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 皇后正漫不经心地听着探子的消息。
原是她小看阿弗那个贱丫头了。
她本以为那贱丫头跑了好几次,心里是不属意她那皇儿的,没想到, 探子来报, 太子妃这几日每日与太子形影不离, 夫妻恩爱,更胜从前。
看来把那贱丫头收到自己麾下是不太可能了。
赵槃原是佳贵妃之子, 并不是皇后亲生。佳贵妃是扬州千金难买一笑的绝代佳人,一朝被太子看重, 破格收入后宫,才有了赵槃。
然佳贵妃红颜薄命, 不到二十五就撒手而去。
当年皇后膝下无子,为了稳固后宫之主的位置,不得已才收了佳贵妃的儿子,还把他养成了太子。
可她从心底就厌恶这个孩子。
别的皇子都和陛下更像些,方方正正的脸,浑圆的鼻头, 学起书来按部就班, 不算聪明不算笨。
唯有七皇子赵槃五官秀气,一张瓜子脸, 两尾迤逦目,眉眼低垂时若山峦叠嶂,修长高挑,不须什么举动便斐然于众人之中。
他一日日地长大, 那样子便一日日地神似他那母亲。
皇后看着真是闹心极了, 但她又没有办法不养。因为佳贵妃死后, 这个孩子变成了后宫唯一一个可堪用的皇子。
七皇子很聪明, 稳重有礼,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深得陛下的喜爱。后来,竟还越过了上面几个哥哥,被封为了太子。
人人都夸皇后教子有方,这种称赞一日浓似一日,以至于等皇后自己的八皇子赵琛诞生了,也只能当个平凡王爷。
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叫皇后如何不恨。
既然太子之位她当年送给了别人,现在,她就要亲手夺回来。
——她一定要她的琛儿当太子。
皇后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会儿,等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唇间一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去查查。”皇后叫来了亲信,“去查查,太子妃之前,是不是跟一个叫景峻的书生定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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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婵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要把宋机那两个通房发卖。
因为此事太子发了话,宋机纵然不舍,也不好硬留,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阿弗得到了这个消息,开心了两天。不过这两人的心结还没完全解开,以后八成还有的闹。
随着这场风波一结束,阿弗暂时也没有其他理由出门了。
她仍然日日泡在书房里查账,劳累时到后院去摆弄花草。每日按赵槃的吩咐,吃汤药、贴膏药,训导冒刺儿的下人,倒也没其他正事可做。
阿弗本来就是个单纯的人,不喜欢花太多的心思算计。皇后叫她暗中传递情报的事,几日来几乎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眼看着已到了暮春时分,炎热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银筝道,“太子妃近来身子爱乏,每日总是喜欢睡。上次您竟靠在小秋千上睡着了,也忒不仔细,小心着了风寒。”
经银筝这么一说,阿弗确实觉得自己近来都懒懒的。
想来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儿?一年四季都在睡罢了。
阿弗解释道,“我喜欢睡,还不是因为我整日闲极无聊,就那么几样事来来回回地做。烦了,还不如睡觉。”
……赵槃要是准她随便出去,她指定一天天都精神抖擞的。
“太子妃还想出去呢……”银筝惊魂未定,“上次您在绛雪小筑惹出那么大事来,奴婢到现在还后怕呢,您还是好好在东宫待几天吧!”
阿弗轻叹了一口气,情知没用,便也没跟银筝多说。
午膳的时候,厨房给阿弗做了凉凉透透的冰粉,阿弗刚要尝,便见陈溟过了来,“太子妃,太子殿下接您去一品阁用午膳。”
一品阁是京城进来新开的酒楼,一座难求。
能出去?阿弗果断答应。
……
阿弗从马车上下来,见赵槃果然在一品阁门口等她。
“想尝尝吗?”他问她。
阿弗望了一眼楼上人满为患的人群,道,“嗯……人好多。”
赵槃散漫道,“可以叫他们清场。”
“清场?”阿弗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摇摇头,“别别。咱们还是换个地儿吃吧。”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谱儿,为了吃顿饭把其他客人赶走,良心得多不安。
况且东宫是山珍海味,一品阁也是山珍海味。天下山珍海味一个样儿,想来也不是她爱吃的。
然周围人来人往,似乎也没别的更好的去处了。
阿弗盯上小巷尽头一处不起眼的馄饨摊,心中一亮。
她之前自己一人生活时常常自己包馄饨吃,如今吃久了山珍海味,还真是想念那种朴素的滋味。
阿弗越想越觉得吃馄饨不错,“殿下,咱们去那边吃吧?”
赵槃却停在原地没动。
他轻嗤了一声,挑着她的下巴,“叫我什么?”
阿弗一怔,才想起他要她叫小字的事。
“大庭广众的也要叫吗?”
赵槃抬眼望望酒楼,眼底清明如水晶,“不然咱们就清场去吃这个。”
阿弗认命了。
“子任,”她只得用这个称呼对他撒一撒娇,“咱们去吃馄饨吧?”
