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膏药

绛雪小筑的雅间由三面珠帘围成, 珠帘后覆着一层轻纱幔,四角有镂花小窗,窗边挂着五色风铃。

唱曲艺伶的台子与雅间正对。微风吹过, 风铃叮当作响, 客人不仅能赏美人弹唱吹箫, 还能借着窗户一揽京城的湖光山色。

赵槃今日不曾佩冠,发髻是素带扎的, 蟒缎漆袍外套了件月白纱,拂动的衣带垂在身侧, 上面滚了些霜白的梅花纹理,整个人显得随性又恣意。

他一来, 满座的公子哥儿们纷纷起身。

宋机笑呵呵地说道,“殿下可来晚了,一会儿定要自罚一杯!”

那男人脱下外袍丢在一边,随意找了个地坐下。

只是这位置着实不巧,正好就在了阿弗的身后,两人之间只隔了层轻飘飘的纱幔。

……惊得阿弗额角一跳。

“遇上点事。”赵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刚去了大理寺一趟, 出了门又遇上了雨,这才晚了。”

那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 只叫阿弗咬牙扼腕。虽说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但这也……太巧了吧?

她一时面如菜色,心跳如擂鼓,只暗暗祈祷着赵槃千万别回头。

然此时, 沈婵已经走到了一半, 落到了那些人的视线里, 进也不是, 推也不是。

好在沈婵穿着身男装,还是粗布麻线的小厮衣衫。她灵机一动,埋着头,装作绛雪小筑的小厮走过。

偏偏有人认了出来,调笑着道,“世子爷,那小厮怎么长得那么像……嫂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宋机登时蹦了起来。

他一把揪下了沈婵的帽子,不禁愕然道,“阿婵?!真是你!”

既然被揭穿,沈婵心一狠,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你这负心汉!”她索性转过身来,张口便斥,“我才刚有身孕,你就敢来这儿听别的女人唱曲儿!我今天……跟你拼了!”

说着举起拳头,朝着宋机便是一通乱锤。

宋机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抓住沈婵雨点似的拳头,强压着嗓子,“阿婵,你别闹行吗?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

“现在就说清楚,”沈婵哭着说,“我都被婆母赶出来了,你这脏龊事还想着瞒我么?”

席上其余几人皆面带微笑地瞧热闹。赵槃淡淡抿了一口茶,猛然听见隔壁似有细微的响动。

赵槃略略转了个头,却见纱幔背后的矮桌下,竟还藏着个人。

“阿弗?”他声线沾了点惊讶,随即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也在这儿?”

阿弗猛地心凉了一半,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身子还待再往里躲躲,却已被那人拿住衣角揪了出来。

剩下那几位公子直看得目瞪口呆,本来是一场私友聚会,转眼间却两家的夫人都掺合了进来。

太子妃娘娘和世子妃一块来勾栏抓包……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阿弗沉着嘴角,不敢面对赵槃冰块一样审视的目光。

赵槃扫了下那边正闹腾的沈婵和宋机,顿时也明白了几分。

他轻启薄唇,不轻不重地问她,“阿弗,这就是你给我收租子?嗯?”

阿弗心里既痛恨又懊恼,颤抖着声腔,“殿下,我……”

赵槃指节敲了下桌子,“银筝呢?其他人呢?”

银筝和一干侍卫很快被提了上来。

银筝蓦然见了太子跟阿弗差不多,也是面色如土,跪在地上浑身筛糠,半晌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赵槃语气略带责备,“你们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得好了。”

阿弗怕赵槃又要迁怒他人,主动站出来,“殿下,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们带我来的。你别责怪他们,要罚就罚我吧。”

赵槃的目光扫过她浑身上下,“太子妃走时还是一身青裙,此刻却穿着这样,莫不是真打算去逛勾栏吧?”

“我没有。”阿弗绞着裙角,“我是为了帮沈婵的忙。你明明看见了的。”

他有什么资格说她啊,他自己不是也来这种地方跟狐朋狗友听曲儿?

赵槃见她那欲语还休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又骗他,又骗他!

他眼里泛着玉石一般的凉意,气息洒在她耳垂上,“有时候我真想找间笼子,像丝雀鸟儿似的,把你扔进去。”

阿弗心中一惊。

那边的宋机好不容易安慰好沈婵,见阿弗居然也来凑这热闹,脸上不禁青红交加。

其余公子哥儿看够了戏,觉得气氛不大对,纷纷知趣地告辞了。

顿时,雅间里气氛凝滞,只剩下四个人。

四人相对而坐,赵槃神色冷冷淡淡,宋机抓耳挠腮。沈婵脸上泪痕未干,阿弗则目光涣散,眼睛斜斜地睨着别处。

“说。”终于还是赵槃的一声微言打破冷寂,“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怎么回事。”

顿时,宋机、沈婵、阿弗都抢着要说。

赵槃剜了眼阿弗,“你给我闭嘴。回去再收拾你。”

他指了下沈婵,“你说。”

沈婵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把宋机怜惜妾室的行为上升到宠妾灭妻的高度,添油加醋地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说了个遍,气得旁边的宋机直翻白眼。

“沈婵!”宋机拍着桌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何时宠妾灭妻了?”

阿弗坐在旁边干着急也插不上嘴,但瞧着赵槃,无甚神色,倒也看不出他要怎么判。

宋机自然觉得他纳两房妾室没什么,况且那妾穿正红也不是故意的,沈婵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呢?

