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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启显然是特意立在那处等她们的。
唤了关瑶后,他不自在地自袖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递过去,语带哀求道:“这个还给少夫人,您还是早些回去吧……这样跟着太危险了。”
她们危险,他也危险。
前儿他也是遭鬼迷了心,听他们这少夫人循循善诱条理贯通,在他跟前声泪俱下,泪珠子说掉就掉,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再加上这叠面额大得让他晕晕乎乎的票子,便一时神惑心窍应了给她留沿途记号这事儿。
可昨个醒神后,他才惊觉这银票有多烫手。
天知道吴启有多煎熬,当真发现她们跟了上来还住同一间客栈,更别提今儿个早晨他蹲在外头啃完馒头,回去发现关瑶与裴和渊坐到同一桌时,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心虚使然,今个裴和渊哪怕是眼风扫他一下,他都吓得皮紧毛竖腿肚子直抖,生怕事败。
那样的恐惧,被发现叛国也不过如此了。
这两天他整个人上蒸下烘,一颗心翻来翻去都快滚烂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为了自己能多活几年,吴启刚刚下了决定,还是得退了这钱,麻溜把人给劝回去。
可吴启急得冷汗迭出,关瑶岂是个轻易被他说服的?
关瑶不慌不忙地拱手:“这位兄台,麻烦让一让。”
吴启一怔,旋即苦着脸将那银票再向前推了推:“少夫人,您就饶了小的,还是快些个回去吧,这要被郎君发现,小的真不用活了。”
见他坚持,关瑶把手一摊:“你识我不久,大概不晓得我这里的规矩。从我手里出去的钱,要么不收回,要么,就收双倍。”
双倍!
吴启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坑人么!
关瑶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放心,要是夫君真撵你走,我收你就是了。我们关氏商行遍布半个大琮,你想去哪里都成。哦对了,我还有个戏班子,你要想学唱戏我也能让人带你。”
吴启急得抓耳挠腮。
姑奶奶,他学哪门子唱戏啊!真被郎君发现,他拿狗头铡铡了自己早些个超生算了!
“少夫人就当可怜可怜我,还是掉头回顺安吧!”吴启声怯气短,干脆曲了膝道:“要不,要不小的给您磕一个?”
“哎哎哎?不用这么大礼。”关瑶拿扇子把人挑起来,见他个大老爷们丧着张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只好拄着下巴道:“我总不能黑天赶路吧?”
见她终于松口说要回,吴启也是吁出好大一口浊气:“少夫人明儿天亮了再回。”
关瑶清了清嗓子:“我们来时是跟着你们才敢走,就这样回去……”
“小的给谭台去信,让他快马来接您。”吴启立即应声,且马上出了客栈,瞧着便是要去发信的样子。
主仆到了房内,湘眉低声问:“小姐,咱们当真要回顺安么?”
“当然不回。那话是权宜之计,用来稳住他的。”吴启当时都急得要给关瑶跪下了,她怕僵持久了被裴和渊发现端倪,才暂且应过。
关瑶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假须,琢磨着要不要干脆与裴和渊分道而行,待到亭阳再去寻他?
许是天也怜关瑶这一片痴情,在她于摇摆间苦恼伤神不多时后,竟得了个意外的机会。
下楼用晚膳时,恰见那梁成潜与亲随回了客栈。梁成潜眉间打着重重的褶,抱着个鸟笼子看着有些步履蹒跚。
关瑶思索了下,主动上前攀谈道:“这鸟可是病了?”
听她出声,梁成潜便也发现这是今早与自己拼桌的小郎君,只他这时顾不上这些,一径叹道:“早晨还精神着,也不知怎地,过午便不吃不喝地发蔫了。这镇上也没个兽医,探不出它发的是什么病。”
关瑶余光一瞥,见裴和渊也往楼下来,当即问了声:“老丈若信得过,可让在下儿瞧瞧这鸟。”
“小兄弟是兽医?”梁成潜目色亮起。
关瑶赧然:“家父也养了只鹦鹉,在下这小厮曾照顾过那鹦鹉一阵,略略懂些治疗之法罢了。”
“世伯。”裴和渊走近与梁成潜打招呼。
梁成潜冲他招招手:“衍思啊,老夫这鹦鹉想来真是害大病了,下午还能喝两口水,这会儿连水都不会喝了。还好碰着这位小郎君,否则老夫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裴和渊视线望来,关瑶客套道:“兄台真巧,又见面了。”
裴和渊淡淡瞥她,颔首以作回应。
关瑶不敢多说话,示意梁成潜将鸟笼子提到旁边的桌上,揭了布盖。
方形的提笼中,今晨还雄纠纠的灰鹦鹉这会儿把头藏在翅膀下,蔫蔫地靠在笼壁,两只爪儿松松的,似连那栖木都抓不住。
关瑶伸手把那灰鹦鹉抓出来,翻来翻去看了几眼,又拔了拔它的头颈和羽翼,架势似模像样的。
“如何?可是害了大病?”梁成潜在旁紧张地问。
关瑶沉吟了下:“这鸟儿以前喝的什么水?”
