声音苦涩了些:“虽如此,老夫那时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成了婚也对她爱搭不理,她越是对我好,我便越想踩她底线惹她难受。最过分的一回,险些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许是耐心耗尽,她居然开口便要与我和离,语气虽温柔态度却很是坚决。老夫不肯低头,便硬着心肠写了和离书给她……”
“后头的事,也无外乎就是老夫悔了,为追回她出了不少糗,险些便落了个孤寡终身。可到底,她还是比我走得早……”
“尊夫人伶俐乖滑,又是个心地善良的,衍思可要倍加珍惜啊,莫要将来……”
老郎官用心良苦,憾声喋喋不休,可裴和渊听到最后,却不免惯性一哂。
他看了看庭院中亲自上手放纸鸢的关瑶,敛了敛眉。
将来如何?难不成她还能跟他提和离?
当真有那一日,他怕要去寺庙烧高香了。
与梁成潜别罢,裴和渊往楼下去。
方出了院落,便见那空中纸鸢失了风向直转直下,朝他侧面飞来。
额角骤然一痛,裴和渊被砸了个眼冒金星。
“夫君!”关瑶提着裙摆赶忙跑来:“没事吧夫君?被砸到了么?”
岂止被砸到,裴和渊的额角还被砸青了。
嘁嘁喳喳的声音惹得裴和渊脑仁更是胀疼,他避开关瑶的手,深吸一口气:“无事。”
见裴转身回居院还不让吴启跟,关瑶再迟钝,也知自己又惹了裴和渊不快。
立在原地摸了会儿纸鸢,关瑶拉起湘眉,打算去借驿馆的厨房做些吃食,用以讨好她那多难多灾的,又负了伤的夫君。
另厢,裴和渊回到居院,被撞到的额角抽痛不说,脑中还有些嗡嗡作响。
至无人处,他才捂着伤了的额角,向楼上去。
初时一切如常,可上楼到中段时,原本好好的木梯,当中一格却陡然让他右脚踏空,陷入那裂了的梯级之中。
与此同时,身后有轻微且快速的踏阶声响起。
裴和渊心知不妙,本能地回身去挡。
但闻“唰”的一声,飘洒的粉屑扑面而来,裴和渊眼前刹那变作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