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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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城郊不远,裴和渊一行便因马儿泄腹而被迫耽搁了几个时辰,吴启到马市换了匹马这才恢复了行路。

与裴和渊同行的是工部郎官梁成潜,此行裴和渊便是佐助于他。

梁成潜是大琮老臣,年轻时虽浪荡过,是顺安有名的纨绔子,但听说后来因为妻子离世而痛改前非,一心扑在朝事上,倒成了朝中极有口碑的清官廉吏。

这梁成潜为人风趣和善且不摆架子,此行独独有个怪举动,便是带着只灰鹦鹉。

倒也不为逗趣,这灰鹦鹉还是梁成潜亡妻养的,跟了数十年,垂垂老矣怕是不久于世。

养了这么多年,那感情自然不是一般的亲厚,梁成潜怕自己这趟公干回来,爱宠已消亡于人世,便干脆拎着笼子给带上了。

并非头回离都城公干,梁成潜对官场中的隐性作派很是了解,他对裴和渊笑道:“若住驿馆,怕是还不曾到亭阳地界,不明来路的银子和不清身份的人,便要令我等疲于应付了。”

因着梁成潜这番话,天色将暮时,一行人便以普通旅人的身份,住到了沿城一间客栈中。

“——老头子,大爷饿了!老头子,大爷饿了!”等着小二领上客房时,突闻粗嘎的,像被烟熏过的声音响起,引得楼上楼下众人侧目。

撩开笼子的布,见那灰鹦鹉脖子一伸一缩地,却是在唤梁成潜。

梁成潜也不恼,还对裴和渊指着那鹦鹉笑:“瞧,这老家伙急了。”

“——你老家伙!你老家伙!”这鹦鹉竟是个爆脾气,听梁成潜取笑自己,双翼一张一合,似在叉腰发火。

“哟,客官,您这鸟不会乱喊吧?”刚收完银子的掌柜忧心地问。

梁成潜抚着长须,呵呵笑道:“掌柜放心,我这鸟儿饿了渴了才会叫,平时安静得很,断不会扰了别的住客。”

话音将落,那鹦鹉兀然把头一转,竖起头上冠羽,扑腾着翅膀对门口的方向喊道:“——仙姑——仙姑!”

众人扭头向外,见得门外进来一对主仆。

后头小厮是个黑古溜秋的瘦丁,前头那位主儿则头戴纻纱巾,身着铜绿色的宽袖行衣,脚上则蹬了双黑色皂靴。

许是陡然被众多视线注目,那人一时有些不自在,便“唰”地打开手里的乌木折扇。只风度翩翩四个字跟他那张菜色的脸膛不沾半点边,胡乱摇动折扇的模样,瞧着倒像极了随时要挥洒啸嗷,无病呻吟的酸腐秀才。

二人身量都不高,那“酸秀才”又极瘦削,宽大的行衣穿在他身上像漏风一般,若系根绳子,怕是都能当纸鸢给放了。

对着这么个人喊“仙姑”,一时堂中咳嗽的咳嗽,憋笑的憋笑,还有人干脆掩起双目笑得肩头直耸。

梁成潜亦是无奈摇头,拿手指点了点那灰鹦鹉:“这衰鸟,真真老眼昏花了。”

那厢的关瑶,虽看似淡定地打着折扇,手心却已攒了层细汗,一颗心在胸腔扑个不住,尤其当裴和渊的目光砸到她身上时,心里更是不停打鼓。

好在裴和渊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不过几息便挪移开,随着客栈小二上了楼去。

关瑶主仆这才稳了稳心神,佯作镇定地在柜台交了钱,随后也被领着上到同层客房。

小二走后,湘眉将门一掩,连连拍着胸口:“小姐,方才吓死奴婢了,奴婢还当暴露了呢!”

关瑶竖起手指:“夫君好像就住在咱们隔壁,小点声。”

湘眉点头,末了又压低声嘟嚷道:“那鸟儿舌头倒活,比老爷养的那只灵多了。”

关父也养了只鹦鹉,还是罕见的红鹦鹉。可那红鹦鹉有些憨蠢,教了几年才开口学说话,且性懒得很又是个多病之体,常年蔫蔫的,寡言起来话比裴和渊的还少。

抹了帕子擦着房中桌凳时,湘眉问了声:“小姐,咱们要到了亭阳才与郎君坦白么?”

