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脱身

月冷星寒, 马车快速驶离京郊。

阿弗掀开帘幕,窥着夜空中微亮的星星,手指暗暗掐算着时辰。

假死药生效很快, 一旦服下去, 半炷香的时间就会呼吸停滞、全身冰冷, 与死人无异。若想要再活过来,须得五日之内再服此药, 过了此期假死便成了真死。

沈娴以前害过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她多留个心眼,把沈家给的假死药偷偷换成了辅国公府的蜜糖粉。……但愿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从京郊到第二个驿站用了两三个时辰, 天色蒙蒙亮了。

果见车夫掀开轿帘,鬼鬼祟祟地朝阿弗望了一眼。她闭着眼睛,靠在车棚上,装睡。

阿弗心里很紧张。这种程度的掩饰,呼吸尚可假装屏住,可体温是藏不住的。只要车夫上前来探一探, 一切就都露馅了。

好在那车夫是个没什么心思的粗人, 见她闭着眼睛死气沉沉的,便信以为真, 呼唤了小厮,低声道,“……去,禀告小姐, 事情办好了。”

阿弗借着车夫换马的机会睁开眼睛, 瞥见外界的景色已十分陌生, 想来已经脱离了京城的范围了。

她心念一动。银钱, 身契,食物,水,都在她手上。

此时再不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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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送去了沈府。

沈夫人和沈婵一整宿都没睡。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一箭双雕也就看这几个时辰了。

沈娴听说阿弗吃了假死药已经死过去了,不禁轻轻吐出口气。

沈夫人却疑心,“你是亲眼看那女子吃下去的?”

小厮点头。沈夫人又问,“可试了那女子的吐纳和体温?”

小厮为难,“那倒没有……”

“废物。”沈夫人怒着喝了一声,“之前明明叮嘱过你们的!速速回去!”

沈娴攥着拳头,“母亲,您放心,那女子蠢得很,是不会看出来的。”

“万事无绝对。”沈夫人沉声说,“老爷也吩咐了,这件事一旦被发现就是欺上的大罪,要做,就要做的干干净净,不能留一点点的后患。”

自从上次太子退了沈府的婚后,沈家就和东宫若有若无地结了怨,沈府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堂堂将门千金被一个卑贱的外室给踩在了脚下,叫沈府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更可怕的是,与东宫结怨,就是与天下结怨。满朝的达官贵人向来是见风使舵,无人再肯求娶沈家长女,将军沈兴也受到了多方的弹劾。

一旦沈兴之前贪赃枉法、殴打官员的那些罪证被挖出来,沈家还不得满门流放?

沈兴向来是冷腕心狠的,既然如此,为了仕途,他只能出点阴招了。

正好当年卫国那位落魄的长公主回来了,正好可以演一出偷龙转凤的大戏。

给阿弗的假死药确实是按假死药的剂量配的,只不过多加了一味药材——从断肠草里提炼的剧毒粉末,沾上一点便无药可救。

按照计划,沈兴打算玩弄一下这对双生姐妹,同时也报复一下那冷傲不可一世的太子。

将双姝互换后,阿弗服了假死药自然是身死无疑;那嫁入东宫的卫芙同样没有什么好结果,事情一旦败露,欺上之罪尽可完全推到她身上。

左右卫国灭了,这对姐妹没有靠山,就算是往她们身上泼尽了脏水,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以太子的冷性,发现了替换之事,必会杀了卫芙泄愤。待他再追到阿弗,阿弗也早已服了毒药气绝了。

整件事沈兴都没有动过手,都是叫长女暗中联络的。明面上沈家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的罪证,甚至可以说与此事毫无关联。

除去双姝,即便自家长女无法再和太子破镜重圆,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

东宫。

时辰不早了,宋机穿着身亮色的衣衫匆匆到太子寝殿来,见赵槃身姿如松,还在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啜着晨茶,手里批着一小叠文书。

暗红的婚服就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他还没换。

“殿下呦!”宋机拍着手背,“这都什么时候了,天都亮了!您怎么还在这儿批这些东西?”