即便沈婵成了所谓的罪臣之女,他自认也不曾薄待她一分,管家大权交到她手上,还巴巴跑遍了京城给她请名医安胎……可她却还跑到这里闹,让他颜面尽失。

赵槃听了半晌,还道是什么事闹得沸反盈天,原来只是宋机的家务事。

若在私下,他倒还可以劝宋机两句。如今拉到明面上来讲,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后院的事,叫主母解决。”他瞥着宋机,言简意赅,“这事到此为止。若再敢闹,便请宋大人亲自来理一理。”

宋机顿时哭脸。

太子怎么向着别人?

叫他父亲解决那可万万不行,他那个爹,从小就对他百般严厉,若真知道有这种荒唐事,不管对与错,都得给他三十荆条。

可……也不能叫主母解决啊?沈婵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两个通房统统发卖了。

赵槃却只低沉问,“还有异议?”

沈婵立即谢恩,“多谢殿下!”

沈婵朝阿弗眨眼,阿弗亦会心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是阿弗第一次帮沈婵,以前她只会连累沈婵。

待这两人走后,阿弗才蓦然发现自己的麻烦才刚刚到来。

“挺高兴的?”赵槃支颐瞧着她。

阿弗笑容顿时淡了些。

……

她又被带回了东宫,扔到了卧房里。

那人撇去了刚才逢场作戏的温润,垂着眼眸瞧着她,横切直入地把她推到了榻上。

阿弗起身,被他堵了回来。

又起身,又被他堵了回来。

阿弗双腿使劲儿想要抵抗,却被他的双手扣着,不得不与他四目对视。

阿弗心中叫苦不迭。

“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说,“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她跟这人交锋过多次,硬来一定没好果子吃,还不如软下语气,来博那男人的同情。

不过她今天也不算骗他吧?她确实收了租子的,遇上沈婵也是一场意外。

赵槃擒起她的下巴,温声问,“错哪了?”

“我应该事先跟你说一声。”

阿弗唇瓣轻颤,见他无动于衷,只好把两人之间那件心照不宣的事拿出来辩白。

“我真不是要跑。”

赵槃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知道。”

“知道?”

“不然呢?”他卸下她发间的一枚清透的白玉簪,“不然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儿吗?”

阿弗无言地张了张嘴。

既然他知道,他还为难她做什么?

她逛勾栏,又不是真的逛。

阿弗的簪子被卸了,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散落在丝被间。襦裙上的衣扣也被赵槃随手解开了,有些冷,让她抱着臂瑟瑟发抖。

“殿下,现在是白天……”她小声提醒道。

“是白天。”

那人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说,把她的头发撩到了前面。

“那你还……”阿弗皱着眉头。

“还什么?”赵槃尾音微扬,刮了下她微翘的鼻尖。

阿弗顿时浑身一激灵,把脸埋在膝盖里,却猛地闻见他指尖似乎萦绕了淡淡的药香。

下一刻,只觉腰上清凉凉的,一贴膏药已啪地一下贴在了她的背上。

“殿下?!”

赵槃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动作,把衣襟披回她肩膀。

他淡淡道,“只是给你贴个膏药。”

阿弗困惑地披上衣服,“你给我贴膏药做什么?”

赵槃离了床榻,立在旁边拿水净手。

“给你养身子的。”

阿弗蓦然想起自己日日都喝的苦汤药,还有今日身上这副膏药……看来赵槃想让她补身子,不是说说的。

赵槃见她发愣,走过来双手撑在她身边,语意深沉地说,“阿弗,我想过了,前些日子确实是我不对了。你现在这个身体,的确不太适合有孩子。”

他瞧着她,瞧得很慢,漆黑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身影。

阿弗听了这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确实不想要孩子,但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而是为她一年之后跑路考虑的。

不过赵槃能这么想,倒也省去了她的许多麻烦。

“谢谢殿下理解。”她抿抿唇。

他抚着她倾泻的发,语气出奇地温柔,“咱们可以慢慢调理,总有一天会好的。”

阿弗怔了一下。

慢慢调理?总有一天?

他这么说,怎么感觉别有意味似的。

阿弗软软地垂下头,“殿下,你是不是又把一年之约给忘了。”

赵槃亦明显地一滞。

确实,他压根儿不想记得这回事。

静默半晌,他沉吟着道,“……如果你要走,也可以把药带上的。”

“原来是这样。”阿弗哦了一声,对他露出浅浅一笑,“那真的谢谢你。”

赵槃礼节性地回笑了一下,沾了点若有若无的悲伤。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他可能真的留不住她了。

“叫我子任吧。”赵槃平平淡淡地说,“你以前,叫过一次。”

阿弗不懂他为什么要忽然要她叫他的小字,这也太亲昵了些,要是被旁人听了去该有多不好。

不过赵槃刚刚花心思给她贴膏药,她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

阿弗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子任。”

啊……一叫出口,她顿感有些失言。

赵槃却显得还满意,“好听。以后就这么叫吧。”

阿弗吐了吐舌头。

怎么就好听了?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着,赵槃可能……真是有点喜欢她?

阿弗莫名来了点不可言喻的兴致。如果可以,她还真想问问他前世的事。

他要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还亲手拿掉她的孩子?

这些旧事的伤痛早已过去了,她现在只是以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问问。

——可绝知他记不得前世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啊,虽然但是,我还是想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