……
赵槃果然吃这一套,三下两下就被拉去了小窝棚边吃馄饨。
此时正是三月四月轮换之际,今日是个阴天,微风都是清凉的。
遍街的白玉兰树都开了花,幽香弥漫在空气中。花瓣纷飞,坐在林荫下吃馄饨,吹着清风,当真是比神仙还美。
当然,这只是阿弗的想法。
小摊馄饨虽皮薄馅大,但肉馅粗糙,其中还裹着半生不熟的小葱叶,想来赵槃那样矜贵的胃是吃不惯的。
然而出奇地,他竟然没抱怨什么。
阿弗也闷头吃着馄饨,却莫名觉得这馄饨的滋味有点熟悉似的。
她抬头望望老板忙碌的背影……她以前也没来这儿吃过啊?
一碗馄饨吃罢,赵槃才覆上她的手背,对她道,“过几日,我可能要去东南沿海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好呆着,不要给我生事。”
阿弗舀汤的勺子滞了一下。
“去几天?”
赵槃思忖片刻,“不一定。少则五六天。”
阿弗心底掀过一阵清风似的愉悦。
他要是走的话,她岂不是想做什么都成。
“哦。”她佯装不甚在意的样子,“居然要这么久啊。”
赵槃伸手帮她擦了下嘴角的汤渍,“怎么,不舍得?”
阿弗重重点点头。
赵槃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若派樊正代为前去,也不是不可……”
阿弗急忙捂住他的嘴,“殿下,黎民百姓是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儿女情长事小,才五六天而已,阿弗定然好好地等着你。”
赵槃瞟了她一眼,缓缓地把她的手拿下来。
他嘴角意味不明,“还挺识大体。”
阿弗解释道:“我现在是太子妃了,自然事事处处都不能只顾着自己。”
她见他总算没改变主意,轻吁了一口气,欲将手抽走,却被那人却死死拽着。
“不要打什么歪主意。”赵槃口吻凉凉的,弹了下她脑门儿,“就算我不在,你也照样跑不了。”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
“你又派人监视我了?”
赵槃转过头,“没派人监视你。我手下的人又不是整日无事可做的。”
阿弗哦了一声。
那他自信什么?
却见赵槃话锋一转,“……丢了现找,也不是很麻烦。”
阿弗倒也知道他所言不虚。
私逃确实是事倍功半的,她之前又不是没试过。
给他下迷魂药、找相似的人来替换,又或者忽然消失,她都试了一个遍了。若是真有用,她现在怎么还会被赵槃困在这里。
可能真得熬过一年,跟他把一切说清楚,拿了和离书,再正大光明地走。
“你自己有公事要走可不是我的错。”阿弗低低提醒他,“这几日见不着面,可不能用‘一天换十天’来算。”
赵槃眯眯眼。她还真是跟他斤斤计较啊?
“行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弗浅浅一笑。
赵槃抬抬手,动作轻缓地揉了下她的唇。
她笑起来,旋起两个笑涡。饶是浅浅的,也比刻意讨好他的样子好看多了。
说实话,虽然只有五六日的工夫,他还真是不太舍得她。
赵槃沉吟片刻,叮嘱道,“不过即便我不在,调理身子的药也要好好吃。不要耍懒。”
顿了一顿,“这几日也别出门了。谁请你去什么地方,一律都拒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说。”
阿弗喝了口馄饨汤,只觉得这人好生啰嗦。
“你不是过几日才走吗?”她眨着眼睛,“现在就跟我说我记不住。”
赵槃平平淡淡,“记不住的话,现在说一遍,临走前再说一遍。”
阿弗垂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两人吃得差不多,却见天色阴沉得越来越厉害,已有细细的雨丝飘落。
这个季节本就霪雨不断,阿弗出门时就察觉天色不妙,早早地备了伞,带的那把还是收租子时赵槃给她的那个。
赵槃伫立在房檐下,伸出手心,试了试外面的雨丝。
“我叫马车到这里来接你。”他说。
阿弗却不愿意。
她喜欢踩水,喜欢下雨天那种清清凉凉混着泥土味的感觉,还喜欢在小雨时不打伞地跑出去。
“你不和我一块回去?”她问。
赵槃摇摇头,替她掖了掖额前碎发,“下午光禄寺的人要来,你先回去。”
“那子任陪我走走吧。”
阿弗又再次唤了他的小字,存心叫他拒绝不了,“我们打着伞说说话,正好也消消食。时间到了,你就去办公事。”
——她这么说,其实只是不想那么早回东宫。
雨色天青中,赵槃望着阿弗那双湿漉漉的眉眼,看见她那琉璃玉石般的眸子里,此刻倒映着自己。
一股温热又甜酸的情绪摩挲着他的心尖。
他只剩一个字,“好。”
……
那伞小得可怜,虽然是赵槃在打着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歪向阿弗,弄得他半边手臂都湿乎乎的。
当然赵槃也不在意这些。
这般任性妄为地在雨中漫步,他也是第一次。
还记得他亲母妃是南国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他幼时,阿娘领着他,在皇宫里漫步。
当时却不是下雨天,而是在秋天。厚厚的青砖上铺了满地金灿灿的银杏叶,阿娘带他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他对于饭后散步仅存的记忆。时隔了这么久,那踩落叶的声音还是很好听。
阿弗见赵槃神色一时有些迷离,便轻轻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赵槃停了一停,“想起一个人。”
“哪个人?”
