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驾崩

仪景殿。

一片死气沉沉的肃穆。

各宫中, 不时传来嫔妃的哭声。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皇子们早早地来齐了,个个神色凝重, 连病弱的三皇子也强撑着身子, 惴惴不安地守在殿外, 等待着父王最终的遗诏。

赵槃一到来,辅国重臣和内务府众官俱是凛然一拜。

发布国丧的诸事礼仪已经准备好了, 圣上一旦驾崩,太子殿下就是心照不宣的新君。

赵槃冷淡从他们身边拂过, 径直来到了内殿。

众位皇子看到了太子,也勉强打起来精神, 擦了擦脸上的雪花。

大皇子稳稳神,沉声道,“七弟,父王他……”

赵槃手一挥,“父王怎么样?”

太医立即上前来报,午夜时圣上的病情忽然恶化, 呕血成升, 到现在已经昏迷了三次了,至今都没再醒来, 实是回天乏术。

赵槃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再施针,再用药。无论如何, 都要竭尽全力。”

太医道, “陛下病情严重, 即便醒来, 也最多撑一炷香的时间。”

赵槃锁眉,“那也去。”

到了这时候,满庭的臣子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眼神都只盯在太子一人身上。

过了许久,仪景殿的殿门才发出冗长的嘎吱一声。

众位皇子立即围了上去,刘公公拦住他们,“圣上醒来了,请太子殿下进去。”

三皇子忍不住说道,“父王……父王当真只叫了七弟一人?”

刘公公缓缓点点头。

其余皇子听了刘公公的话,也纷纷按捺不住。谁都知道圣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叫谁进去,那意思不言而喻。

赵琛摊摊手,嘴角一叹。

赵槃没有理会那些人。

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酸涩的药味,混杂着那种垂垂老矣的腐朽之感。

他略略恍惚。那个他幼时敬若神明、四处征战的冷血父亲,如今竟也喘着残息地躺在榻上,眼角褶子塌得不像样子。

寝殿骇人的寂静。

圣上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来了。”

赵槃站在原地没动。

圣上早已习惯了父子之间这般生疏地相处,不禁喘着粗气,唏嘘地笑了下。

“那个太子妃,你到底也没听朕的吧?”

赵槃眼眸掺着复杂的色彩,“是儿臣不孝。”

圣上瞳孔蓦然瞪了一下,似又要发怒。

赵槃低敛着眸子。他确实没有按照皇命处置阿弗。

或许在父王眼中,他这个精心培育的储君,因为一个女人,终究是玉中有瑕,生了点裂痕。但他不后悔。

如果因为这些事失了太子之位,他也不后悔。

“女人害人不浅呐……”

圣上深长地叹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道了句,“你终究还是和你母亲更像些,心肠软又重情,原不适合为帝王。”

赵槃喉结微动,“父王,还记得我母亲。”

圣上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如果不是你那母亲,你将会是位更出色的天子。如果朕能重来一次,依旧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赵槃沉默不语,只余一声浩叹。

他们虽是父子,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圣上的眼越闭越小,微微朝外伸出手来,想摸一摸赵槃的手。

……这个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儿子,他江山的继承人。

桌角的一炷香已经燃尽了。

“槃儿,别被女人耽误,要……好好守着这江山……”

