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本就不大, 翌日一早,阿弗带着银筝又把别院里里外外重新逛了一遍。
许多地方都叫她触景生情,小书房, 小凉亭, 清泉上的太湖石……特别是那间小书房, 她记得特别清楚,当初她为了翻找自己的身契, 冒险在那里一阵乱翻,还差点被赵槃发现。
如今想来, 那种惶急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床榻下面的小隔板她也记得,当初她把沈婵送自己的一套簪子藏在里面, 想偷偷卖了攒钱来着……那还是她第一次尝试偷偷跑路,少了许多准备,结局更是惨不忍睹,还没到一天就被带了回来。
时光过去了这么久,她好像和当初懦弱不堪的自己没什么区别,依旧落在赵槃掌控中, 而且好像还退步了, 连当初那种兴致勃勃的逃跑心气都没了。
阿弗蓦然想起了曾经帮助自己的同乡刘嬷嬷。
她第一次私跑失败后,就再没见过刘嬷嬷了。赵槃口口声声说刘嬷嬷已经告老怀乡了, 也不知实际上是不是。
她问起银筝这件事,银筝却笑笑,“太子妃,殿下没骗您。刘嬷嬷是领了一大笔银子走的, 她孙子今年还考上了秀才, 如今孙媳妇已有喜了, 马上就有重孙子了。”
阿弗眼中流露点温柔的神色。
她当初最怕的事情就是连累刘嬷嬷, 听银筝这么说,她也能放心了。
怪不得人人都夸太子殿下霁月风光不欺暗室,虽他平时冷眉冷目,但行事起来如云中白鹤,宽厚仁善。
想来,她屡次触赵槃逆鳞私逃,他不曾迁怒刘嬷嬷,也不曾迁怒苛责她身边服侍的下人,只是把她拿回来关着,关不了几天又放出来,亦不曾对她棍棒相加。
他温柔时好哄又耳根子软,当真是有几分为人君主的厚德修养的。
阿弗初时怕他,如履薄冰地服侍他,后来发现赵槃除了性子冷些,也没什么其他好怕的。
甚至偶尔欺负一下他,他也会放任。
比之那把私逃侍妾打得半死、再关在狗笼中卖进勾栏的吕小侯爷,赵槃似乎更翩翩有君子之风。
凭心而论,除了老限制着她自由外,赵槃真的对她很好。
阿弗早上醒来便不见那人的影子,便问银筝,“殿下呢?”
银筝道,“殿下要准备秋猎的事情,一早便进宫去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人不在也好,她也能清静些。
转了一圈回到屋里,却蓦然发现她放在架子上的小蒲团没了,原被赵槃顺手牵走了,说是官轿太硌人,借来垫一垫。
阿弗哭笑不得。一个蒲团而已,那人怎么老喜欢拿她的东西?
就他那一呼百应的身份,别说这么个破蒲团了,就是金的银的也立马有人给他送来。
赵槃直到中午才姗姗回来。
他今日衣着甚是肃穆,乃是赤金玄纹的朝服,蔽膝、大绶、大带、革带、玉佩皆整整齐齐,身形挺拔清瘦,眉目间藏匿着一股隐隐的矜贵之气。
阿弗不禁眼神一驻。
赵槃虽是太子,可她没见过几次他穿这样庄严的衣衫。
想来是刚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
赵槃倚坐在软塌上,甚是熟练地揽过她的腰,戒指上微凉的玉石刮着她的脸,“看什么呢。”
阿弗被他凉了一下,敛起眼神,“殿下刚下朝?”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疲累地阖上眼睛,“那些个老臣又在朝堂上争论起来,唇枪舌剑的,吵得人好生心烦。”
阿弗微微叹了下。
她摩挲着赵槃朝服上凹凸的冷硬绣纹。
好漂亮的衣衫,是她没见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衣裳的缘故,今日的赵槃似乎也比平日庄严静穆了几分。
“殿下将来是天子,这些累是要受着的。”阿弗略略沉吟一下,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你用过午膳了吗,我要不叫银筝传膳吧?”
赵槃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颠颠簸簸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他一点胃口也无。只是瞧着眼前柔眉善目的姑娘,沉闷的心绪才蓦然吹进了一阵清风。
阿弗犹豫,“你要不还是吃一点?越累越要吃东西啊。”
见他兴致不高,她端来一碗荷叶冰羹,“你要不尝尝这个吧,我亲手做的,凉而不冷,正好解乏。”
赵槃眉头轻挑,“亲手给我做的?”
阿弗长长地嗯了一声,稍微有些心虚。
其实是她自己馋嘴,自己做来给自己吃的。正好赵槃回来了,还剩了一些没吃完,便顺便端给他了。
瞧他吃得认真,阿弗试探了一句,“好吃么?”
