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受伤的消息秘而不宣, 几日来除了从宫里请走了几个太医之外,东宫几乎没露出任何风声。
看得出来,众人对阿弗仍然防备有加, 从会诊、疗伤、煎药……一连串的事都是由太医完成的, 她别说碰了, 就是靠近也不能靠近。
一夜之间,阿弗落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别人怎么对她她倒不在乎, 她最怕赵槃就这么睡下去。这几日她一直做噩梦,睁眼闭眼都是他。
阿弗郁郁寡欢, 用各种理由推脱着不去别院,找个机会就溜去看赵槃一眼。
银筝见阿弗眼圈发黑, 形销骨立,几日来颓废得不成样子,便劝她好好去吃饭,再睡一觉休息休息,免得熬出病来——她还有着身孕,怎么经得起这般身心的折磨。
阿弗摇摇头, 固执着就是不肯。
银筝束手无策。
阿弗本来是个温和又性子软的姑娘, 平日里体弱爱犯困,这几日却像是着了魔似的, 几天几夜不合眼仍然顽强地硬撑着。
银筝道,“姑娘,你多少要吃一点。即使你不吃,腹中孩子也是不能不吃的。今日奴婢听陈大人说, 太子殿下已经好些了, 想来再调养一时片刻就会醒来。为了殿下, 您也要好好保重自身。”
阿弗忍住喉中阵阵干呕之感, “我真的吃不下去。”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吃什么吐什么。
按理说她的月份尚短,不该有如此严重的害喜之症。可她身子本就孱弱些,此番又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才使得她多少有点厌食的征兆。
银筝欲言又止,“姑娘,要不咱们就好好听话……回别院去吧?”
阿弗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回到别院,眼不见心为净,她可能还能好受些。
况且拖延也没有用,就算太子殿下醒了,也会把她送到别院去。
阿弗也明白银筝的意思。这短短的几日她没少受人白眼,大家好像对她都很愤怒,也不太看得惯她。
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愿意。
别人是别人,赵槃是赵槃,她就这么走了,终究会良心不安。
“明天就走。”她说,“让我再多等一天。”
……
午后,阿弗蔫蔫耷耷地喝完了稀饭,瞥见宫里的太医刚走,便想趁着没人去瞧瞧赵槃,不料刚到门口就遇见了陈溟。
陈溟仍然对她不冷不热,她问一句,陈溟便答一句。问到最后,阿弗都不好意思再进去了。
她刚要悻悻而返,就听陈溟低声说,“要进去的话,就请悄悄的,看一眼就出来。不要惊了殿下安眠。”
阿弗心头微亮,苦涩地笑了一下。
屋内暖流扑面,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乍地闻来很是好闻。
虽然陈溟说看一眼就出来,但阿弗总不能真的看一眼就出来。
她来到赵槃榻边,熟练地在之前的那个小位置上坐下。
赵槃双眼阖着,比起前日见他,那雪色的面庞多了一丝丝血色,但仍微乎其微,更多的还是隐晦的病气。
阿弗想起他之前好几次被自己呛时,脸上也是这样灰暗的菜色。
阿弗怔怔摸一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脸却被屋里的暖流熏得却很温,如果可以的话,匀一些血色给他好像也没什么。
她蓦然自己之前说什么要再嫁人的话……其实确实有故意气他的意思。
她气不过赵槃那么霸道那么专横,气不过他老是禁锢着她,于是每次当他心血来潮想要表明心意之时,她都故作不知道,然后用什么再嫁人之类的话来气他堵他……见他生气又哑口无言的样子,她心里能稍稍地痛快一下。
此时想来,却是何必?
委实幼稚得很了。
阿弗凝视了赵槃半晌。
床边的藤萝长了,她一下一下地给他剪了剪。烛芯长了,她给修了一修。
她满是闲愁,实在无聊了,便找了纸叠了几只仙鹤,放在他床头,祈祷着他能快点醒来。
阿弗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火红滚烫的日头渐渐西落,眼前事物一点一点地看不清楚。
银筝隔着门板轻轻呼唤她,“姑娘,陈大人说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阿弗听见了,“我今晚不能留在这里吗?”
