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抬起眼, 见赵槃神色散漫,手指缱缱绻绻地挑弄着她,唇边还有少见的笑意, 便知道他又在逗她玩了。
赵槃她还不了解吗?什么事这人若是不同意的话, 一定会又冰冷又严肃地拒绝, 不会这般跟她兜圈子。
她回去这事,应该是成了八成了。
阿弗眉梢微挑, 莞尔道,“随你吧。反正我住在这里也安逸得很, 你愿意来回跑就来回跑,都由得你。”
赵槃嘶了一声, 狭长的眼尾微眯,“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
阿弗不经意地抚抚肚子。她脾气见长,还不是怀了孕的缘故。
赵槃如今确实迁就她多了,每日颠颠来看她,抽了空还陪她做些小荷包之类的玩意儿,讨她欢心。
只要是她的要求, 但凡不触及底线, 他很少有不答应的。
这种有求必应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做赵槃外室时,她总是怕他的。那段时间他一次一次地把她抓回来, 横眉冷目,总是叫她晚上噩梦连连。包括刚当上太子妃的那些日子,她也十分地怵他。
在赵槃面前,她的话总是很少, 而且事事处处守着规矩, 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太子的霉头。
其实阿弗很喜欢说话, 也很喜欢嬉闹。在她心里总隐隐觉得, 恭谨守礼的两人是君臣,而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可是如今,她仗着有孕,好像能和赵槃正常地说话了。
有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说些过火的话,赵槃也不会苛责她,甚至还反过来对她温柔一笑。
从前无论在哪都是他占上风,她连一句话也插不上。
现在虽然仍是他占上风,但她终于能做到平分秋色了。
谁人喜欢整日被冷酷对待?
她愿意爱的人,从来都是温柔似三月春风的,能跟她平平淡淡生活的。
想来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赵槃才暂时有耐心去哄着她玩……等孩子一生下来,他还是那个冷面太子,还会恢复从前那副冷硬模样吧?
阿弗遐想片刻,玩笑似地说了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脾气见长,也全是因为殿下肯宠着我的缘故,还是得谢谢殿下。”
赵槃一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尴尬地笑笑,轻轻覆着她的手,泛起些模糊的神色,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阿弗,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谢她,当然是谢谢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宠。
一年以后,若是她一定要走,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弗却不能领会赵槃这般细腻的情愫,只把这个谢字理解成了谢她延绵后嗣。
……那其实也不必这么客气。
赵槃的掌心很热,阿弗感觉到腹部他手覆盖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
她恍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住在别院时,每次碰到赵槃的手,都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阿弗寻了个别的话头,“殿下最近在喝什么中药调养吗?”
“为何忽然这么说。”
阿弗见他略带疑问,想来是没有了。不过中药确实可以治四肢发寒这种小毛病。
“殿下之前手凉凉的,一碰就让人浑身寒。”
赵槃下意识地移了移手,“很冷么?”
阿弗把小动作看在眼里,微笑着说,“不过,现在暖多了。”
赵槃略略懊丧,“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阿弗吐了吐舌,“可能是你之前太操劳的缘故,如今休息得好了,手自然就不凉了。”
赵槃不答,缓缓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纹理。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嗓子有些发哑,“阿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手原来也很冷。”
她怎么反过来说他?
从前他要碰一碰阿弗时,总是被她无情避开。或者强行碰到了,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就像一道冷风屏障,冰人三尺寒,直寒到他心里去。
即便侥幸她让他留宿了,夜里也会像个无魂儿的雪人一样,要么一动一动,要么闭着眼睛,嘴角轻轻扬起,轻蔑又冷漠,不带一丝温度,瞧他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每当此时,他嘴角总是不可抑制地抽搐。
心里空落落的,似被朔北裹着冰碴儿的风填满,五脏六腑都如刀割。
曾经有无数次,他都起了放弃的念头。很想求求她,稍微怜悯一下他。
可悲沉过后,又固执地想把她一直一直留下。
即使她永远这般对他也好。即使她把他看成卑鄙的仇人,蝼蚁,也好。
他生在冰冷的宫廷,没受过什么暖意。
她走了,可能唯一的太阳也没了。
……
临睡前,沁月给阿弗温了热水擦身子。
阿弗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沐浴多有不便,便隔三差五地擦拭肌肤,也能起到爽肤的效果了。
别的地方沁月还能帮着擦擦,唯独脚,阿弗一向是自己洗。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她的一只小脚趾天生畸形,往下使劲儿地抠唆着,脚趾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像颗龟裂的蚕豆,叫人看了不禁要发笑。
况且脚底敏觉得很,别人一碰就会痛痒难耐,她宁愿自己动手。
沁月支支吾吾地想要帮阿弗洗脚,却被阿弗委婉地请出去了。
阿弗把水盆端过来,警惕着周围没人,才脱下袜子,弯下腰一下一下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热的缘故,她洗了半晌,便觉得全身微汗。
这个动作从前做起来轻而易举,可如今她有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弯一会儿腰便觉得乏力难当,手指竟有点够不到脚面了。
磋磨了一会儿,她又不敢压着肚子又要摸到脚,竟一时失了平衡,溅了一脸的水花。
算了,洗不到就不洗了。
阿弗郁然擦了擦脸上的水,一抬头,竟蓦然瞧见赵槃正倚着门板,凝注着她。
“太子妃连洗脚都不会么?”
阿弗青丝散乱,下意识并紧了双脚,慌忙把衣裙浸入水里盖住双脚。
她弱弱地唤了句,“殿下。”
赵槃无甚波澜,只毫不掩饰地扫着她那点欲盖弥彰的小秘密,“藏什么?”
