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刚灭, 雨水冲刷着残骸,皇城中处处皆是一片尸海。
赵槃独自站在大雨中,孑然一身, 手心却紧紧攥着那枚小像。
……这是他临走之前请求她画的。
她一定还在这里。
……
冷宫处, 阿弗攀着一段树藤从井里往上爬。
景峻撇下她之后, 一个淮南王叛军盯上了她,自然是看上了她的容色。
阿弗被逼得没有办法, 假意答应那叛军,趁着那叛军松懈之时, 拼着命把剑刺入了他的小腹,才侥幸得以逃出生天。
之后又来了更多的叛军, 阿弗只得把那叛军的尸首拖进了暗处,自己也褪掉之前那身襦裙,换上了叛军的衣衫,跳入井中暂躲风波。
那口井虽然看上去是口枯井,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井底蓄了太多的积水, 她跳下去时险些被脏水给呛死。
雨水被阴冷的井壁渗得冰凉刺骨, 阿弗半截身子泡在雨水中,哆哆嗦嗦地不断告诫自己……要留得性命, 一定要留得性命。
只有留得性命,她才能摆脱赵槃,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着外界的纷乱声渐渐平息了, 才敢从井底爬出来。
井壁上尽是湿滑的绿苔, 她攀着树藤, 用景峻给她的那把剑凿缝儿, 再用手指抠着井壁上坑坑洼洼的部分,一点点地往上爬。
这一番攀爬费了不少力气,阿弗一边爬一边大喘着粗气,手里那把剑颤颤巍巍的,差点没拿住。
偏偏她这时候还有着身孕,每迈一步都像要花两倍的力气。
这几年赵槃把她养在深宅大院里,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剪掉了她所有的羽毛。
她现在确实就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想要活命,想要获得荣华富贵,都只能依靠赵槃。
……可是她不想这样啊。
她生活在乡野中时,虽然箪食瓢饮,但总还是自由的,命还是自己的。
如今她身处樊笼之中,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走。
阿弗思忖了会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一年之约想来只是赵槃的拖延之计,她现在就要走,等不了一年之后了。
现下兵荒马乱,她要走,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落在赵槃手里,她这辈子都得像个金丝雀似的被他养着。
到时候他想要孩子就要孩子,他想去母留子便去母留子,他想赐她一根白绫就赐……她永远都得仰人鼻息。
还没等阿弗真正爬出枯井,雨势又大了起来。
阿弗叹了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要扒着井边攀上地面,蓦然见一只沾着雨水的手朝她伸过来。
阿弗怔怔抬起头来。
赵槃正半跪在井边,颀长的身形微微弯着,朝她伸出手。
他领口微微敞着,粘腻的发丝散乱地贴在额上,看上去有点狼狈,目光里却含了丝热忱。
“在这呢?”
阿弗毫无准备,更没想到一出井就撞上赵槃,身子一颤,差点又跌回井里去。
赵槃却已先一步托起她腋下,将她直接抱了出来。
他把她抵在凸起的井口边,直接把她揉进怀里,爱怜地锁着,像搂着一根失而复得的羽毛,满是唏嘘,却又小心翼翼。
这一抱持续了许久,阿弗隔着湿透的衣衫,只感到赵槃略显急促的心跳。
“殿下……”她被赵槃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推开他。
赵槃一张一吸地吐着气,半是掐着她雪白的肩膀,哑着嗓子质问她,“说,阿弗,你是故意的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即便她要躲在井底避难,也不该这么久才冒出头。
昨夜,今日,他明明在这口井边呼唤过她千次万次,也求了她千次万次,她却一次都没有应声过。
她知不知道他快急死了。
阿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无言以对。
“我没有……”
阿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槃粗鲁截断,“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用解释了。”
赵槃按着她,雨幕冲刷下,掌心的纹路依旧滚烫,“我看你实在是不老实。以后你还回别院去,你的活动范围只有你的屋。”
他说着,灼热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她,像是一道无形的绳索,把她浑身缚了个严严实实。
阿弗紧咬贝齿,想跟赵槃解释一下之前的事。
但转念一想,她也确实打算要跑的,解释跟不解释在他眼里根本无甚区别。更何况,他摆明了心就是要把她给困死,解释也根本没用。
“不行。”阿弗挑挑眉,努力从他的掌控之中脱身出来,“凭什么?奴隶还有奴期呢,你凭什么一句话就把我随意安置了?”
赵槃陡然变色,“凭什么?你敢再问一句吗?”
阿弗铁青着脸,不肯屈服。
赵槃怒意大盛。
可他却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告诫自己,要对她温柔,不能伤了她的心,不能吓着她……可当他以为她死了,那种彻底绝望和孤独的滋味又有谁替他尝?
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怜悯他一点点?