“山泉水,都是府里每日派人去山上接的。”梁成潜答过,略略度忖了下便诧道:“是了,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这外头的水不洁所致?”
关瑶掀开那灰鹦鹉的眼看了看,见它两颗眼珠呆得跟石子儿似的,便猜测道:“与水质许有关系,但若只是饮了不洁的水,也不至于一日内打蔫成这样……”
说话间关瑶拇指下移,在它嗉囊处轻轻揉了两圈,那灰鹦鹉张了张喙,就那么歪着头靠在了关瑶手上,还摆着头蹭了两下。
“……”关瑶看了眼梁成潜:“老丈这鸟,兴许还积了食。”
“那当如何?”梁成潜当即追问。
“问题不大,换过净水观察几日,慢慢将这嗉囊给揉按通便好了。”话落时忽福至心临,关瑶又紧着补充道:“不过要注意手法,手法若不当,引得这嗉囊发了肿可不妙了。”
许是错觉,关瑶说完这句后,感觉裴和渊盯了自己几息。
眉心微跳,关瑶默默移了移脸:“老丈若信得过在下,迟些用过晚膳,在下给它通通那嗉囊,兴许能缓解些个不适。”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梁成潜忙不迭点头:“那便辛苦小郎君了。”末了,又热情相邀道:“既小郎君还未用晚膳,不如赏脸与我等一道?就当老夫提前谢过小郎君。”
这等好事,关瑶自然不会拒绝。
席间被问起来处及去向,关瑶扮出幅忧患的模样:“在下亭阳人士,在顺安做些小生意的。前些时日听闻家乡遭了地动,有一处正好是在下祖宅之地。家父接信后日夜悠心寝食难安,便遣了在下回亭阳看一眼,好让他安个心。”
“怪道这处又遇小郎君,原算和我等同路,真真有缘了。”梁成潜抚须朗笑。
“二位也是去亭阳?”关瑶作足了诧异模样。
梁成潜笑道:“我二人去乌城,离亭阳不远。”
这扯谎的话关瑶自然不会拆穿,随即又笑问:“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梁成潜颔首道:“老夫姓梁。”
“原是梁伯。”关瑶立马攀了个近,又转向裴和渊:“敢问这位兄台?”
“鄙姓裴。”裴和渊目光清澹,淡声答了。
“原是裴兄。”关瑶露齿一笑:“能识得裴兄这般丰神俊爽的人物,实是在下之荣幸。”
四目交汇,裴和渊双瞳幽若,须臾拿温温吞吞的嗓音问了句:“不知阁下尊姓?”
“鄙姓焦,家中行七,裴兄可唤我小七郎。”关瑶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小七郎。”裴和渊还真就重复了句。
郎君嗓音沉着,如清渠缓流。关瑶那伪称似被他含舌尖般,听得人心头颤动。
关瑶垂下双目,掩住自己险些喷薄而出的殷殷情思。至于裴和渊音腔中的那一丝古怪,全然被她忽略了。
余下的席间,关瑶用了十八般劲头在耍宝。饶是方才还忧心爱宠的梁成潜也不时点头含笑,心道这小后生的乖滑劲儿,确像个商户人家教养出来的,说话实在熨贴。
关瑶有眼力见儿,知晓梁成潜还惦记着那鸟,草草吃了几口便去医鸟。
那灰鹦鹉倒极为配合,关瑶一上手它便靠过来,还不时摆动鸟头在关瑶手背蹭动。
梁成潜派小厮去这镇上的豆腐坊买了壶山泉水,待关瑶给疏通过一轮,那灰鹦鹉虽然还是提不起劲的恹恹样儿,但好歹是喝得进两口水了。
但有个前提,那水得是关瑶倒的。
梁成潜咂舌:“这老家伙倒与小郎君投缘。”
湘眉适时胡扯道:“我们郎君打小便受羽物喜欢,就连猫猫狗狗也稀罕围着他。”
不晓得是否听懂了湘眉的话,那喝了水缓过些劲的灰鹦鹉开始折腾了。
关瑶给它通了半晌的积食,才把那笼儿给梁成潜,它便在里面扑腾两把干嚎两句,惹得客店掌柜不时望来。
梁成潜头疼不已。
“到底是家养的飞宠,过惯了圈养的闲适日子,冷不丁跟着风餐露宿车马颠簸,难免会闹情绪。”本就“依依不舍”的关瑶适时道:“许是仍有不适,不如待在下再察看察看。”
“那便劳烦小郎君了。”梁成潜很是感念。
折腾一番夜近更阑 ,待吴启回到客栈时,便见关瑶在与梁成凌侃侃而谈,说那灰鹦鹉到底上了年纪,积食这类症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缓解得了的,要持续疏通软化才可。
而他们郎君,竟也负手站在一旁听着,那若有所思的视线正正落在乔装的少夫人身上。且他们少夫人浑然不觉,还在边说话边给那灰鹦鹉顺毛。
吴启瞳孔骤缩,因疾驰来回而发颤的腿还没缓过劲,复又听到少夫人主动提出与他们同行一段,方便医那鹦鹉。
而治鸟心切的梁大人,竟也答应了!