问了几息不听回复,湘眉偏头,见得关瑶偷偷摸摸跟作贼似的,正把耳朵厌在墙边,企图听到裴和渊的动静。

只她说话声没听到,倒听到“磕磕磕”的声音,像有利器在敲击墙壁。

捂着微微发麻的耳朵抽回身,关瑶倘侊道:“夫君是在叩墙么?”

湘眉没听清,复又问了声:“小姐?咱们几时与郎君说?”

关瑶这才回神:“过两日吧,等路程远夫君不便撵我走的时候,就与夫君坦白。”

就这般过了无事发生的一夜,翌日晨早,主仆二人下楼用早食。

也不晓得该说巧还是不巧,整个大堂就裴和渊那一桌有空位。

湘眉左右顾盼,沉着嗓子问关瑶:“郎君,可要小的端到房里去用?”

“——别客气!别客气!”关瑶还未表态,提笼里的鹦鹉倒热情招呼起来。

梁成潜揭下布盖,把那提笼挪到自己肘旁,对关瑶和善一笑:“小郎君别拘束,坐吧。”

堂中都是八仙桌,裴和渊与梁成潜各据一侧,鹦鹉笼子则占了一边,而空出来的那边,正好挨着裴和渊。

关瑶不是初次易妆,甚至不是头回扮男装。虽之前扮起来都是跟去吃喝玩乐,不曾在见过自己的人面前伪装,但昨日没被认出也给了她极大信心。因而这时,她并不似昨日那般发怵,冲梁喻同拱了手,便大大方方地入坐。

屁股贴凳时,裴和渊轻飘飘带了关瑶一眼,关瑶坦然地对他露了个“萍水相逢”的笑,便淡定自若地端起白粥埋头喝起来。

只她忘了自己的三角眼和大黑痣,那般堆起颊肉来朝人笑,实在有些猥琐。

裴和渊收回目光,继续喝粥。

关瑶见他配碟中的笋干少了一半,还道这笋干定然味道不差,便也在自己的配碟中挟了一条。岂料那笋干才入嘴,便把她辣了个两眼发直。

关瑶张开嘴伸出舌头,抓起手边的折扇给自己降温。

湘眉去了贴壁的长凳用食,关瑶只能自己去添茶。

那水壶在对侧,关瑶手短一时够不着。正想起身去够时,裴和渊放下筷箸提起那水壶,顺手给她杯中添满。

关瑶一口灌下,于嘶哈嘶哈间抽空说了句:“多谢兄台。”

裴和渊瞥了眼那红艳艳的舌尖,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

客栈中五湖四海的人皆有,这般聚在一处,向来免不得东拉西扯谈天议地。扯着扯着,便往朝政上去了。

先是有人无意间起了个话头道:“听说大虞胜了西钊,领兵的还是他们那太子。那孟太子能掐会算一般,连西钊的粮道在何处,援兵几时到都料得准准的,直把西钊打了个落花流水!”

说起这两国之战,大堂中倒有不少人感兴趣。

“说起来,那孟太子曾在咱们大琮为质,莫不是在咱们大琮学的奇技?”

更有人直接猜测:“他当质子那几年,不是住在临昌伯府么?怕就是那老临昌伯教的!”

这话迎来附和道:“是了,那孟太子在伯府住了几年,也不知老伯爷有没有透露过咱们一些军务机密给他。”

“亲外甥,岂是亲厚两个字能言说得了的?我还听说伯府那位二姑娘若不曾得怪病,现下多半已做了那孟太子的妃……要说老伯爷没有循私,我是不信的!”说这话的人是个扁额癞痢,正歪着幅身子在剔牙,神情间满是笃定。

关瑶拿余光偷偷觑了裴和渊一眼,见他动作如常,连眉头都不曾皱过,倒是梁成潜轻咳了声:“老夫已吃好,先上去了。”

梁成潜自然是在缓解尴尬,示意裴和渊离开。可裴和渊只稍稍颔首:“您先回,晚辈迟些便来。”

见他并无反应,梁成潜也不好多说,提着笼儿便离了桌。

那厢,老话头仍未结束。

与那瘌痢头共桌的摇头道:“无证无据的莫要乱说,裴老伯爷到底是立了不少功的老将,早年间也是领军打过大虞的。”

“你也知是早年间,后来他那妹子嫁去大虞当皇后,你看先君可曾让他领过重兵?显然是已对他不信任,才多般防备。”癞痢头想也不想便作如此反驳,还唯恐不乱地嗤道:“这下好了,那孟太子给教成了个神勇的,也不知几时会向我大琮开战。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受他为质,更不该给大虞援兵!”