圣上那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声音越来越低,手终于垂了下去。

/

国君崩逝,日月共泣,天地同悲。

赵槃推开门,从仪景殿里缓缓走出来,手里握着遗诏。

众位皇子见状,急不可耐,眼球都起了血丝,有些精明的大臣已准备好拜见新君了。

赵槃站定,沉郁的眼风扫了扫周围,把遗诏公示了一圈,然后交给了内务仪官。

其实不用读,赵槃知道遗诏上写的那个人是他。

……他曾经苦心孤诣算计了那么久的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欣悦。

他这一生谋的东西不多,一开始是皇位和阿弗,后来只变成了阿弗。

自从知道母妃是被皇室去母留子的规矩活生生牺牲掉后,他对皇位便看淡了许多。而且阿弗也不喜欢在宫廷争斗中生活,他对当皇帝就更没什么心思了。

可能父王说得没错,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赵槃蓦然觉得自己好累。

远处吵吵闹闹,悲壮的号角传遍了皇城。仪景殿前,不服遗诏的三皇子正在据理力争,好像还在为皇位奋力争取着。

而这些事都离他好远好远似的。

赵槃避开那热闹的人群,倚在墙边,蓦然做了一个梦。

梦光怪陆离,有阿弗,有父王,还有他的母亲佳贵妃,皇后,宋机,赵琛……许许多多的人。

梦中之景与今生大抵相似,仿佛回到了前世,但细节又不一样。

他依旧在征战叛乱之时跌落山崖,被阿弗所救。然后在他的连哄带骗下,阿弗跟他回了京城,答应留在他身边。

不同的是,梦中那个阿弗仿佛真的喜欢他。

她对着他笑,与他无所顾忌地说话,记得他的生辰,给他缝补衣衫,缱绻地缠着他恋着他,晶莹的眸子中满满都是爱意,满满都是他。

那个阿弗也没有一次次地逃走。她没日没夜地等着他,深夜给他留着灯,吃醋时任性地跟他耍小脾气。

动情的时候,她还痴痴地恳求一下太子妃的位置,问他能不能正式娶她一次,当个侧妃也行。

饶是在梦中,赵槃仍能感觉到那股爱意的强烈。

赵槃那时很想告诉阿弗,他也爱她,比她爱他还爱。

等他当了皇帝,平了天下,就让阿弗做他的皇后。她想四海为家,他也会陪她。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阿弗就先有了孕。

宫人查明是阿弗偷偷倒掉了避子汤才有孕的,她可能是没有安全感,想要用孩子逼他娶她。

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未入门之前,侍妾先有孩子不合规矩。

而且阿弗是孤女,无名无分,根本就不配诞下太子的麟儿。即便侥幸生下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抚养,要把孩子交于太子妃或侧妃处养着。

皇后听闻此事,将一碗落子汤送到了赵槃的手上,叫他看着办。

姑娘还发着高烧,见赵槃手里黑乎乎的汤药,揪紧被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苦苦恳求他留下孩子,她可以自己带着孩子走,保证以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她甚至还鼓起勇气对他说……他们私奔吧,到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种花写诗烹茶,和他们的孩子永远幸幸福福地过下去。

赵槃疼得心都要被剜出来了,却仍然硬下心肠拒绝了她。他紧紧地搂着阿弗颤抖的肩膀,告诉她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不是因为名位,也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

早在初逢阿弗的那段时间,赵槃就知道她有一种罕有的恶疾。后来的证据更是证明,这病是卫国皇室传下来的。

阿弗这才初有孕,便百般地不适,身上常常诡异地见到一些青紫瘢痕,乃是那病的征兆。

查阅卫国皇室的典籍,因此而丧生的公主妃嫔并不在少数。如果贸然把孩子生下来,一定会母子俱损。

他本来已经在九州各处寻找一种叫野毛雕的异兽,用它的骨头磨成粉,再用中药缓缓调养之,或许还能医治此恶疾。

当然这也是古籍上传下来的方子,颇带了点神话的色彩,有没有用根本就很难说。

可是阿弗有孕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给她调养身子。

赵槃忍住滴血的心,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叫阿弗把那碗落子药喝了。

虽知以她那虚弱的身子,饮下这碗落胎药可能会落得个绝子的下场,但比起这些,他更害怕她会因怀子恶疾而丧命。

他虽看重孩子,但更看重她。

阿弗就是他的全部。如果保下这个孩子要以损母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他那时已经想好了,待把皇后的势力彻底铲除,他就想办法退了自己的婚约。

即便阿弗一辈子都因为身份不能当太子妃也罢。她绝子,他会陪着她一块。

孩子没了之后,阿弗那明媚的笑容和爱意也跟着消失了。

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寂宫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然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每天浑浑噩噩,做些伤眼的针线活儿。

