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槃刚要转身离开, 榻上虚弱的人却已醒了。
女子迷茫地望向周围,嗓音低哑,“……赵槃, 是你吗?”
这声呼唤虽然很轻, 但屋外人都听见了。
赵槃沉吟片刻, 终是推门而入。
她的名字叫阿芙,是正经八百的卫长公主。她此番受了不少的伤, 瘦削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斑痕,以及密密麻麻的被掐过的痕迹。
落到那群前朝叛军手里, 能侥幸活着便是不错,清白什么的早已不在了。
她挣扎着起身, 落泪道,“多年不见,你又救了我一次。”
赵槃道,“是。多年不见。”
阿芙一动容,伸出手来想拉一拉赵槃,却被他无声拒绝了。
她叹了口气, “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了,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赵槃淡淡道,“我没有义务。”
她猛然被噎了。
她本想说一说她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流浪到京城的, 又是如何为了寻他而落到前朝余孽手里的,可是他却不想听。
“那些匪徒知道我是你的人,所以才把我抓去。我被他们折磨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只有你。”
阿芙眼中盈满泪, 他和她是有过一段旧情的, 他这次又救了她, 她不信他心里一点都不在乎, “你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赵槃就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神色却冷漠如月光一般。
他瞥了她一眼,“你当年就骗了我一次,现在想骗一辈子了,是吗?”
阿芙一颗心彻底凉了。
骗婚?她没有。
她和她那个双胞胎姐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性情也差不多,连名字都是谐音。……他爱谁不是爱呢?
若说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嫡庶的身份。明明的双生子,姐姐从小被卫国皇后抱去抚养,变成了嫡出;而她呢,养在她们的母亲——一个洗脚婢的身边,永远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
可是她们明明是一样的人啊!
阿芙记得,卫后只抚养她那个双胞姐姐到七岁,随后卫后就以叛国罪被判了斩首了,她那双胞姐姐也就此下落不明了。
也是因为皇后一党倒了,她才有机会取代阿弗,取得“卫长公主”这个头衔。
“你找到她了?”阿芙心上蒙了一层灰尘,缄默了片刻,“她现在在哪?我想见见她。”
赵槃低声拒绝,“你不必见她。她七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自然也不记得你。”
阿芙咬着唇。听赵槃这样说,仿佛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一样。
多年未见,她那个双胞姐姐,一定是比她捷足先登了。
阿芙抽了抽鼻子,一时间心里被失落和淡淡的嫉妒填满。
她几乎恳求着男子,“所有人都说,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有几分我的影子。现在我回来了,你让她走,好不好?我们把当年那个婚约进行下去,我们会过得很好。”
赵槃讽笑,“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阿芙低下头,肩膀缓缓抽动着,“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我认定你了,不能离开你。”
“我凭什么要你?”
“那你凭什么留下她?”
阿芙心中难以接受,她们是一个娘胎生的,要卑贱也该一起卑贱,要高贵也该一起高贵,凭什么他要她就不要她?
“反正你对我有恩,我们之前又有婚约,我认定你了。”
赵槃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的气息。
“她也对我有恩。”他平平静静地说,“我也认定她了。”
阿芙抬起眼,怔怔看着赵槃。
他爱起一个人来足够偏执,可若是他不爱呢,亦足够无情。
赵槃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耐心已然耗尽了。
他说面前的这个女人骗婚,是没错的。
他小时候去卫国王宫,看见了卫后的长公主,小公主聪明伶俐,眼神纯净得跟一朵车矢菊似的,他只惊鸿似地瞥了一眼,便深深地烙印在心上了。
所以长大以后,他才去卫国求娶长公主。
卫国应了这桩婚,他如愿与长公主朝夕相处。然而,他却渐渐这长公主不大对——好像不是他幼时看见的那个人。
可她又有相同的容貌、差不多的性情,又的的确确是他要娶的人。
这个疑问困惑了他许久,甚至连一体双魂的可能性,他都想过。
直到近来帮阿弗找寻父母,锦衣卫才意外发现了卫长公主其实有两个,她们是双生子。
至此,这个谜团才解开。
顺着线索来推,应该是他年幼时先爱上了卫长公主阿弗,然后卫后一党倒了,阿弗流落民间也没了;可卫国又不愿失了这桩绝妙的婚事,于是便把长公主的头衔给了双生妹妹阿芙。
大面上虽然一模一样,可他要娶的那个人却的的确确被掉包了。
所幸他最后也没娶成,还没等迎亲,卫国就灭了,长公主也跳城墙殉国了。
他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年幼时那朵车矢菊了。直到那次征战,他受了很重的伤,一睁眼便见到个乡下姑娘——那姑娘和他记忆里熟悉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记不得当时是如何地窃喜,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次,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抓住她。
他在她的茅草房里养了将近一个月的伤,临走前,他装作平淡地问她,“以后,打算怎么样?”
那个乡下姑娘没听懂,“什么怎么样?”
他诱导着给出个选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有些紧张,见她半晌都不回答,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毕竟主动搭讪姑娘这种事,他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做。
所幸她点点头,“想。但是……我的钱还没攒够呢,而且,我还要等个人。”
他心头一沉,“等谁?”
她毫无避讳,“景峻哥。他去赶考去了,我答应了要等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一看就是大人物,应该没见过他那种穷酸书生。”
他静默半晌,当时心中凉凉的。
半晌,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等那个人?”
