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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渊婚否,梁成潜自然是知晓的。
毕竟几日前那场榜下捉婿,可是顺安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梁成潜佯咳两声,隐有笑意:“老朽记得衍思成婚不久,仍在新婚中。”
“啪嗒”。
陈嫦手中的伞掉到地上,她失神般立在原地,喃声道:“竟、竟成婚了?”
“阿姐小心淋坏了身子!”陈璃也踏入院内,赶忙举着手中的伞替胞姐遮住头。
身侧的湘眉已看着陈嫦小声冷笑了下,关瑶倒乐在其中,仍故作讶异:“原来裴兄成婚了?不知梁伯可见过他那位夫人?”
关瑶本是顺嘴一问,梁成潜却点了头:“老夫曾见过一回。”
不仅这么答,梁成潜还精神倘侊,似有何怅触。
竟见过她?关瑶眼含重惑。
她仔细回忆了下,自己对这位梁大人并无印象。
难不成……是去临昌伯府吃过她与夫君的婚宴?
不等关瑶再往远了回想,便听庭中的陈璃好奇道:“如裴公子那般郎君娶的夫人,应该也是出类拔萃姿容不俗的吧?”
瞧,世人就是这般贪慕皮相。
有些人仅凭周身气度,或说仅凭一张脸,便能叫陌生人得个出类拔萃的结论来。
隐秘的快乐催得关瑶“憨厚”地笑了笑,跟着附和道:“裴兄的夫人是个什么模样,在下也好奇得很。”
顶着关瑶直勾勾的目光,吴启心知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少夫人是,是天仙般的美人,与我们郎君的感情很是要好……如胶似漆,情比金艰。”
眼角快要飞到头顶的关瑶,感觉耳旁已听到陈嫦的切齿声了。
她意犹未尽,故意多问了句:“那裴兄家中可有妾室?”
措手不及,吴启木了。
这、这话让他怎么回?
“小兄弟发什么呆?快,站进来些,小心淋雨。”关瑶上前两步,招呼吴启莫要被雨刺着。
得关瑶这般照切,吴启面部抽搐,末了干脆把眼一闭,扯着嗓子喊道:“我家少夫人甚是凶悍,不允我家郎君纳妾,平时郎君若与旁的女子多句话,都,都要被她掐脸罚跪的!”
片刻沉寂。
“噗哧……”
湘眉没能忍住,背过身笑得像在打冷颤。
“怪道裴公子那般、那般……原来家中夫人管得严,是个惧内的。”陈璃亦是掩嘴偷乐,小小的姑娘家,一幅幸灾乐祸的俏皮样子。
可与她相似的那张脸,却掐着掌心忿忿不平道:“那女子竟性悍至此,裴公子怎娶了个泼妇?!”
庭院矍然一静,唯闻细雨沙沙。
“阿姐啊……”这下连陈璃都不好意思了,她扯了扯陈嫦的袖子,臊红着脸小声提醒道:“你怎么这样说话?太失礼了!”
一旁的泼妇本人倒“噗哧”笑出声来,惹得陈嫦横眉以对。
关瑶改笑为咳:“抱歉,嗓子有些不适,许是受了寒凉。”
“啊,那可不能轻怠。”陈璃面露关切道:“我家北院挖了个温泉,不如公子去那池子里头泡上一个时辰发发汗,可比喝姜汤有效的。”
“温泉?”关瑶蠢蠢欲动。
她虽没有洁癖却也是个喜净的,客栈到底人来人往的地方,那浴桶不知被多少人坐过。
且木质浴桶最是沾味儿,南来北往的人身上那些个油星子泥团子不定被那桶壁吸了多少,是以这几日,她和湘眉都是用自带的巾子草草抹了身体。现下冷不丁听说有个温泉池子,怎能不令她雀跃?
“哎?阿姐!”陈璃蓦地唤了声,原是陈嫦扭头跑出了庭院。
陈璃匆忙对关瑶几人福了身,去追胞姐时,还不忘重复了句:“那池子就在北院,几位若想去什么时辰都可以的。”
还什么时辰都可以?
关瑶眼冒精光,恨不得立马就去!