阿弗气息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才好。
她只知道,脚是她浑身上下最丑的一个地方,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叫看。
赵槃淡淡说,“拿开。”
阿弗眼中起了层柔柔的薄雾,站在水盆里倾着身子,轻轻恳求他,“殿下,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吧。”
赵槃被她摇得肩头直颤。
她足上有畸的事他知道,之前她多次逃跑,他给她挑脚上水泡的时候,早就看见了。
只是略微有些错位而已。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更没什么。
赵槃从她手臂中抽身而退,沉沉告诉她,“乖。那么一点点小瑕疵,根本就没什么。你有着身孕不方便,不要勉强。”
阿弗咬着下唇站立不动……确实,一点畸形而已,她好像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她勉强微笑了下,“好吧,那您出去吧。我……我这就叫沁月进来。”
赵槃点点头,转身刚要离开,却又停下了。
阿弗眨了眨眼。
赵槃沉吟片刻,微哑,“要不别叫沁月了。”
他略略弯下身子,半跪在她脚边,拨开她盆子中湿漉漉的衣裙,掌心轻轻握住她的玉足,“……我来。”
阿弗眼皮乍然跳了跳,连带脚趾都激灵灵地颤了颤。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跌坐在软塌上,才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太子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成么?”
这话刚落,赵槃刚刚升起的兴致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仍这般抵触他么?
赵槃冷下眸子,手指使了点劲儿,把她足上的颤抖给压下去,“我也不叫碰了?”
阿弗被他握着,麻麻僵僵的,缩也没法缩,略微有些难堪。
他是太子啊,从前还是她的半个主子,她就算折了寿也不敢使唤他呀。
阿弗尚在艰难挣扎着,猛然感觉脚面哗啦啦地浇上一阵温流,明亮的水花已经淋漓洒在了她的脚上。
阿弗猛然唔了一声。
温热的水浇在她足面上,也颤颤浇在她心上似的,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贝齿微微呲着,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窘迫又羞赧的时刻。
赵槃却仿佛不甚在意,轻轻睨着他,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帮她洗着。
他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命,偶尔伺候一次人,也是利索而干净的。
热水升腾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正好氤氲在两人中间。
阿弗隐匿在薄雾后面,面红耳赤。仿佛他每撩一下水,都像什么满是刺的东西扎到了她的脚上,叫她心里涨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待赵槃终于洗罢,还没等帮她擦干,阿弗就逃命似地把脚丫儿给收了回去。
姑娘膝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双臂环在上面牢牢护着,眼神明灭不定地瞅着他。
赵槃随意擦了两下手,似嘲非讽地扬了扬唇,“你至于么?”
阿弗颊上浮现些淡淡的晕,又是矜持又是难堪地笑了笑,“……您干嘛要做这样的事啊,我……”
赵槃撇了撇嘴。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样陌生又疏离的神色的。
他抬臂想要帮她穿好袜子,她却先一步把袜子拿在手上,飞快地自己穿好了。
赵槃无奈地一叹。
“以后遇到什么难为的事,不要自己勉强。”他淡淡道了句,“你好好坐着罢,我去叫沁月继续给你擦别处。”
阿弗怔怔抬起眼,望见他卷起的袖子上还挂着几颗水珠,灯光暗影下,莫名多了几分狼狈的感觉。
她心里原本是极为忐忑不安的,见状却又忍俊不禁。
……这样的赵槃,比之那冷酷严肃的模样,第一次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平民夫妻,丈夫偶尔给妻子洗一次脚本来也没什么。
可赵槃是太子,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消受不起。
阿弗蓦然冒出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她知道这么比喻不太妥当……可赵槃这么做,算不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阿弗傻笑了一下。却又忽然想起宋机对自己的评价——寡淡。
额,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石榴裙不石榴裙的。
赵槃见她发愣,心知这姑娘又在胡思乱想。
阿弗是有点小毛病的,却不在脚趾上,而是在心思上,比别人多了一窍。
原本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举动,她总是喜欢多想。
赵槃轻轻嗤笑了声。
不过,怎样都好,怎样也都是可爱的。
他是想告诉她,他在她面前仅仅是丈夫而已,可她就是不信。
阿弗脸上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似的,想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还没缓过神来。
算了……赵槃发了点怜悯心,他就不逗她了。
赵槃转过身来,刚踱到门边,便听得身后一声细语轻如落针。
“谢谢你……子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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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机那日在外面淋了秋雨,回去又和沈婵大吵了一场,没过多久便发烧了。
高热连续两日不退,急得宋母团团转。
宋母大声斥责沈婵善妒不守妇道,扬言自己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一纸休书把沈婵给扫地出门,再不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家被抄之后,宋母本就看这儿媳妇不顺眼,若非宋大人处处宽容,她早就把沈婵给赶出府了。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把这眼中钉给除了。
沈婵急得也落下泪来。
她初衷并不是要把宋机给弄成这样,也没想着要跟他吵,可不知道事情怎么地闹成了这样……
她在乎他,变成了善妒。她不让他纳妾,变成了不守妇道。
她初时是不大喜欢宋机的,但她就是个女子,家又没了,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强迫自己喜欢上宋机,也成功了,后来却发现宋机并没有那么在乎她。
宋机对她,只能算得上一种博爱。
沈婵真是有些失望了。
可她又绝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女人。
见宋机不肯醒,喝了药也总吐,她便狠了一狠心,直接把苦涩的药汁灌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再灌给宋机,强迫他喝下去。
这一招倒也颇有奇效,宋机感觉唇上软软的又涩涩的,一番剧烈咳嗽,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不要紧,宋机却倏然看见了沈婵那张贴在面前、无限放大的脸。
宋机不由得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