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濯足

阿弗抬起眼, 见赵槃神色散漫,手指缱缱绻绻地挑弄着她,唇边还有少见的笑意, 便知道他又在逗她玩了。

赵槃她还不了解吗?什么事这人若是不同意的话, 一定会又冰冷又严肃地拒绝, 不会这般跟她兜圈子。

她回去这事,应该是成了八成了。

阿弗眉梢微挑, 莞尔道,“随你吧。反正我住在这里也安逸得很, 你愿意来回跑就来回跑,都由得你。”

赵槃嘶了一声, 狭长的眼尾微眯,“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

阿弗不经意地抚抚肚子。她脾气见长,还不是怀了孕的缘故。

赵槃如今确实迁就她多了,每日颠颠来看她,抽了空还陪她做些小荷包之类的玩意儿,讨她欢心。

只要是她的要求, 但凡不触及底线, 他很少有不答应的。

这种有求必应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做赵槃外室时,她总是怕他的。那段时间他一次一次地把她抓回来, 横眉冷目,总是叫她晚上噩梦连连。包括刚当上太子妃的那些日子,她也十分地怵他。

在赵槃面前,她的话总是很少, 而且事事处处守着规矩, 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太子的霉头。

其实阿弗很喜欢说话, 也很喜欢嬉闹。在她心里总隐隐觉得, 恭谨守礼的两人是君臣,而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可是如今,她仗着有孕,好像能和赵槃正常地说话了。

有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说些过火的话,赵槃也不会苛责她,甚至还反过来对她温柔一笑。

从前无论在哪都是他占上风,她连一句话也插不上。

现在虽然仍是他占上风,但她终于能做到平分秋色了。

谁人喜欢整日被冷酷对待?

她愿意爱的人,从来都是温柔似三月春风的,能跟她平平淡淡生活的。

想来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赵槃才暂时有耐心去哄着她玩……等孩子一生下来,他还是那个冷面太子,还会恢复从前那副冷硬模样吧?

阿弗遐想片刻,玩笑似地说了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脾气见长,也全是因为殿下肯宠着我的缘故,还是得谢谢殿下。”

赵槃一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尴尬地笑笑,轻轻覆着她的手,泛起些模糊的神色,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阿弗,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谢她,当然是谢谢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宠。

一年以后,若是她一定要走,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弗却不能领会赵槃这般细腻的情愫,只把这个谢字理解成了谢她延绵后嗣。

……那其实也不必这么客气。

赵槃的掌心很热,阿弗感觉到腹部他手覆盖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

她恍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住在别院时,每次碰到赵槃的手,都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阿弗寻了个别的话头,“殿下最近在喝什么中药调养吗?”

“为何忽然这么说。”

阿弗见他略带疑问,想来是没有了。不过中药确实可以治四肢发寒这种小毛病。

“殿下之前手凉凉的,一碰就让人浑身寒。”

赵槃下意识地移了移手,“很冷么?”

阿弗把小动作看在眼里,微笑着说,“不过,现在暖多了。”

赵槃略略懊丧,“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阿弗吐了吐舌,“可能是你之前太操劳的缘故,如今休息得好了,手自然就不凉了。”

赵槃不答,缓缓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纹理。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嗓子有些发哑,“阿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手原来也很冷。”

她怎么反过来说他?

从前他要碰一碰阿弗时,总是被她无情避开。或者强行碰到了,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就像一道冷风屏障,冰人三尺寒,直寒到他心里去。

即便侥幸她让他留宿了,夜里也会像个无魂儿的雪人一样,要么一动一动,要么闭着眼睛,嘴角轻轻扬起,轻蔑又冷漠,不带一丝温度,瞧他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每当此时,他嘴角总是不可抑制地抽搐。

心里空落落的,似被朔北裹着冰碴儿的风填满,五脏六腑都如刀割。

曾经有无数次,他都起了放弃的念头。很想求求她,稍微怜悯一下他。

可悲沉过后,又固执地想把她一直一直留下。

即使她永远这般对他也好。即使她把他看成卑鄙的仇人,蝼蚁,也好。

他生在冰冷的宫廷,没受过什么暖意。

她走了,可能唯一的太阳也没了。

……

临睡前,沁月给阿弗温了热水擦身子。

阿弗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沐浴多有不便,便隔三差五地擦拭肌肤,也能起到爽肤的效果了。

别的地方沁月还能帮着擦擦,唯独脚,阿弗一向是自己洗。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她的一只小脚趾天生畸形,往下使劲儿地抠唆着,脚趾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像颗龟裂的蚕豆,叫人看了不禁要发笑。

况且脚底敏觉得很,别人一碰就会痛痒难耐,她宁愿自己动手。

沁月支支吾吾地想要帮阿弗洗脚,却被阿弗委婉地请出去了。

阿弗把水盆端过来,警惕着周围没人,才脱下袜子,弯下腰一下一下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热的缘故,她洗了半晌,便觉得全身微汗。

这个动作从前做起来轻而易举,可如今她有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弯一会儿腰便觉得乏力难当,手指竟有点够不到脚面了。

磋磨了一会儿,她又不敢压着肚子又要摸到脚,竟一时失了平衡,溅了一脸的水花。

算了,洗不到就不洗了。

阿弗郁然擦了擦脸上的水,一抬头,竟蓦然瞧见赵槃正倚着门板,凝注着她。

“太子妃连洗脚都不会么?”

阿弗青丝散乱,下意识并紧了双脚,慌忙把衣裙浸入水里盖住双脚。

她弱弱地唤了句,“殿下。”

赵槃无甚波澜,只毫不掩饰地扫着她那点欲盖弥彰的小秘密,“藏什么?”