梁成潜捋着胡须,呵呵道:“老朽有心悸之病,泡不得那热汤,想是无福享受了。小七郎君与衍之可去泡上一泡,也好驱驱寒。”
白日果然不能提人,尾字甫落,白裳青年便撑着把伞回来了。
见关瑶看来,还解释了句:“道路泥泞,恐污了衫袍,便提早回来了。”
关瑶瞅了眼那干净得泥点子都没沾上的缟白袍角,心中了然。
她没有洁癖,但她夫君……好似是有的。
不仅有洁癖,还有强迫症。
且据她观察,不仅是房里的摆件要齐整,细小到一口茶要分几回喝,她夫君都有相应的动数。
“衍思来,老夫寻你有些事。”梁成潜笑着招呼了裴和渊一句。
“晚辈就来。”裴和渊喉间轻答,应声抬步。
廊沿之下,关瑶忽攥了攥扇柄。
也不知是否生了错觉,裴和渊拾阶而上前看她的那下目光,好似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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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的晚膳,是屋主陈老爷亲自招待的。
老爷子年近七旬,两撮寿眉弯弓似地下垂着,腰背也已有些佝偻。但脸膛红润,精气神还是不差的。
开席前,陈老爷还乐乐呵呵地问关瑶:“这位小郎君瞧着年岁不大,可吃得酒?”
“小七郎君有些咳嗽,陈老兄还是莫让他喝了。”梁成潜道。
陈老爷是个热情好客的,闻言还劝了劝:“知几位贵客明天要赶路,老朽拿的是自家酿的酒,小酌两杯应该不妨事的。还能发发汗,指不定那点子咳就冲走了。”
主人家这样盛情,关瑶不好再推。她双手捧过那杯:“多谢陈老伯,那我便吃两杯。”
才喝了一杯,伺候的仆妇上来换盛碟。
抽手时不知怎地,肘拐碰到了关瑶的酒杯,只闻“啪”的碎瓷声响,高足杯子整个翻下桌,在石板地上成了碎瓷。
仆妇匆忙告罪,陈老爷张罗着让给关瑶再拿一只,裴和渊忽开腔道:“顺安的规矩,在外吃酒,杯子掉了就不好再续。”
“还有这样的讲究?”陈老爷子愕然,关瑶接杯的动作也茫然停在半空。她没喝过酒,也不晓得这上头的什么规矩和讲究。
梁成潜抚着长须笑道:“确有此事。”
既是如此,风俗讲究什么的还是要遵从,陈老爷子也就不勉强关瑶了。
与梁成潜等人酒过三巡,听说他与裴和渊俱是做船货生意的,陈老爷子目中一亮:“二位是顺安来的,可是漕帮之人?”
问两个朝廷命官是否漕帮之人……
关瑶埋低头,取了羹匙正打算要尝尝新上的汤盅时,骤然抬了抬头,对上身旁裴和渊的目光。
见她望来,裴和渊移了移,看向她那盅汤。
也不出声,就只看着。
关瑶被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却也闹不懂他这目光何意,只能重新低下头,探入汤勺搅了搅。
那汤以大骨作底,佐以腐皮绿菜,汤中还浮着鸡蛋絮,看起来极鲜。
顶着裴和渊莫名其妙的目光,关瑶撇开上头那黄澄澄的油星,舀了匙汤放到嘴边,秀气地啜了一小口……
一股浓郁的姜味直冲鼻腔,关瑶当即撑着桌面开始重重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花直在眼里打转。
泪眼朦胧间,仿佛看见裴和渊眼中浮起“活该”两个字。
“小郎君没事吧?”陈老爷子忙声询问。
关瑶无暇开口,只憋着气摆了摆手。
陈老爷子向仆妇了解过情况,这才歉意道:“知几位淋了雨,老朽便嘱厨下特意熬了这辣骨汤。他们做事毛躁多放了几片姜,不曾顾及到贵客口味,呛着小郎君了。”
关瑶略略喘定,抹去眼角的泪花子道:“陈老有心,是在下方才喝得太急了。”
拭过泪,一杯茶水推到眼前。
倒水之人目中尘光平静,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关瑶愣头磕脑地与裴和渊道了声谢。
小小的插叙后,话头继续。
梁成潜答着陈老爷子方才的问:“陈老兄说笑,我二人不过是跑船的罢了,与漕帮攀不上关系。”
陈老爷子瞧着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闲谈道:“几位欲往哪里去?”
“我二人去乌城,这位小七郎君去亭阳。”
“乌城,亭阳。”陈老爷咂摸了下:“好似都是岭南那带?”
梁成潜点头称是,随口赞了陈老爷一句见多识广。
“老朽也是听我那外甥说的,他早年间,在岭南讨过营生。”陈老爷子掬着酒杯,力气有些大,手背的老筋鼓了起来:“江州发大水那年他尚在行武,恰好被征去那处救洪,许是觉得岭南也不差,便所幸在那头留了好些年。”
这席话说得格外缓慢,甚至听着有些艰难,话毕,陈老爷子还莫名嗟叹了声。
厅中一时有些沉默。
关瑶挟着半粒糯米丸,微微偏头看了裴和渊一眼。
好似夫君之前提过,他五岁前就在江州?
