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心之事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阿弗才初为太子妃几日,便深深体会到身居高位的难处。
几日来,来送礼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各类奇珍异宝更是堆积如山。
好在有银筝在一旁提点打理, 告诉阿弗哪些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哪里又是必须礼貌回信的,否则真要叫人应接不暇了。
这日清晨, 一封特殊的请帖送了来。
阿弗照例要拒了,却见请贴黄底金字, 邀太子和太子妃共赴宫宴——是从宫里的皇后娘娘处送来的。
唔,这封好像拒不得。
藕心前脚刚被赶出东宫, 后脚皇后便送来的宫宴请帖……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弗一想到面见皇后就有些害怕,她前世因为纠缠赵槃,为皇后所厌恶,被折磨得高烧几日,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更躲不过去皇后这一关。
想来想去, 阿弗决定还是问一问赵槃的意思。
如果以太子的名义把这宫宴给推了, 皇后自然怪不到她的头上。
阿弗来到偏殿,门口的侍卫恭敬道:“参见太子妃。”
她勉强点点头, “殿下在里面吗?”
侍卫帮她打开了门,阿弗轻轻踱了进去。
桌上放了一盘莹红透亮的荔枝,然现在并不是荔枝成熟的季节。
想来是为了太子专门从热地运过来的?
却见赵槃单手扶额,正靠在软垫上浅眠。
他的身子向后倾斜, 双眼微阖, 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翕动着。
午后暖而不晒的阳光打在窗外的树影上, 树影又斑斑驳驳地筛在他的侧颜上, 黑白之间,自有股无意识的美感。
阿弗观赏似地看了一会儿。
撇去其他不论,赵槃作为太子,还是王公贵族中少有的美男子的,堪用漂亮二字形容。
遮去眼睛的他,真如温润的少年郎,良善可欺,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可为什么他一睁开眼睛,又强势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呢?
这样一副皮囊,确实很难让人不动心。
所以她前世一眼就喜欢上……应该也不算蠢,只是为色所迷了吧?
阿弗暗叹一声,悄悄走过去,帮他把身前零乱的折子收一收。
赵槃却已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睛,“什么时候来的?”
阿弗轻声问道,“殿下很累吗?要不去软塌上睡一会儿。”
赵槃摇头,定定看着她。
“方才叫人请了你三四次你都不来,这会儿倒自己来了。”
阿弗微笑,“方才我正整理礼品呢,来不及过来,还望殿下谅解。”
赵槃顺手扣过她的腰,把她扣到面前,“这会儿来得及了?”
树影一下子笼罩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呼吸也交织在一起。
阿弗咽咽干涩的喉咙,“殿下,我是有一件正事要问你的。”
她虽有个太子妃的名头,但遇事还是习惯问赵槃的意思。她将皇后的那封请帖拿了出来,叫他过目,“殿下,我要去吗?”
赵槃翻开瞥了几眼,“随你。”
阿弗垂着眼皮,“殿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皇后娘娘的请帖上请的是‘太子和太子妃’,我要是去了,你也得去。”
赵槃淡淡道,“那你决定吧,你去我便去。”
这么好说话?
阿弗盯了眼赵槃,感觉他还没从午睡中醒过来。
阿弗凝眸问他,“是以后什么事都我决定吗?”
赵槃温然点点头。
银筝端着一碗汤药上来,放在阿弗面前,“太子妃,药给您熬好了。”
阿弗蓦然见了银筝,一脸困惑,“药?什么药?”
银筝恭敬道,“是殿下吩咐的。”
阿弗茫然看向赵槃。
赵槃嗯了声,“喝吧。你底子虚,有太医院的人帮你打理,好得更快些。”
阿弗猛然想起前些日子赵槃是说过要帮她调养身子的话,但她觉得自己身子没什么问题,每日吃得好睡得久,应该不用特殊调养。
那药的苦味儿扑面而来,阿弗拧着眉头,“我不喝了。我真的什么毛病也没有。”
她又没病,为什么要喝药。而且,凭她猜,这药多半是有助于她有喜的。她若是真有了喜,一年之后估计就走不了了。
赵槃语气平淡,“用我喂你?”
他轻抚着她的脖颈,温柔的目光里竟沾了点宠溺的味道。
阿弗晓得,他每次这般说话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心里一阵泄气,只得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
……差点苦死她。
阿弗带着颤音,差点被苦味儿呛出眼泪来,“不是以后都我做主吗?”
