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老夫人走后, 五老爷亦是气咻咻的,原是想要拂袖而去的,可是, 想到老夫人临走前那番话,又抬眼瞅了瞅对面那个孩子, 终是忍了忍,心里又想着, 便是从此处离去, 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本是满嘴应下了媚儿的话,如今, 十有**怕是要失言了。
五老爷有些懊恼, 又觉得横竖伸了脖子是一刀,缩了脖子是一刀, 此事都快要折腾个把月了,着实磨人,如今这一刀总算是落下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正好丫鬟们将吃食上了来, 腹中正好饥肠辘辘, 卫霆祎便留了下来。
荣安堂的吃食向来有些简朴,说不上寒酸,但是绝非奢侈之物,便说早膳,皆是馒头、春卷、小米粥之类的寻常百姓之食, 不过大抵是为了七娘子的营养健康,多上了一道鸡汤及肉粥,五老爷往日里却用得丰盛,早起得用燕窝漱口,喜欢精细软滑之物,不过他打小便在老太太跟前养大,对于这类清汤寡水也是不陌生的,能够勉强入肚。
八仙桌上,父女二人对立而坐,卫臻原是如何都不肯上桌的,嘴里一直喊着要祖母,要祖母,原先不这样的,原先懂事乖觉得紧,往哪放着便往哪坐着,喂食什么便吃些什么,不吵也不闹,许是这会儿是五老爷在此处的缘故,还是秦妈妈温声细语的哄了许久,这才上了桌。
上桌后自己用膳,映虹在跟前伺候着,往碗里盛了一碗鸡汤,便见小丫头埋着头默不作声的喝着鸡汤,不多时又见映虹掰了半个馒头放进碟子里,只见小丫头一只手磕磕碰碰的握着馒头,一只手磕磕碰碰的举着小勺子,一小口馒头,一小口鸡汤,倒是用的有趣。
卫霆祎还从未瞧见过哪个小娃娃像这样自个用膳的,往日里在染云居时,六丫头胃口小,跟只小猫似的,随意吃了两口,他还未曾反应过来她便用完了,而九丫头那个闹腾劲儿,打小不肯乖乖坐在桌上用膳,喜欢四处嬉戏玩耍,得三两个丫鬟跟在身后追着喂着,通常他们用完膳后,还得专门花上小半个时辰去收拾她,稍大了些后,要么这么不吃,那个不爱,每每卫霆祎见了都只觉得脑瓜子疼。
像是七丫头这般乖觉,又吃的香甜的,倒是不多见,连带着连自个的胃口都好了几分。
不过,许是有些憷他,一直埋着脑袋,一声未曾,整个过程中除了碗筷的碰撞,再无一丝声响。
五老爷原先心情不大好的,这会儿见了面色倒是渐渐缓和下来,想到老夫人方才那番话,心里难得琢磨了一阵,当初将人送去庄子后,他确实有些心虚愧疚,其实彼时已是做好了人保不住的打算了,如今,人非但保下来了,还俏生生的坐在自个跟前,五老爷心里顿时有些复杂。
他有心想要逗弄对方几下,可是逗弄女子他倒是信手便来,可逗弄女儿,委实不是他的强项,往日里六丫头听话懂事,嘴甜乖顺,亲自给他沏茶伺候他脱鞋脱袜,甚至还懂事孝顺的给他捶腿捶背,九丫头更是个人精,镇日一口一个爹爹追着他直讨要好玩的器具,染云居里的两个女儿皆是主动的亲近他,不像眼前的七丫头,既生疏,又安静怕事,就跟个瓷娃娃似的,他生怕没个轻重,又哭了,更怕他了。
五老爷挑了挑眉头,盯着眼前的水晶饺子,正欲夹一个放到对方碟子里,却未料好巧不巧,对面映虹举着筷子先他一步将那水晶饺子夹了去,五老爷瞪了映虹一眼,映虹浑然未觉。
饺子皮薄肉多,有些滑,卫臻内里虽是个大人了,可这具身子骨到底依旧只有五岁,手小小的,用筷子用的不是太利索,再加上前世卫臻养尊处优,小时候便是到了七八岁了都未曾动过手脚,吃的喝的都是由阮氏亲自喂养,出门不是抱着便是背着,后来入了太子府,更是能躺着绝不站着,有时用膳时干脆懒得用了,原因是懒得动筷子,跟个废人一样,如今这些坏毛病一分不差的都带了来了。
饺子有些滑,她抓筷子又喜欢抓的低,一连着夹了好几下,那呆笨的小胖饺子就跟长了腿似的,竟然四处乱跑,如何都抓不住。
五老爷卫霆祎见了,嘴里轻笑一声,只觉得小家伙与饺子做斗争的小模样着实可爱得紧,顿时只长臂一伸,两根筷子便稳稳当当的将小胖饺子夹了个稳当,放入了一旁的小勺子里,笑呵呵的冲卫臻道:“来,七丫头,爹爹给你夹!”
说完,又挥了挥手中的筷子,难得一脸耐心的冲卫臻道:“喏,小丫头,看爹爹手中的筷子,要这样抓,往上抓,抓两根筷子的脑袋,不能抓得太低了,用前三根手指头即可,后两根手指头不用过来帮忙!”