腿筋一软,吴启险些跪在地上拜早年。
强撑着游丝般的双腿,吴启上前分散裴和渊注意,低低唤了声:“郎君。”
裴和渊收回目光,与仍在围着鹦鹉的几人道别,梁成潜这才望了眼更漏,发觉时辰已不早。
那灰鹦鹉仍旧不给自己主人面子,梁成潜一碰,他便竖起发冠。
梁成潜彻底傻眼,只能为难地看向关瑶。
关瑶笑道:“既是同行,梁伯可将这鹦鹉放在下房中,也方便在下观察它饮了那净水后是否好些个。”
梁成潜松了口气:“有劳有劳。”
一行人往楼上的客房行去,关瑶提着那笼子跟在裴和渊身后。
许是她跟得过近,又许是被裴和渊身上的书墨味儿迷了眼,行到最后一阶时,那脚尖陡然绊了绊,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到裴和渊背上。
待裴和渊稳住身形且捞了她一把,关瑶这才发现,自己单臂圈了他的腰。
多好的机会,若她现下不是男儿装扮,定要顺势将脖子也给搂住,再贴上去亲两口才叫美!
可这会儿,关瑶只能扮出满脸后怕:“多谢裴兄。”
裴和渊垂着眼看她两瞬,也不曾说什么,仍旧迈步往客房去。
吴启跟上,掩了门汇报自己过自己的任务,道那瘌痢头白日出去买酒喝,许是与人生了口角,被拉到暗巷揍了一通。吴启去时,瘌痢头躺在房里哀哀呼痛,根本不用他动手。
听罢,裴和渊沉思良久,开口却问的是句:“你可觉那鸟医有异?”
初时吴启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们郎君说的“鸟医”是谁后,他心跳蓦地停滞了下。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是觉得他、他丑得别致么?”
“……”
估计是觉得吴启脑子被夜风给吹木了,裴和渊没再说什么,挥退吴启去休息。
退离前,吴启见到自己郎君揉了揉额角。
阖起门后,吴启走到廊中,看了看当间的某扇窗户,手指节屈了又伸,半晌还是捺下了去敲开的想法。
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污蔑老伯爷的那个渣滓之所以受伤,会不会是少夫人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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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关瑶还真就与裴和渊一群人同行了。几辆马车前前后后,倒像个小商队。
中途歇马时,吴启终于寻了个空子,苦着张脸凑过去:“少夫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不是说好了要回顺安的么,您怎么还……”
“这灰鹦鹉奄奄一息的,总不能见鸟不救吧?”关瑶指了指自己身侧的笼子。
吴启欲开口,关瑶又双掌合十道:“救鸟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我若医好了这鸟,日后亮了身份,梁大人也会将这恩记到夫君身上不是?”
按关瑶所想,自己可真是个贤内助!
她几句歪理弄得吴启头都大了,偏关瑶还不给再开口的机会,打开折扇附庸风流道:“你之前担心我在后头跟着不安全,我这会儿直接与你们一道,不就安全了?”
吴启……哑口无言。
见他提了气似又想说什么,关瑶拿扇掩了脸,低声提醒了句:“我看到夫君了。”
这话一出,吴启立马闪身避她三尺,生怕被裴和渊看出端倪。
关瑶被吴启瞬间的变脸逗得肩膀直抖,只她没笑几下,又佝着身子倒吸一口气。
盖因她那胸本就比旁人要鼓囊,束胸的布巾自然也要缠紧些,刚开始还尚能忍受,可昨日胸口就开始一阵阵憋疼。
昨个晚上卸了那布巾条时,胸肋一摸就痛,像被箍青了似的。
还是头一回,关瑶觉得自己生的这对胸是累赘。
是故裴和渊方回马车旁,便见她撑着肋下在抽气,挤得面颊上那颗黑痣都变了形。甚至还看到她略略背过身子,将手伸入衣襟似在调整什么……
“——喝水——喝水!”粗嘎的声音响起,是那回了些精神的鹦鹉张合着鸟喙说话了。
关瑶也被这嗓子吓了一跳,立时抽出手,从湘眉处接过水囊,给笼里续了些水。
加过水后余光察觉到有人,关瑶陡然回身,不偏不倚接上裴和渊的目光。
琉璃般剔透,似能看穿人心,目不转睛间,又似有些灼灼之意。
关瑶心口微跳,寻思自己不曾露马脚,那夫君这般看着她,总不能,不能是对她这幅男儿扮相感兴趣吧?
这怪念头才起,裴和渊便迈腿过来,站定后,启唇与她说了几句话。
与平素的咬字不同,这句的平仄起伏更大,经由裴和渊清醇的嗓音而出,如玄磁微震,磨着她的耳。
“什么?”关瑶迷瞪了下。
裴和渊直视她,慢悠悠地问了句:“小七郎不是亭阳人么?为何连岭南话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