赵槃瞥了眼滴漏,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随手摊开折子上的羽毛翎,“大理寺送来的。三根羽毛,十万火急。”

宋机一愣,“三根?那是不能不看了……”

宋机想凑上前也瞧瞧,折子却被赵槃“啪”地一下合上了。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宋机嗔怪,“殿下连小王也不叫看?”

赵槃摇头,脸色丝丝铁青,“不是不叫你看,是怕你看了脏了眼睛。”

宋机立即想到了沈家。

最近弹劾沈家的折儿很多,大多都是说沈将军卖官鬻爵,在边关之时抢了战死将士的功劳,更与前朝一个叫恨天会的势力勾结,意图不臣。

“殿下信了?”宋机问道。

赵槃心照不宣。

数十位元老联合奏书,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而且陛下那边,也多有暗示之意。

办沈家,是意料中的事情了。

“要我说,沈兴那家伙是要办的。”宋机语重心长地分析道,“小王虽是闲云野鹤,也知道他犯下的事不少了。可是先缓过今日这一天吧……”

宋机缓缓道,“今日大婚,阿弗肯定从半夜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别辜负了她。”

赵槃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是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是跟她无关的。他不该为了这些琐屑耽误他和她的大事。

“你去哪了?”赵槃淡淡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宋机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之前不是叫你早些来照应着吗?”

宋机扶额,“别提了。小王一更天就被人叫起来了,守城的卫兵说有人私闯宵禁,想从城门的狗洞爬出去。您说稀不稀奇?”

百姓私闯宵禁的事情常有,这类事确实是不稀奇。

宋机继续道,“啧啧,说出来您肯定不信,那私闯狗洞之人,居然是卫长公主?小王当时都惊了,她不是一心还想缠着您吗,怎么就忽然要走了?”

赵槃忽然若有所思。他问,“你看清楚了?”

宋机点头,“是她没错。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估计一听说您要娶别人了,收拾包袱就要连夜跑路了。我见是她,想着她走了也好,便叫来禀的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机这话还没说完,赵槃已然“咔嚓”一声,手中的一支毛笔断成了两截。

“陈溟。”

他骨节泛着微微的白,忽然吩咐道,“不用等花轿了。去辅国公府,立刻把阿弗给我带过来。”

宋机不明就里,像看疯子一看看着他。这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太子怎么就等不及了?

只听赵槃一字一顿地补充了句,“把盖头给我扒了,看清楚了人。”

“怎么了?”宋机有点心虚,“您这是……?”

赵槃冷笑了声,“你确定那是卫长公主?”

宋机倏然瞪大眼睛。

赵槃的这一问,跟道霹雷似地打在他的天灵盖上,叫他浑身激灵灵的,心中也跟着一片刷亮。

是啊……太子那三番两次想跑的小侍妾,明明跟卫长公主长得一样,他怎么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卫长公主了呢?

……

果然什么都已经晚了。

起初辅国公府的张家二老还不懂太子为何要提前带走新娘,一看那红盖头下的人,虽然跟阿弗的容貌差不多,却又哪里是她?

卫芙也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她还没进洞房、她还没见着赵槃的人,居然就这么利索地被揪了出来。

婚礼停了,花轿砸了。身穿大红嫁衣的卫芙被太子亲兵请去了东宫。

赵槃手里握着一把青霜长剑。

他只口气凉薄地问了卫芙一句,“她人呢?”

“她走了。”卫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会再回来了。”

“回不回来不是你说了算的。”他长剑已然出鞘,对着她的眉心微微一刺,刺出一个细小的红点来。

电光火石之间,空气冷凝,尽是危险的气息。

卫芙倏然倒吸了口冷气。

赵槃声音淡淡,“我再问你一遍,她人呢?”