赵槃未置可否,那纤白的手指轻轻给她拨开一颗荔枝来,送到她的唇边。
“甜的。”
阿弗嘴里正苦,一口把那荔枝给吞了。
她又连吃了好几颗剥好的荔枝,才感苦涩之意稍减。
“你做主当然可以,”赵槃轻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除了这件事。”
阿弗小声,“凭什么。”
赵槃一笑,“你的身体最重要。”
——他倒是希冀着有朝一日,他受伤时,她也会在他身边逼他吃药。
可惜未来太过遥远,他也看不清,只能顾着眼下了。
……
阿弗在赵槃那里没问出答案,只能自己定夺到底该不该去宫宴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皇后有意要见,想来躲是躲不开的。
思来想去,阿弗还是拧着头皮接了这请帖。……她骨子里还是倾向于有事情就解决,不愿夜长梦多。
赵槃自然没什么异议。
自从阿弗成为太子妃以来,他只在那特定的几件事上态度强硬,其他的几乎妇唱夫随,好说话得过分。
然阿弗却明白,他只是表面和顺,暗地里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没怎么变,他的底线还是触碰不得。
……她若是敢跑一步,他照样把她抓回来,叫她暗无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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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那日,阿弗第一次迈入皇城,还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天微明时,阿弗随着赵槃来到皇城的朱门口。
皇城气势恢宏磅礴大度,飒飒的东风迎面吹拂,脚下是汉白玉厚砖,头顶是绚丽万状的早霞,叫人敬意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来,赵槃有朝一日,也将入主这气势磅礴的宫殿,君临天下,成为六合之主,富有后宫三千弱水。
而那时,她也早就离开了吧……他做他的人间帝王,而她呢,窝在九州的某个角落,过着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日子,箪食瓢饮,自得其乐。
可是此刻,两个日后云泥之别的人,却还并肩站在禁宫门口。
他还攥着她的手,攥得那样紧。
这次的宫宴皇后邀请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皇亲国戚,都想看看太子妃的庐山真面目。
阿弗本以为晋世子去姑苏了,没想到在宫宴上,蓦然又见了他的身影。原来为了沈家谋逆之事,晋世子特地请缨留了下来,襄助太子平乱。
宋机是个爱热闹的人,宫宴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只可惜沈婵却来不了了,沈兴兴风作浪之后,沈婵就相当于是罪臣之女,虽免去了刑罚,却不能再轻易抛头露面。
阿弗听说沈婵没来,略路有些失望。
皇后是个四十多岁的华贵妇人,长了双斜飞的丹凤眼,跟前世那副凌厉的样子一般无二。
赵槃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阿弗随着。只不过她要更庄重些,新妇初见皇后,须得行那叩首的大礼,“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虽不满她这太子妃,却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为难她。严肃教训了阿弗几句,无过于侍奉夫君绵延后嗣之类的话,阿弗也就不疼不痒地听了。
入席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弗身上——谁都知道她是个大婚日跑了的太子妃。
然赵槃神色清冷,那些人虽心存疑虑,却谁也不敢说嘴半句。
宋机奔过来敬赵槃的酒,见了阿弗,不禁殷勤地说了句,“太子殿下,太子妃,小王有礼了。”
赵槃咳了咳,“别来这套。”
宋机微笑,“多日不见,阿弗姑娘竟已是太子妃了,也当真是平步青云。小王恭喜殿下和太子妃伉俪百年,连理永结。”
阿弗挽着赵槃的手臂,礼数周全地问,“晋世子安好。不知世子妃近来如何?”
沈家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她最担心的就是沈婵,偏生还见不到。
“太子妃问内子?”宋机扬唇一笑,“内子好得很。近日来身子爱累,脾气不好,还喜吃酸的,小王便没叫她出来。太子妃莫要怪罪。”
阿弗轻轻挑了挑眉。
身子爱累还爱吃酸……瞧宋机这意思,沈婵莫不是有喜了?
赵槃无甚兴致地说,“嗯。恭喜。”
宋机面露喜色,似乎还要细说一说这其中的故事。
赵槃却不想再深听下去,打断道,“太子妃醉了,先带她去醒醒酒。”
说罢转身离去。阿弗连连回头,却被赵槃牵着,也没法跟宋机详谈。
走到一幽深小径处,赵槃终于停下脚步。
阿弗嗔道,“殿下,您怎么不等世子爷把话说完?”
他不想听可以,她还想听呢。
沈婵怀了小宝宝……?想想就甚可爱。
赵槃不是滋味,吐出一口浊气,“你给我老实一点。”
他语气里似乎含了几丝幽怨,“别人有,你却不能有。阿弗,这话听来叫人生气。”
阿弗低低头,“殿下。咱们的约定里,可没这一条。”
赵槃嗓音低哑,“临时加上,行吗?”
阿弗摇头,“不行。”
“不行?”
“就是不行。”
赵槃脸上染了点无可奈何。
半晌,他还是向她妥协了,低沉道,“不行就不行吧。其实……我要你一个,也够。”
阿弗心念一动。
她其实也是喜欢小孩的,比他还喜欢。
她前世那么想给他生,他不让生。现在她不想了,他却偏偏又反过来想要。
阿弗没见过赵槃这般神色忧郁,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您一定想要的话,”她细细琢磨着用词,“可以寻一位姨娘,也不是……”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赵槃圈在墙上。
“寻她人?”他骨节泛白,泛着明显的怒意,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太子妃,你贤惠得过头了吧?”
他喜欢的就她一人,他费尽了心机去讨她的欢心……他连一年之约都可以许下,她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出这种话来?
阿弗蓦然被吓住了。
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柔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错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赵槃眼底却犹如漆黑的夜色,一时间为浓浓失落所取代。
他问,“阿弗,你是否有一刻把我放在心上过?”
阿弗沉默。
她很茫然。
恨他吗?早就过了。爱他吗?却又说不上。……抑或是他曾经把她伤得太深了,叫她明明动了心,也不敢轻言爱字。
阿弗咬着唇,“殿下,我只是不愿叫你为难。”
——这话还是上辈子他叫她服落子汤时说的。
赵槃缓缓放开了阿弗,喉咙里干涩涩的,一时间堆满了浓厚不化的苦涩。
“这样么。”他说,“那谢谢太子妃了。”
阿弗望着他,亦有悔意。她不该乱说话。
“殿下?”她试探地呼唤他一声。
赵槃转过身来,眼皮微垂,语调尽量恢复了轻稳,“你先回去吧。我独自一人,在这呆会儿。”
阿弗愣了半晌,才答应了。
“好吧。”她说,“我在酒席上等您。”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
他望着她的背影匆匆离去,一时间怅然若失。
那双云迷雾锁的眼,久经历练的眼,第一次失了情绪,泛起些细微的湿意。
……原是他奢求得太多。得到了她的人,竟还妄想她的心?
他徒然张张嘴,想出声,叫她别走,别留他一个人。
可舌头亦麻木如喝了鸩酒,一动也不能动。
静默良久,他蓦然觉得,醉的那个人应该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太子:我好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