阿弗气息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才好。

她只知道,脚是她浑身上下最丑的一个地方,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叫看。

赵槃淡淡说,“拿开。”

阿弗眼中起了层柔柔的薄雾,站在水盆里倾着身子,轻轻恳求他,“殿下,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吧。”

赵槃被她摇得肩头直颤。

她足上有畸的事他知道,之前她多次逃跑,他给她挑脚上水泡的时候,早就看见了。

只是略微有些错位而已。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更没什么。

赵槃从她手臂中抽身而退,沉沉告诉她,“乖。那么一点点小瑕疵,根本就没什么。你有着身孕不方便,不要勉强。”

阿弗咬着下唇站立不动……确实,一点畸形而已,她好像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她勉强微笑了下,“好吧,那您出去吧。我……我这就叫沁月进来。”

赵槃点点头,转身刚要离开,却又停下了。

阿弗眨了眨眼。

赵槃沉吟片刻,微哑,“要不别叫沁月了。”

他略略弯下身子,半跪在她脚边,拨开她盆子中湿漉漉的衣裙,掌心轻轻握住她的玉足,“……我来。”

阿弗眼皮乍然跳了跳,连带脚趾都激灵灵地颤了颤。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跌坐在软塌上,才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太子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成么?”

这话刚落,赵槃刚刚升起的兴致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仍这般抵触他么?

赵槃冷下眸子,手指使了点劲儿,把她足上的颤抖给压下去,“我也不叫碰了?”

阿弗被他握着,麻麻僵僵的,缩也没法缩,略微有些难堪。

他是太子啊,从前还是她的半个主子,她就算折了寿也不敢使唤他呀。

阿弗尚在艰难挣扎着,猛然感觉脚面哗啦啦地浇上一阵温流,明亮的水花已经淋漓洒在了她的脚上。

阿弗猛然唔了一声。

温热的水浇在她足面上,也颤颤浇在她心上似的,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贝齿微微呲着,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窘迫又羞赧的时刻。

赵槃却仿佛不甚在意,轻轻睨着他,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帮她洗着。

他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命,偶尔伺候一次人,也是利索而干净的。

热水升腾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正好氤氲在两人中间。

阿弗隐匿在薄雾后面,面红耳赤。仿佛他每撩一下水,都像什么满是刺的东西扎到了她的脚上,叫她心里涨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待赵槃终于洗罢,还没等帮她擦干,阿弗就逃命似地把脚丫儿给收了回去。

姑娘膝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双臂环在上面牢牢护着,眼神明灭不定地瞅着他。

赵槃随意擦了两下手,似嘲非讽地扬了扬唇,“你至于么?”

阿弗颊上浮现些淡淡的晕,又是矜持又是难堪地笑了笑,“……您干嘛要做这样的事啊,我……”

赵槃撇了撇嘴。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样陌生又疏离的神色的。

他抬臂想要帮她穿好袜子,她却先一步把袜子拿在手上,飞快地自己穿好了。

赵槃无奈地一叹。

“以后遇到什么难为的事,不要自己勉强。”他淡淡道了句,“你好好坐着罢,我去叫沁月继续给你擦别处。”

阿弗怔怔抬起眼,望见他卷起的袖子上还挂着几颗水珠,灯光暗影下,莫名多了几分狼狈的感觉。

她心里原本是极为忐忑不安的,见状却又忍俊不禁。

……这样的赵槃,比之那冷酷严肃的模样,第一次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平民夫妻,丈夫偶尔给妻子洗一次脚本来也没什么。

可赵槃是太子,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消受不起。

阿弗蓦然冒出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她知道这么比喻不太妥当……可赵槃这么做,算不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阿弗傻笑了一下。却又忽然想起宋机对自己的评价——寡淡。

额,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石榴裙不石榴裙的。

赵槃见她发愣,心知这姑娘又在胡思乱想。

阿弗是有点小毛病的,却不在脚趾上,而是在心思上,比别人多了一窍。

原本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举动,她总是喜欢多想。

赵槃轻轻嗤笑了声。

不过,怎样都好,怎样也都是可爱的。

他是想告诉她,他在她面前仅仅是丈夫而已,可她就是不信。

阿弗脸上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似的,想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还没缓过神来。

算了……赵槃发了点怜悯心,他就不逗她了。

赵槃转过身来,刚踱到门边,便听得身后一声细语轻如落针。

“谢谢你……子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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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机那日在外面淋了秋雨,回去又和沈婵大吵了一场,没过多久便发烧了。

高热连续两日不退,急得宋母团团转。

宋母大声斥责沈婵善妒不守妇道,扬言自己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一纸休书把沈婵给扫地出门,再不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家被抄之后,宋母本就看这儿媳妇不顺眼,若非宋大人处处宽容,她早就把沈婵给赶出府了。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把这眼中钉给除了。

沈婵急得也落下泪来。

她初衷并不是要把宋机给弄成这样,也没想着要跟他吵,可不知道事情怎么地闹成了这样……

她在乎他,变成了善妒。她不让他纳妾,变成了不守妇道。

她初时是不大喜欢宋机的,但她就是个女子,家又没了,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强迫自己喜欢上宋机,也成功了,后来却发现宋机并没有那么在乎她。

宋机对她,只能算得上一种博爱。

沈婵真是有些失望了。

可她又绝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女人。

见宋机不肯醒,喝了药也总吐,她便狠了一狠心,直接把苦涩的药汁灌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再灌给宋机,强迫他喝下去。

这一招倒也颇有奇效,宋机感觉唇上软软的又涩涩的,一番剧烈咳嗽,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不要紧,宋机却倏然看见了沈婵那张贴在面前、无限放大的脸。

宋机不由得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