卫芙挺着脖子,依旧不说话。

她心里好酸,好痛。她九死一生拼尽全力地回来找他,他却拿剑指着她。

“要杀我的话,就来吧。”卫芙凄然一笑,“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正好解脱了。”

“是么。”赵槃唇角冷笑隐约可辨,手起剑落。

那一瞬间,他是朝着女子的喉咙划去的。

卫芙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寒刃闪闪之后,只有她的两缕头发落了下来。

她惊异地捏住那两缕头发。

割发断义?真不知道他是仁慈还是残忍。

赵槃从她身边走过,静默着。

“我不会杀你。”他眼中无澜,说,“但是,这也是最后一次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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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疑心到了沈家,却又没直接去问责沈家。

他叫宋机去挖沈婵嘴里的话。

沈婵当然不肯说,“那日我问过阿弗的意思,她是真的不喜欢太子,她有选择的权利,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宋机痛心疾首地道,“阿婵,你糊涂啊。你这么做是要害死阿弗啊!我问你,那日你给她的假死药,真的是假死药吗?”

沈婵顿时木然,“什么意思?”

宋机捏着太阳穴,“陈溟在阿弗的那间闺房里找到了一些粉末,那里面,可是含着足量的鹤顶红。你这是被人当了枪使。”

沈婵顿时面如土色,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假死药,鹤顶红?她那温婉大方的长姐……竟会如此狠心?

“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宋机催促道,“兴许还有的救!”

沈婵悔恨不已,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她几乎一瞬间脱了力,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只是大概知道她在哪……驿站,顺着出城的驿站找……”

沈府那辆马车被找到时,车夫刚刚换过马,还浑然不知危险,就被锦衣卫一把扭断了胳膊。

再看车上却哪里有什么人,只搁着一块大石头压沉罢了。

锦衣卫将车夫踩在脚下,逼问道,“车上的人呢?”

车夫疼着嚎啕乱叫,只说他真的不知道——明明刚才换马时看人还在里面呢?

锦衣卫又厉声问,“她可吃了那药?”

“什么药?”

“再敢装糊涂,立刻送你上路。”

那车夫断骨处委实疼得紧了,不敢欺瞒,只得说那姑娘吃了药,满满一油布包的粉末,都吞下了。

消息送回到赵槃那里。

卫存回话,“回禀殿下,车夫说看着阿弗姑娘吃了药,还看见她倒在马车上……死了。”

赵槃手心猛地一凉,浑身血液也跟着凉了几分。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死了?”他神色微讽,“那尸体呢?”

卫存面色艰难,“没找见。据车夫所言,他换了一趟马之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猜测……兴许是被乡野里的野兽叼去了。”

“找。”赵槃冷淡撂下一个字,眼中溅出寒芒来,“即便是死的,也要给孤带回来。”

卫存躬身领命。

赵槃抿起嘴角。

她做戏都不会做全套。

人或许真的会毒发身亡,也或许真的会被野兽叼走。可是野兽绝不会在马车里放石头。

过分了。阿弗。

这次不是点到为止的比划了。

……

与此同时已然化作乞丐装束的阿弗,猛然间右眼皮一跳。

她在马车里放石头,本来是叫马车沉重些,好叫车夫没那么容易发觉她人没了。

可是这么做……好像恰似也印证了她没死的事实。

她一阵后怕。这样的细节一定瞒不住那个人的眼睛,他一定会穷追不舍的。

阿弗狂奔了许久,独自一人来到了长槐镇,肚子已然饿得受不了。

她在一处汤面摊上落脚,把四枚铜钱甩在桌上,平时吃不了半碗汤面的她今日一人足足吃了两碗。

她可能被赵槃搞得有点精神恍惚了,只觉得店小二贼眉鼠眼的,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打她的主意,来往客商、行人,也都像是赵槃派出来抓她的。

阿弗面汤没喝完,就起身继续赶路。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