“我要走。”
阿弗直白地说,嗓音有些抖,“太子殿下,这话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在你的宫殿住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会走。”
赵槃凝滞,眼中一抹冷亮蓦地升起,空气中都溅满了危险的火光。
各种绝望阴郁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咬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几乎在失控的边缘。
他微微讥诮,“不喜欢?”
“那好,我实话也告诉你。你不爱我可以,但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就算我死了,化为一缕魂也会继续缠着你。”
阿弗被他锁着肩膀,抽噎着喉咙,眼里俱是泪光。
她活该要承受千钧巨石被他压一辈子吗?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就活该永远不得翻身?
“你太可怕了。”阿弗怔怔摇着头,声音平静得如一滩死水,“我之前真是瞎了眼,会救你?”
赵槃一动不动,神色隐匿在幽暗的雨幕中,黑沉沉的叫人害怕。
他沉声拷问,“救了我,叫你后悔吗?”
阿弗冷笑,“无比后悔。”
赵槃亦慨然一笑,笑中不胜唏嘘。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回去,你就给我乖乖在别院呆着,一辈子都不许给我踏出门去。”
阿弗眼里一瞬间失控。
他的话,从来没在开玩笑。
他说要关她一辈子,就一定会。
赵槃见她沉默,那般忧伤地垂着眸子,登时便陷入无限的心软与怜悯中。
是他又没控制好脾气了。
他该如何对她?
如今朝政风波不断,把她明目张胆地放在东宫,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唯有把她放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才能绕过那些暗藏的危险,护她暂时的平安。
赵槃狠了狠心,托着她的背欲扶她起来,却猛然感觉肩胛骨之处一沉。
“嘶”,那把淬霜的长剑硬生生地穿过他的左肩,带着血,直刺筋骨。
如注的血水喷涌而出,落在地上,蘸出一朵朵猩红的莲花。
一阵骇人的沉寂。
赵槃怔怔低头,瞧着滴血的长剑,一时就没感到痛。
她不爱他他知道,不爱到……可以一剑捅了他?
……为什么?
他从未防备过她。
那么一瞬间,他起了放弃的念头。
阿弗颤颤地收回手去,眼中血丝暴涨,豆大的泪珠渐次落下来。
她居然真的捅了他?
她也疯了。
赵槃身子猛烈一颤,嘴角露出悲沉的笑,眼里的神采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之前本就受了极重的箭伤,又淋了一夜的暴雨,挨到此时身子本已虚透,这一剑无异于压垮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阿弗见他吐血,自己喉咙也一甜,腿软得差点跌入井中。
她真是疯了……她怎么可以用这把刺叛军的剑刺他?
她嗓子一时酸楚无比,看着赵槃这般血流如注的样子,心像是被狠狠地挖空了,一时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她没怎么伤过人,更别说伤他。
“我要走。”阿弗泪流满面地重复着,语调很快,生怕稍迟一会儿便会心软放弃,“赵槃啊,赵槃!我再说一遍,我要走。”
羽林卫听得了这边的动静,飞也似地冲过来。他们见太子被剑穿肩而过,愤怒得恨不得上来把阿弗给撕了。
几百名号人唰唰抽出了长刀,“殿下!”
阿弗也不躲闪。伤了太子,她也别想活了。
赵槃浑身战栗,神色悲凉,双眸中一丝光也无。
然而他的身体却仍像钉子一般钉在地上。他挥挥手,制止了羽林卫蜂拥上前。
“退下。”
羽林卫们目瞪欲裂,一时恍若未闻。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血,夹杂了冰冷的怒意,“孤叫你们退下!!都是聋子吗?!”
羽林卫恨恨退下,刀却仍然未收。
赵槃转过头来,面色仿佛覆了一层乌蒙蒙的灰,无半点人色。
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带着点凄然又随性的笑,却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
阿弗泣不成声,眼睛里闪烁的暗光却不似方才那般坚定。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犹豫过。
赵槃抬起手,强硬地握住阿弗那抖如筛糠的手,放回了剑柄之上。
“你要我这条命吗?”他扯着嘴角,一遍一遍耐心地问她,“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要的话,我会给你。”
阿弗被他握着手,眼里尽是迷乱的悔意。寒渗渗的雨点散乱地打在她的脸上,剜心一般地疼。
她哭得已经失语了,“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我不想要伤你,却也不想辜负了我自己?!你懂么?”
赵槃轻浅一笑。
只听“呲”地一声,他握着她的手,又往里刺了二尺的距离,直到他们之间只剩一个剑柄的距离。
“殿下!!”
羽林卫撕心裂肺地大喊。
阿弗完全被他吓僵了。她拼着命才挣脱他的手。
“赵槃!”她涕泗横流,手里满是粘腻的红色,“求求你,别这样,好吗?”
赵槃脸上无尽的凉,“阿弗,这样够吗?你说话,我都会满足你。”
他眼底浑浊,脸上带着静穆的笑,就好像平时抚着她头发时那般温柔。
然他血色浓浓的手却刮着她的脸颊,“但是,放你走,恕我……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