卫霆祎尽量措辞幼稚些,用那种小孩子能够听得懂的话来诉说说教。
卫臻闻言,飞快的抬眼瞅了对方一眼,这是自打卫霆祎进屋后,她第二回 瞧他,也算是重活一世后,打头一回面对面的与之相处,只觉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即便是重活一世,卫臻也难以想象到她会有朝一日能够与卫家五老爷如此和平共处的一幕,并且竟然还觉得有那么些许温馨,这是前世卫臻梦里的画面,卫臻也曾巴巴祈盼过他的关注,也会偷偷躲在廊下羡慕嫉妒卫六卫九能够与他嬉戏玩闹的场面,后来长大得势后,她曾当众羞辱过他,也曾理所当然接受过这位父亲大人的跪拜,可是,报复后却并未曾得到酣畅淋漓的快感,前世的卫臻虽可恶,也可怜。
这一辈子好多东西卫臻好像是可以拥有了,可是,不知为何,到了此时此刻,有些东西好像并不重要了,也好像没有原先那般渴望、那般执着了。
卫臻盯着勺子里的那个呆胖饺子,犹豫良久,只缓缓抓起了勺子往嘴里送,只是,眼瞧着快要送到嘴里时,小手忽而一抖,饺子从小瓷勺里滑了出去,稳稳当当的掉落到了地上。
对面的卫霆祎见了,眉毛一挑,嘴角一抽。
映虹立马又重新夹了一个放入卫臻的碟子里,卫霆祎眉头一松,便又准备帮忙来着,却未料正在此时眼瞅着对面的小人儿忽而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放,直接伸着小手稳稳捉住了小胖饺子迅速的塞进了嘴里。
卫霆祎的筷子僵在半空中。
卫臻嘴里包着饺子,微微鼓了起来,一边慢吞吞的嚼着,一边磕磕碰碰的冲映虹道:“饱……饱了,映虹……姐姐……”
卫霆祎盯着卫臻,双眼微微眯了眯。
却说打从荣安堂出来后,五老爷一直有些闷闷的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又一直漫步目的的在外头晃荡,已经沿着荣安堂外头的园子转了几圈了。
这大冬日里头,外头冷得吓人,小厮守财见了忍不住边搓了搓手边小心翼翼道:“老爷,可是要回染云居?”
顿了顿,又道:“方才冉主子还打发人过来探过几回了,说是一早便备下了早膳,正等着老爷过去了,奴才方才瞅见老夫人传了膳进去,心想老爷定会留在老夫人院子里用膳,便私下做主给冉主子回了话,冉主子晓得老夫人吃食清淡,怕老爷用不饱,说给老爷留了爱吃的云吞面,老爷这会儿可是要过去?”
若是搁在往日里,卫霆祎早早便巴巴去了,可是这会儿,事情没办成,卫霆祎心里有些心虚,又因方才在荣安堂里发生的那一遭遭,卫霆祎便皱着眉道:“吃饱了,哪里还用得下,你家老爷又不是猪,你是要撑死你家老爷不成?”
守财一见到卫霆祎这幅脸面,顿时不敢提及染云居了,只提了一口气,又试探性的问道:“那……那是去秋水筑?”
卫霆祎想到昨儿个弃那阮氏而去,这会儿还有些抹不开面,只提脚踹了守财一脚道:“催个什么劲儿,你家老爷就不能在外头透透气么,你个死奴才,怕冷的话有本事自个滚回屋子里去!”
守财顿时吓了一大跳,这卫霆祎素来笑眯眯的,无甚脾气,还是极少瞧见他如此心烦意乱发这么大的脾气,忙不迭一把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告罪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一连着朝着他狠磕了几个响头。
卫霆祎又骂道:“哪个让你跪下的,还不赶紧起来,最讨厌动不动便下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跪母,你归我作甚,嫌我命长是么?”
说着,又恨不得往守财身上踹上一脚,守财立马眼明手快的起了,躲开一劫,到了这会儿,守财见老爷总算是出了那口气了,顿时松懈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道:“老爷,可……可是心里头不痛快?老爷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与小的说,小的虽没读过书,认不得几个字,也说不上几分理,可也知有烦闷事儿憋在心里头便越憋越不痛快,老爷便将小的当成一颗树也好,一朵花儿也好,您吐吐,说出来心里头便能痛快了。”
“与你说?你懂个什么”卫霆祎一脸嫌弃道,半晌,想起了什么,又瞪了瞪眼道:“一朵花儿?就你这幅吓人的模样?”
说着,嗤笑一阵,只恨不得再踹上几脚,然而一抬眼,对上对方那张笑的快要开出花来的丑脸,卫霆祎又好似什么脾气都没了,过了好半晌,只皱眉叹了一口气,忽而喃喃问了句:“你说,我这个爹当得如何?”
守财挠了挠后脑勺,没听得太清,不由问道:“老爷,您方才说啥?”
卫霆祎抿了抿嘴,良久,忽而摆了摆手道:“算了,许是在府里闷得太久了,怪心烦的,横竖老头子已经出了尾七了,走吧,咱们今儿个出府消遣消遣!”
说罢,提着步子便往府外的路径走去。
守财顿时皱着脸一边跟了上去,一边劝道:“老爷,若是叫大老爷知晓了便不好了,如今马上要过年了,若是再惹出些事儿来便不好了……”
边说着,声音边小了,直到两道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