阿弗轻轻叹了口气,“您问景峻哥吗?他是个很好的人,从我搬到这里就很照顾我,他还说带着功名娶我……不过,应该也只是口头说说。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他也没回来。王二婶子说,他在京城有家了。”
姑娘说着,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瞧我,跟您念叨这些干什么。您千万别嫌我多嘴。……您明日,就要走了么?”
赵槃默然点了下头。
她似有落寞地哦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那您临走前,能帮我打一柄狗牙棍子吗?这附近不太平……夏天夜里总会闹狼,我想找个防身的东西……”
赵槃摇摇头,“棍子是打不走狼的。”
姑娘以为他拒绝,立刻说道,“哦,那没事的,不麻烦您了。我明日搬去王二婶子家住两天,等冬天再搬回来。”
赵槃道,“明年夏天,狼还是会来的。”
姑娘一愣,那秋水般的眼睛盯着他,显然没敢深想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赵槃沉默片刻,试着说,“既然那个书生不回来了,你找个别的男子帮你赶狼,不就行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这一句,呼吸有些低沉,等着姑娘的答复。
好在她并不排斥,很快道,“您别说笑了。您是贵人可能不知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嫁妆,村里没有汉子愿意要我的。”
她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像是不经意的一句妄自菲薄,又好像特意告诉他她很穷。
……她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答应?
赵槃静静听了,阖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一点,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要得到她了。
他不敢奢求姑娘会爱他,但只要把她哄到京城去,他就有能力困着她一辈子。
赵槃主动握住她的手,“左右我家里不要嫁妆,那个男子也把你抛弃了,你要不跟我走吧?”
阿弗困惑道,“您的意思是,需要一个奴婢?或者管家?”
他摇摇头,“不是。如果你需要一个丈夫……我可以来做。”这话蓦然说出来怕吓得着小姑娘,他斟酌着又骗了她一句,“当然,你想走的话,也随时可以离开。”
小姑娘还是被吓到了。
她捂着唇,半晌都没说出话。
“您别误会,我没有要缠着您的意思,”她脸蛋上浮上一股子红潮,“我刚才说那话,不是暗示您,更没有想用救命之恩来要挟您的意思。”
他专注道,“没误会。我是说真的。”
阿弗咧着嘴打量他一眼,思忖半晌,头还是摇得想拨浪鼓,“……不敢。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姑娘转身想跑。赵槃没放过她,抬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又按坐在了自己身旁。
他半是环着她的颈,把她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带着点压迫地问,“真的不答应吗?”
阿弗被这无形的威压压得浑身发抖,脑袋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赵槃闪过一丝失落。
不过他很快下了另一个圈套,“那对不住了。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大人物,受伤的事不能被细作知道。既然你知道了,在下就只好以怨报德,先把你给斩草除根了,以绝后患。”
阿弗面如土色,使劲儿推着他,“……您别杀我!我真不是细作!我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您以德报怨,良心会日夜不安的!”
“是呢,良心会不安。”他手上故意加了点力道,把她钳制在角落之间,温声道,“我也是不想的。可是又怕你泄露秘密。”
阿弗喘着粗气,惊恐地盯着他,“您……到底是什么人?”
他附在她耳边,缓缓道,“我姓赵。”
赵是国姓,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句字,便威力无边。
姑娘果然被吓唬到了,听了这话浑身都瘫软着没力气。
“您是世子?”
“您是王爷?”
“您是皇亲国戚?”
她一脸猜了五六个,最后才苦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子吧?”
赵槃刮着她的脸蛋,“所以呢,你会改变主意吗?如果你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咱们便都两全了,我也不用良心不安了。”
“而且,”他的声音很温柔,循循善诱,“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都算数。”
他半是套路半是骗着,费了很大功夫,终于哄得那姑娘点了头。
赵槃那时便已经想好了,他先把阿弗揽在自己身边,然后再一步步架空皇后背后的势力,最后再找个法子和沈家女儿退婚。
他不清楚她怎么从一介公主变成了乡野孤女的,他想着,先把她放在一个不怎么惹人非议的外室位置上,然后再一步步地抬高她的身份。
最后卫国的秘密如果实在破解不了,他去给她找个假贵女的身份,还是能顺理成章地娶她的。
这件事,本来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可就在这关键时候,那已经殉国的卫长公主居然又回来了。
……
赵槃静默着回忆了半晌,还是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没阿弗的日子,黯淡无光,他受不了。
即便这次所谓的卫长公主又回来了,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影响他们平静的日子。
所以这件事,他不想跟阿弗说,他不晓得阿弗会怎么想。
安顿卫芙的事情闹了将近一天,本来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可皇后那边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过问,实在是难以应付。
赵槃一直在忙着,身上多少有些疲累。
第二日天色将近之时,他终于暂时理清了目前的所有事。想着答应阿弗明日要去城隍庙上香,便没有再去皇宫复命,直接让马夫引车回东宫。
然而芳苑之中,却没有阿弗的身影。
他目色下意识冷了几分。随即想到他允了她晚些回来,想来今日她应是在明镜阁那里多留了会儿。
他呷了杯茶,坐下来等她。
瑞脑香袅袅,细细的烟雾升腾。酉时缓缓地滑过,天色从慢慢变得模糊,直到室内一事一物的轮廓都隐约看不清了。
人还没回来。
赵槃一盏冷茶饮尽,骨节已然略略泛白。
陈溟急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上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不好,属下……属下没接到阿弗姑娘!”
作者有话说:
前世的坑填了一部分,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我写个纯言情觉得这么烧脑
后面还会穿插着填前世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