银筝道,“姑娘,一会儿太医院的人还要来,您在这儿不方便。”
阿弗空落落地哦了一声。那她是得走了。
……可是明天她就要被送去别院了,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来了。
阿弗满心抱愧,又望了望沉睡的男子。
一阵酸涩的泪意忽然从眼眶子中涌出,几乎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他能听得见,她真想擦干眼泪告诉他……别让她独自一人承受这种烈火灼烧般的折磨可以吗?
……还不如受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躺着睡着然后把一切都忘了。
阿弗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眼帘,起身欲去。
恍惚间,手腕却被蓦然被轻轻抓住。
阿弗猝然回过头去,却陷入一双泛着柔和光泽的眉眼中。
“哭什么?”
阿弗顿时浑身一颤……他醒了?
“你醒了啊……太好了……”她不自觉地就反握住他的手,哽咽得有点语无伦次,“他们以为你死了,都担心死了……”
赵槃嘴角带着和淡的微笑,轻轻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
阿弗忌惮他身上有伤,动也不敢动,顺着他的方向,像只小猫似的轻柔地趴在他的怀中。
两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四目对视,少有的都有情意。
银筝在外面又叫了一声。
赵槃墨眉微蹙,“跟他们说,你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阿弗破涕为笑,“我其实本来也不想走。”
她笑的时候,习惯地把淡粉色的牙龈都露出来,还仰着头,晶莹的泪水挂在脸颊上,像一朵车矢菊沾了露珠。
两个人从前老是貌合神离,今日这番话,还是第一次说到了一块。
“对不起,”阿弗只说着这三个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赵槃,是我害你成这样。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倒是也明白,那样严重的剑伤,岂是她几句道歉就能平复的。
可是她还跟以前一样,见了他就浑身紧张口舌发颤,如今嗓子还哽咽着,更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赵槃神色未动,忽然叫住她,“阿弗。”
阿弗蓦然住了嘴。
“不要跟我说这些。”他眼色寡淡,却蕴含着如水的温柔,“你知道,我不愿听的。”
早在长剑入怀的那一刹那,他就意识到,即便她要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昏迷了这些天,这个念头越发得清晰。
□□这种东西,说不得,推不掉,像是一阵漩涡,卷上了谁,谁就逃不脱了。
阿弗深深地埋在赵槃的怀里。
他不在的这些天,她真的很无助,甚至连做自己都不会了。现在他醒了,好像久久氤氲在心头的阴云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这种感觉很好。
岂止是赵槃回来了,那个熟悉的自己,也跟着回来了。
“我知道了。”阿弗咬着嘴唇,才使自己渐渐停住了哽咽,“以后我不说了。”
赵槃垂眸抚了抚她的发。隔了良久,他才忆起这一切的伤痛源头。
他这次没有选择隐晦,而是照直地问她,“阿弗,你就那么想走吗?”
阿弗蓦然一愣。
赵槃见她浑圆的眼睛像是沾满雾气似的,不由得心里又软了一下。
他那只能活动的手托了托她的脸,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跟着我是不是叫你很痛苦?”
——她那日歇斯底里跟他说的那番话,饶是昏迷了许久,他还是记忆深刻。
阿弗连眨了眨眼睛,脸上又红又白地变了好半天。
她好似要回避这一问,“嗯……我暂时不走了。”
赵槃蓦然心尖一动,“真的?”
阿弗点点头。
“一年之约嘛,”她柔声补充道,“我们说好的。之前是我冲动了。”
赵槃垂下眼皮,眼中的微澜又重归平静。
他思忖片刻,忽然很想责备自己,他问她这些做什么?她若是真要走,他难道还能忍心放她走不成么?
她是很可怜,也很惹人怜爱。可她越是这样,他那卑鄙的占有欲就越占上风,越想把她留下来私吞。
阿弗心虚地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你还疼么?”
