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秋猎, 正式举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城外森林马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霜,来来往往的公子贵女们都穿了毛绒绒的厚氅,既贵气又保暖。
马场上, 赵璎一身撒花洋绉, 艳红胜火, 手里提着一柄马鞭。
“驾!”她娇喝一声,马蹄便翻飞起来, 轻轻易易越过了半人来高的稻草堆。
观者爆出如雷的喝彩声。
“公主!公主!”
阿弗坐在角落处一个枫树树墩上,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瞥着马场上鲜衣怒马的男男女女们。
赵槃被宋机他们拉着去赛马了, 阿弗有了身孕不能碰马,便只能留在原地, 闲极无聊地收集着地上枯败的枫叶。
各路英豪百花齐放,在寒风里挥洒汗水,只为博得公主一笑。
赵璎一身红衣踏雪,纵马于草场之间,飒飒又帅气。
阿弗看了半晌,抛去之前的恩怨不提, 她此时还真是有点羡慕赵璎。
皇室的掌中宝, 美丽,年少, 恣意又骄傲,光彩夺目,万千宠爱于一身。……随便哪一条都是她一生无法企及的。
阿弗神思飘忽着,手指在微寒的泥土中画圈圈。
忽然, 一双黑靴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不听话?”
阿弗抬起头, 还没等反应过来, 整个身子便陷入一个暖而柔和的怀抱中, 被从枫树墩上提了起来。
“殿下?”
赵槃见阿弗又独自坐在冷冰冰的树墩上,连个蒲团也没垫,不禁脸色沉了几分。
他临走前,明明叮嘱她好好在筵席上呆着,不要四处乱走来着。
赵槃拍拍她斗篷上的尘土,垂着眼皮,“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阿弗被他抱着,神色略略有些不豫。
“我没有。”
也不是她不想在筵席上呆着,筵席上的贵女公子们太多了,见了她这个太子妃,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种,左一个要过来问,右一个也要过来问,言语间还多有调笑之意,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阿弗索性跑出来,坐在这树墩上呆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图个清净。
赵槃替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瞥见地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小堆枯败的枫叶。
“无聊了?”
他微微弯腰,靠在她的耳边,那股子冷冽而威严的气质浑然天成,“要是有人欺负你,跟我说。”
阿弗扯出点微淡的弧度,摇摇头,“没。”
赵槃低沉,“真没?”
阿弗近距离瞧着赵槃,他刚刚赛马回来,发丝略微凌乱,那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峰连成一道柔和的弧线,沾了点霜色,这样近地贴着她靠着她,叫她不禁生了点异样的情思。
嗯,皮囊还是好看的。
阿弗旋起痴痴一笑,蓦然想逗一逗他,“要说有人欺负我的话,那就是你。”
赵槃神色迷乱了一瞬,随即狭长的墨眉往鬓间挑去,轻轻刮了下她的下巴,“我欺负你?阿弗……我可都快半年多没欺负你了。”
他话中意味朦胧,所指不言而喻,蓦然道出来,阿弗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
赵槃莞尔着垂下头去,擦净她手上的泥。手绢在她手心微微打转,弄得她浑身都痒痒的。
阿弗心中一片乱麻。
她努力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找个了别的话头,“你不是跟宋机赛马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槃轻蔑一哼,“那家伙马技实在不堪入目,总共赛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马场跌下来了三次,着实叫人恼火。”
宋机马术的臭是整个京城都心照不宣的,偏生他还好胜好斗,眼见赵槃弃赛,这会子正跟郡主的儿子吕小侯爷,还有镇远大将军家十四岁的长郎谢雁行赛马。
阿弗倒是不关心这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沈婵一点。
沈婵刚才才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就被宋机给拉去助阵,这会子应该还在马场上瞧宋机赛马。
他们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刚刚回暖了些,阿弗虽然也想叫沈婵陪,此刻却不好意思拉着沈婵不放。
赵槃牵着阿弗的手回到暖阁,迎面便见到了其他皇子们。
除了称病的三皇子,其他皇子都到场了。大皇子膝下已有两男一女,其他皇子膝下也零零星星有了子嗣,正聚在筵席上七嘴八舌地寒暄。
暖阁本来闹哄哄的,见太子掀帘而入,顿时安静下来,次第站起来拱手相拜。
“太子殿下——”
本来兄不必起身拜弟,但赵槃是太子,便多了层君臣之礼,其他皇子即便是兄长也要起身行礼。
赵槃眸色淡淡,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阿弗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左支右绌,半是揪着赵槃的袖子,艰难地迎接着所有陌生人的目光。
诸位皇子中,唯有八皇子赵琛比赵槃小。
他双手拱在身前,低下头,大大方方叫了声,“七哥。”
随即也瞧向了阿弗,带着点恭谨的笑意,“这位便是七嫂吧?久闻盛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名不虚传。”
阿弗右眼皮顿时跳了跳。
从前她被赵槃关在深宅大院里,连陌生男人都没见过,猛然听闻赵琛把话头引向自己,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似的。
什么叫久闻盛名?