“得了得了,瞧你那杞人忧天的劲。大虞国力毕竟与咱们相差不小,除非那孟太子是神仙托世,否则短期内不可能有胆子挑衅我大琮。”

“再者临昌伯府到底都是我大琮之人,老伯爷又是个极为忠勇的,只要他们阖府心向着大琮,就算将来大虞生了事,想来陛下英明,也不会为难他们的。”

听了几句和话,瘌痢头却仍神神叨叨地:“真打起来,临昌伯府向着谁,难说啊……”

……

“啪嗒”一声,关瑶手没拿稳,单只筷子从她手里溜到桌下。

出门在外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关瑶歪着身子便钻到底下去捡。

那挟过油饼的筷儿滚在裴和渊脚边,筷尖正正抵着他的靴底,亦在他靴面留下油汪汪的几点印子。

关瑶没想那许多,拾起落筷后,掏出帕子便抹了上去。

手才碰到靴沿,那脚便猛地向后一缩。郎君身子后仰,居高临下地俯视而来。

向来尘光平静的眸子这会儿似有墨色涤荡,当中又如蛰藏着霜霰,晃得人胆气生寒。

关瑶脖子一缩,讪讪地笑道:“兄台这靴子上溅了些污点,在下给兄台擦一擦。”

裴和渊没说话,视线移到她手中那条绣着垂翅凤蝶的粉帕上。

关瑶心口一跳,眨了两下眼,将那帕子从容地塞回袖囊中,捂着头退出桌底。

瘌痢头还在大放厥词,关瑶又没忍住偷窥了裴和渊一眼。

脑中转了转,为了转移裴和渊注意力让他不去听那些个浑话,关瑶把那碟子笋干推了过去,并再度朝裴和渊示好地笑了笑。

岂料裴和渊见了那配菜后动作一顿,旋即黑着脸撂了筷起身回客房,剩关瑶在原地茫然。

关瑶不解地问湘眉:“夫君这是怎么了?”

湘眉无奈:“郎君可能是看您把自己吃剩的配菜推给他,多少觉得有些冒犯……”

关瑶听了,只觉自己满脑门冤字打转。

裴和渊不在,关瑶对这清粥辣菜白馒头什么的更没了食欲,胡乱扒拉两口乱也打算回房,守着点儿等裴和渊一行人启程。

约莫辰时一刻,隔壁开始有了动静。

关瑶拉开门缝往外看,这才发现歇在自己隔壁间的是梁成潜。怪不得一晚上听几回抓墙的声音,想来是那灰鹦鹉在撒欢。

为免引裴和渊起疑,关瑶没有跟着,待了一阵才打算离开。

临行前,听得那瘌痢头支支吾吾又隐带兴奋地与同伴说迟一日再撵上他们,让同伴先走。

听了这话,关瑶脑中叮然作响,拉着湘眉回到房里嘱了几句话,待湘眉去办了回来,这才退房去跟裴和渊。

裴和渊等人一路都在赶,除了餐时基本不停。

关瑶不紧不慢地坠在后头,偶尔下车歇歇脚,总归有跟不丢的法子,她也不急。

不知为何,日阳还未过西,裴和渊一行人便中途寻了客栈下榻。

关瑶过会儿跟去时,见得刚入住不久的梁成潜提着个笼子在柜上问着什么,那掌柜为难地摇头,半晌唤了小二来,梁成潜与小厮匆匆跟着那小二出门去了。

关瑶主仆疑惑着交了钱,听掌柜报了楼层房间后便往楼上走,才至二楼,便与拐角的吴启打了个照面。

吴启以手揖拳,幽幽地唤了声:“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