赵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自己从没生在这个世上。

他多想抛下一切,飞奔过去告诉她,他在意她,在意得心肝都颤了。

可那时他又想着自己的大业和皇位,总觉得阿弗会永远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等到终有一日天下定了,他再娶她、把一切都告诉她,也不会太迟。

然而,这一次赵槃却想错了。

阿弗可能是误以为他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替身了,大婚那日,她一绫悬梁,结束了这一切。

等他奔过去找到阿弗的时候,她已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他的女孩,彻底没了。

是皇权,是皇权害死了她。还有他的愚蠢,自以为是。

……赵槃心里一片令人恐惧的空白,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是为了稳固皇权才娶卫长公主的,阿弗也是因为他执着于皇权而死的。

赵槃晓得,这是他的报应了。

他如愿了,太子之位稳固了,父王母后的信任赢得了。在不远的将来,他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他也是永远的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寂一生,永远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承受着她亡魂的冷笑和诅咒。

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此。

赵槃抱着阿弗的尸身,目眦欲裂,眼眶丝丝溢出血来。

他自嘲似地狂笑起来。笑罢,潸然泪下,一口血狂喷而出。

鲜血四溢,溅得白绫片片猩红,一时五脏六腑都聒得粉碎。

他眼前一片昏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日。

皮肤是痛的,喉咙是痛的,骨髓是痛的,每一寸呼吸也都是痛的。

如果能就此长眠下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一直到阿弗走了赵槃才明白,什么皇权什么江山,没有她,统统都是黯淡痛苦的。

他一直想要的,原来都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她。

等赵槃醒来之时,阿弗已经被葬了。

因为阿弗只是个侍妾,不能入皇家陵寝,陈溟猜度着太子的心意,在姑娘当年住过的小木屋边上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葬了。

赵槃听了这样的安排,眼底无尽地落寞,只静默着点点头。

姑娘生前喜欢静,去了之后回到她原来的故乡,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场大病直到半个月后也没见好,赵槃退了与卫长公主的婚,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

他的身影越来越清瘦,隔三差五地大病小病,体力也大不如从前。

渐渐地,他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秋日里,赵槃最后一次去阿弗的墓前祭拜。

她的坟前长满了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和青藤,看上去静谧又安详。

当着她的坟,他有了让出太子之位的念头。

就让他从此病痛缠身,潦倒地度过余生吧,贫穷,疾病,冷落,都可以尽管朝他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叫另一个世界的她知道,他悔了,悔得几欲随她而去。

把一小撮车矢菊放在她坟前之后,赵槃走了,没再回头。

不久,京城便传来了太子殒亡的消息。

少年储君年仅二十一,血尽而亡,葬于帝陵。

与先侧妃之死间隔仅仅一月。

一双伉俪,两处分葬,坟头各自无纷飞的蝴蝶。

/

赵槃猛地惊醒。

他靠在墙边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个极是奇怪的梦。

梦中伤痛犹历历在目,睁开眼睛,眼下竟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定定神,看了看周围的一景一物,发现那只是场梦罢了。

……真是个噩梦。

阿弗还在他身边,他们还约好过些日子一起到大槐树边上拜堂。一切都还好好的。

可梦中的景象,虚幻又真实,似乎包含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赵槃扶扶额……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胡思乱想了。

然而还没等他从梦境中完全退出来,仪景宫出事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皇后听闻下一任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赵琛,意图反叛。

她蓄谋良久,意图摧毁遗诏,把遗诏、刘公公,连同圣上的仙体一同关进了仪景殿,然后在里面放了致命的毒荨花之毒瘴,一场大火烧起来,毒瘴远传皇城各个角落,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毒死。

遗诏没了,太子就仍然只是太子。

没有遗诏,名不成言不顺,即便太子也不能登基称帝。

“哈哈哈哈哈——”她在大火中狂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