陈老爷子强打起精神,举起酒杯道:“听说我那双孙女早些时候冒犯几位,老朽甚是无颜,便以此杯向几位道歉。我那对孙女被惯坏了才会那般失礼,还请几位莫要与她们计较。”
三人当然不会计较,纷纷举杯陪饮一回。
也不知是被酒给冲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满饮这杯后,陈老爷子开始接连吁声叹气,满腹惆怅昭然若揭。
临时寄宿的客,本不便探听主家私已。可陈老爷子那忧相委实过于明显,梁成潜便斟酌着问了声:“陈老兄可是有何难处?”
“哎,也是个冤孽啊……”大概委实苦闷,陈老爷子还真就抹着下淌的老泪,把家里的糟心事给说了。
原来陈老爷子虽子嗣不兴,但本也有个独长子的。只两年前,那独子在田梗上被发狂的老黄牛给顶穿了肠,当场死于非命。
不久后,难以忍受丧夫之痛的儿媳也寻了短见,单留一对双胞女儿在世。
老的老弱的弱,家中无有壮年男丁,这样的人家最最逃不过的,便是个“吃绝户”了。
而于这点,陈氏族里其它人倒不敢打主意,盖因陈老爷身边有个势在必得的接任人,便是他那曾当过兵的外甥。
许是因着上过战场的缘故,他那外甥面相极为恶悍,一身煞气连狗都不敢靠近。
这般可怕的人物,即便在陈家作威作福,对陈老爷子推推搡搡毫不尊重,谁也不敢开口撵他。
要想不使家财尽数落在那外甥手中,陈家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招婿,便是那条能走的路。
而以防出现两个孙婿争来夺去瓜分陈家的情形,陈家决定只选一男入赘,同时娶姐妹两个为妻。
小孙女陈璃倒好说,相看过的只要瞧着是个良善之人,她都会点头。
可陈嫦眼光极高,是个挑剔的。普通的秀才举子她都瞧不上,非要寻个皮相与才情都出挑的,她方肯嫁。
而眼下那外甥之所以不在,盖因他先头找陈老爷要了笔银钱,跑去了外地寻旧友找乐子,已有数月未归。
可这也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出现。
在此之前,陈家自然想抓紧时机,快些个给姐妹俩定好夫婿,以免被那恶外甥给夺走家财。
听完这些,关瑶与湘眉对了下眼。
怪不得陈家姐妹那样,原来不止瞧中裴和渊,还想让他当上门女婿。
还好在此之前她先下手,把这人占作自己夫婿了。
说起来这陈老爷也是个少见的直恳性子,还惋惜地看了裴和渊一眼:“也不怕几位笑话,这位裴公子的品貌气度,真真是那些个与她们相看过的郎君比不上的,可惜公子已有妻室,倒与我那双孙女无缘了。”
溢美之词倒没什么,可后头那句却让人怎么听怎么不适。
饶是吴启,也皱曲了一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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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饭厅往客院回时,见梁成潜与裴和渊似在低声议着什么事,关瑶自觉离远了些。
走了大半程,湘眉终是没能忍住气:“那陈老爷实在脸大,不过有几个小钱罢了,真觉得谁都瞧得上他们家?”
“人多爱与人作比,他们在这乡里当个富户,确实比不少人强了。”关瑶含混回了句,似有些口齿不清。
湘眉冷哼了句:“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若知晓咱们郎君身份,怕是哭喊着要把他两个孙女送给郎君当妾。”
雨后,初夏的夜风骀荡在空中,无端熏人。
许是那酒后劲有些大,关瑶这会儿目色有些迷濛。晕晕乎乎间,脑中想起听好友秦伽容训夫时说过一句话:“敢娶小老婆,看老娘不阉了他当胡瓜!”
“咳。”梁成潜的声音远远自后头传来:“小七郎君可还好?莫不是醉了吧?”
“没,没事。许是那厅里头酒气太冲,一时有些犯晕。”关瑶撇了眼坠在后头的裴和渊,目测了下距离,又见他神色如常,心道方才那话应该没有被听见。
在关瑶的照料下,灰鹦鹉一日比一日精神。可今儿梁成潜身上的酒气比关瑶的重多了,白日里还愿意亲近亲近旧主子的灰鹦鹉,这会儿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一遍遍地骂他“臭老头子。”
梁成潜提着那笼子走近来,颇为头疼:“看来只能再麻烦小七郎君一晚了。”
“梁伯客气,不麻烦。”关瑶双手捧过鸟笼,抱到怀里后才要去勾提手,那灰鹦鹉在里头蹦跶两下,突然扑腾着双翅,张嘴唤了声:“——夫君——夫君!”
情意绵绵的一个称呼,愣是被那大烟嗓唤出想让人立马失聪的欲望。
裴和渊投来目光时,关瑶那点酒劲,一下子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