“一个女子。”
阿弗清透的眼眸顿时沾了点疑色。
“哦。”她眼皮垂垂地向下,“也不是哪位佳人有幸入太子殿下的法眼?”
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不纳妾呢,这几日便开始思佳人了。
阿弗真想讽刺他一句。
赵槃一笑,见身旁的姑娘低垂着眉眼,三分像好奇,七分却像是醋了。
她生气什么?
母妃只是遥远的回忆,当世他在意的女子,也就唯她一个了。
赵槃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口吻也如雨丝那般轻缓,“没有别人。只有你。”
阿弗挑挑眉。
呵,男人的鬼话怎么能信。
阿弗轻轻推开他,换了个话头,把皇后要她当细作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槃倒没想到阿弗会忽然提出这件事。
他淡淡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没敢瞒你,也没背着你偷鸡摸狗。”阿弗神色黯淡地说着,“你以后可别拿这事为难我。”
“其实……你倒戈相向也无所谓。”
赵槃斟酌着说,“这事我早就知道。其实我倒希望你闹出点事来,这样,咱们的那点浅薄的约定就彻底毁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直皱眉。
原来他早就知道?
故意的。
赵槃爽朗一笑,揽住她的腰。
姑娘那副沉思的模样委实惹人怜爱得紧,细微的雨丝飘在她的脸上,似水蜜桃上的露珠。
他一时动情,扯过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地,在她眉心落下炙热的一吻。
伞太小,打着费劲儿,索性被他扔在了地上。
“唔……”
阿弗眼睛倏然瞪大,浑身却被他掌控着,挣也挣不脱。
周围偶有行人路过,朝这边望过来,立即被守在旁边的陈溟给驱散了。
光眉心还不够,他缓缓附身,沾上她的唇,引着她十指与自己相扣,继而叫她贴身相合,沉沦其中。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放了阿弗时,姑娘已经被弄得快没气了。
赵槃略显遗憾地说,“至于吗?”
阿弗弯着腰大喘着粗气,顾不上跟那罪魁祸首说话。
她嘴角被这人弄得发烫,偏生雨滴落下来,又有种很浅很浅的凉意,杂糅在一起,意味更加难以描述。
“无耻!”她叱道,“你真是好过分。”
过分么?
赵槃勾起一抹笑。浅尝辄止罢了。
从前他每次吻她她都要炸毛很久,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吻完也要闹半天。
现在,她居然就只骂一句无耻就过了。
……难道是被吻习惯了?
赵槃略略感慨。
他饶有兴致地教给她一招,“如果你不喜欢被动的感觉,以后其实可以主动,我都行。”
阿弗从地上站起来,差点就想给那人一巴掌。
情知权势不如那人,力气也不如那人大,只得忍气吞声。
“你赶紧走吧,以后都不要回来!”
说罢她捡起地上的小伞,踩着水奔回了马车,差点把头上的珠花跑掉。
赵槃一笑掠过。
惦记着还有公务在身,他倒也没再追,任阿弗逃命似的跑了。
他们以后,应该还有时间好好相处吧?
……
安静的小巷因为一对璧人的经过,平添了几缕缱绻的气息。
待人都走了,小巷又恢复了寂静。
这时,买馄饨的汉子才敢把帽子、脸上的纱巾卸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又消瘦的脸。
他是从漠北逃回来的景峻。
景峻是为了阿弗,冒着被抓住打死的风险,逃回京城,隐姓埋名,今日才刚开馄饨摊勉强维持生计。
他一路打听阿弗的下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带她走。
……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阿弗绽放在那个男人的身旁,对那个当初逼迫她的人怒着笑着。
景峻都看在眼里,心里却如被刀子割了一般。
他为了她,吃了多大的苦才回到了京城?他一心想带她走,她却对他们的仇人动了心!
她明明说过自己不愿意的!是她先背叛了他!
可刚才吃馄饨的时候,景峻又不敢发作。
他深知那个男人的可怕,如果贸然泄露身份,他可能像宰鸡一样被宰掉。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空有满腹经纶,却蜷缩在这里,忍泪装欢地给仇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那个男人明明只是投胎投得好!他的才华怎么能比得上自己?
景峻好恨。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
那么一瞬间,他萌生了卷包袱回乡的念头。
可是他又不甘心。
景峻像个枯木似的,在馄饨摊边坐了很久。
直到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你就是景峻?”
作者有话说:
我胡汉三景峻又回来了!
注: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句出自清代黄景仁《杂感》“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