赵槃点点头,“当然疼的。”
阿弗黯然。
他寡淡的双唇又轻轻张了张,“但好像你这么一问,也没那么疼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些心照不宣的话,都融化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中。
*
赵槃的醒来在东宫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各路太医轮番值守,几乎把最珍贵的药材全部都用上了,精细调养了半个多月。
他没怎么怪她。
饶是阿弗以为赵槃怎么也会责问她几句,可一句都没有。整件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和她,仍像原来那般相处。
然政事耽误不得,从第三日头上,赵槃就要坐在病榻上处理公事。
他一只手受着伤不方便,阿弗便在旁边替他读那些折儿。遇见不认识的字,她再问她。
阿弗想着自己既日日都要喝安胎药,想来瞒是瞒不住的,便鼓足了勇气,把有孕的事情告诉了赵槃……没想到那人早就知道。
“回京的路上,已经有人跟我说了。”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出奇地温柔,“阿弗,我真的很高兴。”
阿弗一阵懊恼。她还天真地以为能瞒过他呢。
“你故意的。”
赵槃把她手里的折儿抽出来丢在一边,“过两天,你还是要去别院。听话。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阿弗扭扭捏捏地不大爱去,却也没说不答应。
毕竟她是正妃啊,正妃,蓦然被贬去了别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被废了,丢人现眼丢到家了。
说起这事她内心其实还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甚看重这些名位想自己远走高分,但她既一日走不了,一日就还是太子妃,面子上的事她还是要管的。
他们两人之前因为这事闹了天大的变扭,现下好不容易风平浪静,阿弗不想再生事端。
皇后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赵槃如此做,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而不得已不为之。
阿弗眼神斜斜地乜向别处, “哦。”
赵槃浅笑,“毕竟你白白刺了我一箭,不罚你去好好禁足思过,我这太子当得也太说不过去了。”
禁足思过?
阿弗琢磨着这四个字,她怎么觉得赵槃又想找个理由把她圈起来?
阿弗神色落寞,“你又要把我送到哪?还是原来那个别院吗?”
他摇摇头,“不是。”
阿弗问,“那我能自己出门吗?”
他漫不经心地调笑,“既是禁足思过,当然不能。”
阿弗感觉变变扭扭的,她好像又变成他的外室了,又回到当初住在别院的那段时光了。
她倒是也明白赵槃是为她好,但是住在别院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只是小住,你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他握着她的手心,“……而且,我也随你一起。”
阿弗飞快地吐吐舌头,“算了,你的伤还没好,还是不麻烦你了。要不然,我又成千古罪人了。”
此番她已经惹得他手下许多人不快了,要是再把太子明目张胆地弄到别院去,那些人还不得吃了她。
只这么细微的表情流露,赵槃已然看懂她的意思。
他沉吟着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很多人为难你是不是?”
阿弗蓦然感觉那个熟悉又霸道的他又回来了,连忙摇着头,“不是。”
赵槃恍若未闻,低沉悠远地说着,“那你想报复回去吗?我可以帮你。”
阿弗瞳孔蓦然放大,连连摆着手,“不要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好意思用“报复”这个词呢,毕竟,是她先做错了事。
赵槃微凉的手指刮着她滑腻的脸蛋,见姑娘着实是为难得紧了,便没再逗她。
这些天,她受了很多的折磨,他能看得出来,从她黑青的眼窝、颤抖的嘴角就能一目了然。
他娶她,自不是叫她来受罪的。可是世事总是阴差阳错,她总是受着各种各样的委屈。
他如何落忍。
“你没必要迁就。”他指尖覆着她的眉眼,动作又轻又缓,“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或者有什么委屈,都要跟我说,懂么?”
……
阿弗走后,陈溟走了进来。
陈溟禀,那日在城门口,羽林卫捉到了一个意图逃蹿的细作。那细作一副书生模样,乃是皇后党羽,趁着淮南王造乱想要蒙混出城,当即就被扣下了。
赵槃冷淡问,“是谁?”
陈溟道,“是景峻,殿下。便是因为此人,当日太子妃才会冒险去皇城的。此人贪生怕死,误以为我等也是淮南王叛军,还想着把太子妃的行踪说出来,来保自己的命。”
赵槃丝丝讥诮,“又是他。”
陈溟请示,“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需要告诉太子妃吗?”
赵槃长叹一声,漠然挥挥手。
“既然是皇后的人,理应还回去。”他语调一如往常,淡淡地说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还回去?
外男不得随意进入宫中。太子的意思是,把景峻送去给皇后当内监?
陈溟蓦然明白,“属下遵命。”
陈溟刚要退出去,便听赵槃叫住了他。这次的语气微微带了点犀利,“太子妃,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要敬着护着。”
陈溟一愣,须知太子说得乃是那件事。
他抿了抿唇,“属下明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