赵槃埋头舀着汤羹,“你做的,都好吃。”
阿弗撇撇嘴,“一份冰羹罢了。”
赵槃细细品着冰羹的滋味。
甜甜腻腻的,还有糖莲子,一尝就是阿弗喜欢的口味。
说实话,他对这种甜腻的东西不怎么习惯,只是这羹是姑娘端给他的,弥足珍贵,每一丝甜味儿他都想记住。
说是弥足珍贵倒也不夸张。印象中,阿弗就没真心给过他东西。
去年生辰那日,她给他做了长寿面,是为了她自己的小目的。
灯会送他小荷包,乃是为了在里面放迷香把他迷倒。
像今日这般,平平淡淡地给他端上一杯羹,还是第一次。
赵槃微哑道,“谢谢阿弗。”
阿弗见他吃份冰羹都如此认真,真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太子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
其实那份冰羹做得有些粗糙,一切都是按她自己的口味来的,而且还是份吃剩的。
阿弗暗暗仄歉,握住赵槃的勺子,“殿下,吃两口就行了。你喜欢的话,我还会给你做别的。”
赵槃脸上染着点温和的笑,“不用,这就很叫人喜欢。”
阿弗瞧着他浓黑的瞳孔,蓦然觉得他很好哄,也挺容易满足的。
这么一碗没诚意的东西,在他嘴里,也能变得津津有味。
她的目光不禁又再次停驻在赵槃的身上,细致地看,想把他看透似的。
赵槃吃罢了羹,才说,“有桩事要跟你说。过两日的秋日围猎,你随我一起去。”
阿弗略略懵,“那是什么?”
这一场秋日围猎,原本是为了长公主赵璎而办的。
许多王侯贵子都会来,骑射、书画、比武等等,各显神通,挣个“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最后获胜的那个人,就是给赵璎选出来的驸马。
阿弗淡淡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妹妹要嫁人了。
公主就是公主,不但可以选男人,还如此正大光明,动辄要全城的贵族郎君给她助兴,当真是叫人羡慕嫉妒。
阿弗兴致不大,低低道,“我能不去吗?”
她跟赵璎不大对付,也是由来已久的了。这场热闹注定赵璎是主角,她与其到那去受人白眼,还不如自己一人清清静静地在别院呆着。
赵槃瞥了她一眼,“太子妃不是老想出去吗?怎么带你出去,你自己反倒不愿意了。”
阿弗淡淡说,“我不爱参与这种热闹。”
说起来,她自己好像也是个公主来着,只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
同样是公主,她就比别人倒霉许多,早早地流离失所,沦落到给人当外室的地步。
嘿,命运还真是有些不公平呢。
赵槃摩挲着手上涧石蓝的戒指,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也由得你,我把你从名册里划了便是。不过,听说晋世子和世子妃会出席,不知到时候……”
阿弗一听沈婵也去,顿时微微动了心思。
“殿下,阿婵也会去吗?”
赵槃冷哼了一声,对她这种瞬间变脸的举动甚是不屑。
阿弗改口,“那我去。”
“先别急着高兴。”赵槃沉沉打断她,“若是决定要去的话,咱们规矩跟以前一样,还约法三章。”
阿弗黯然。明明一开始是他求着自己去的,怎么又约法三章?
她稍微有些不服,“殿下,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吗?说好了在内我当妻主的呢,怎么又反过来给我约法三章了?”
他露出点柔淡的微笑,轻轻掐了掐她的眉心,“当然算数。不过,去狩猎场的话不应该算是在外么?先暂时让我一次好不好? ”
阿弗双手已被他环住,只得臊眉耷眼地问,“又是哪三章?”
“不乱走,不乱说,戴面纱。”他言简意赅,“阿弗能不能答应?”
阿弗皱了皱眉。
也行吧,这些要求也算是常规要求。
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宫变风波,她蓦然见了人会给他丢脸,所以赵槃才会叫她这么做。
她表示可以理解。反正能见到沈婵,这都不算什么。
而且,这场秋猎主要是给赵璎选驸马,应该也没人注意到她。
赵槃柔柔地抚着她鬓间的一枚珠花,“那我们说好了。”
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赵璎出嫁的事情一完,他就打算补办自己跟阿弗的那场婚礼。
虽然说阿弗可能会不同意吧,但她应该也不会特别地抗拒。
她这段时间对他,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如果在阿弗走之前,她能有那么一丁点地喜欢他,可能她就不会那么狠心了……吧?
就算她将来要走,他也想补办这个婚礼。
……
皇城内。凤藻宫。
端王赵琛刚刚从凤藻宫里出来。
皇后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把朝中扶持的大臣,也就是那些所谓的“自己人”名单交给了他,叫他暗中留意。
一旦圣上崩逝,立即拥兵自重,说什么也要把太子之位给夺过来。
赵琛自己倒也想要这个太子之位,但他还是想靠自己的才德,叫父王改立他为太子,不屑于使这些阴招儿。
赵琛的神思有些游离。
才出了凤藻宫,一个身着墨绿小帽的内侍便拦住了他。
那人细声细气地说,“奴才给八皇子请安。”
赵琛眯了眯眼,半晌才认出那人来。
“你是景峻?”
那人看起来自卑得很,宽大的袖袍死死地挡住自己的脸。
“那、那是奴才之前的贱名了。”
赵槃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关于景峻的事他倒也听说过一些。景峻觊觎太子妃,太子没杀他,而是把他废了,丢到宫里来当内侍,就是为了羞辱他。
“你找本王有事?”
景峻被净了身后,遭受了奇耻大辱,忍辱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景峻捏着拳,放低声音说,“奴才愿意全力襄助八殿下,取得太子之位!”
没想到赵琛却阴沉沉地笑了一声。
“放肆,敢污蔑本王。”
他眼中无波,“你个狗奴才,敢偷听本王和母后的谈话。”
景峻浑身抖了一抖。
赵琛如何肯把这阉人放在眼里,压低了身子,忍着厌恶,“记着。就算你是母后宫里的人,也不配在这儿猜度本王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