难道她跟赵槃的事,在京城中都称得上盛名了么?
阿弗张了张嘴,刚要象征性地答几句,赵槃却朝赵琛点头致意,径直拉着阿弗的手入了席。
太子一入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不由得说话也拘谨了几分,不像刚才那般闹哄哄的。
刚才有几个纠缠阿弗敬酒的贵女,猛然撞见太子冷冽的模样,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不敢轻言擅动。
阿弗心中暗暗爽。
太子不愧是太子,连一言一行都是透露着威严。
男人能做到这份上,也够本了。
精致的菜碟轮流传了上来,一行宫人过来上菜。
伺候阿弗的是个戴墨绿小帽的宫人,这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手哆嗦得很,动作又极为缓慢,一朝不慎,居然把汤羹洒在了阿弗的袖子上。
“哐当”,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阿弗顿时缩回手去,那热乎乎的汤羹顺着手臂流下来,烫得她不禁嘶了一声。
赵槃下意识抢过了阿弗的手臂,捋开袖子,见并无大碍,那冰冷而晦暗的目光才朝着那小侍瞥去。
“放肆。”
那小侍登时腿软,跪了下来,但帽檐仍死死地压着,不敢露出本来的样貌。
立即有大宫女过去,左右开弓,狠狠给了那墨绿小侍四个大耳光,“糊涂东西,看不清太子妃娘娘么?”
啪啪啪啪一阵脆响。
一时歌舞停了,攀谈声没了,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
宋机连忙奔过来给赵槃递点清凉膏。阿弗也一时被吓愣了,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臂,除了一片皮肤微微泛红以外,倒也没有其他大碍。
那墨绿小侍跪在地上双腿发软,抖个不停,脑袋更是深深地埋下去,紧贴着地面。
阿弗刚想说一句算了,便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有点眼熟。
她眼角猛地一震。
景峻……?
她惶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他还活着吗?
只见赵槃神色微变,“抬起头来。”
墨绿小侍死双肩颤抖,死不肯抬起头。
大宫女奉太子之命,三步两步上前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完全仰起头来。
那张脸白净得有些过分了,长着点稀稀落落的小胡子,也快要掉光了,端就是景峻本人。
他微微呲着牙,因为头发被揪着的缘故,整个身子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弯着,脸上的表情又屈辱又难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阿弗。
他嗓子喑哑着没说出话来,那嘴型却分明叫着阿弗两个字,呜呜咽咽地哭。
在场众人许多都不识得景峻,见了此景,不由得面面相觑。
震撼最大的还是阿弗。
怎么几日不见,景峻怎么就成了个……内侍?
赵槃淡淡抿了口杯中的热酒,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言道,“阿弗,这人你认得吧?”
他说这话时舒缓又和蔼,就跟平常跟她说话一样。
谁都以为太子不甚在意,可阿弗却清清楚楚地晓得,赵槃这是在很认真地问她。
景峻就是忌讳,只要一提,两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就会发痒。
虽说她现在当了太子妃,地位看起来比之前高了许多,赵槃做什么决定之前也会先跟她商量。
但阿弗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虚假的特权罢了。她还是他的掌中之雀,她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地活着,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愿意迁就她罢了。
阿弗垂下头眨了眨眼,不答。
有人察言观色道,“太子殿下,这小侍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烫伤了太子妃,该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槃冷淡地嗯了一声,缓缓地抚着阿弗的后背,见她扣了过来。
他温柔地掖了掖她的发丝,“阿弗怎么看?”
阿弗脊背愈发挺直,虽然还没闹清楚景峻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如何成了内侍,但她能感受到赵槃心情似乎不大好,才故意这么问她。
赵槃一直认为景峻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如果她这时候敢说一句求情的话,赵槃很有可能反过来直接杀了景峻。
而且她也不想给景峻求情。
她跟这人早就一刀两断了,各自奔自己的命,她犯不着冒着得罪赵槃的风险给他求情。
阿弗微微一笑,给赵槃斟了杯酒,“殿下,妾身没什么大碍。这小侍不过是一时不小心罢了,放了也就放了……”
她话音一顿,把酒杯递给赵槃。赵槃眼色深沉,仍定定注视着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不接那酒杯。
阿弗见试探不奏效,只得咽了咽喉咙,继续说,“但是,妾身也深知规矩不可破。殿下饶过这奴才是他的福气,若是要重罚他,也是这奴才自找的。”
她说这话本来就是讨好赵槃来着,想着赵槃心里那股邪醋能压下去,暂时放过景峻一条生路。
然赵槃微微抬了抬眉,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他指腹只柔淡地捻了捻她唇上的酒渍,“阿弗真的这么想?”
作者有话说:
赵槃:烫她还跟她眉来眼去,当谁是瞎的么?
景峻: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阿弗:你们不要再打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