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漫似流水, 转眼过了初七。
辅国公张府。
辅国公张老是三朝元老,曾担任过太子的启蒙太傅,又是当世盛名的书法大家。论起京城里的书香世家, 无谁能出张家其右。
他们家的私塾已经开了好几年, 收女不收男, 也是京城里唯一的一家女子私塾。
贵女们应酬多宴会多,都不怎么爱读书, 平日里来这里上学的也就寥寥几位。
没想到那日太子竟临时送来了亲笔信,说是要想送位姑娘来上学, 烦劳辅国公夫妇多多照拂。
信中还说,待融洽关系后, 如若有可能,愿辅国公夫妇收她为义女,记名字于张氏族下。
落款没用太子金印,而是规整写了“门下赵槃”四字。
太子曾是辅国公张老最得意的学生,向来冷性自持,只这么开口相求一次, 言辞还如斯地恳切, 叫张老夫妇如何能拒绝。
晨光熹微,辅国公夫人张韩氏正带着丫鬟在门口观望着。
不多时便见马车来, 从车上下来一女子,拖着一尾绾色苏绣,行走之处,腰间玉带发出细微脆响。
阿弗轻拎裙摆, 膝盖微弯, 双手叠在裙摆之前, 面色从容地行了个京城淑女的福手礼。
“国公夫人, 安好。”
张夫人受完了这一礼,慈祥地说,“不错,不错,是个好孩子。今后,辅国公府就是你的另一个家了,大人和我便是你半个父母,可莫要怕生。”
阿弗脸颊如染春烟,低声说道,“小女听凭夫人安排。”
平心而论,张夫人还挺好奇太子选中的人,会是什么样。
张夫人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见她生了副淡白的鹅蛋脸,从内而外透着股轻灵之气。
若非脸上生了道浅浅的疤,也可说得上是倾国倾城,却终究比不上自家女儿那样明煊艳丽。
多少名门贵女都想嫁与太子,没想到太子却只垂青这样的一位姑娘。
当下张夫人心照不宣,命下人们绝口不得提阿弗的身份,只说是寻常的贵女,一道来张府私塾念书。
阿弗见张夫人和蔼可亲,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心中的紧张之意也减轻了许多。
不过读书这件事是她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即便人家对她白眼冷漠,她也不能打退堂鼓。
小厮将她引到了明镜阁,阿弗拜了老师,同窗的还有宰相家和尚书家的两位小姐,一道学诗、写文章、插花、品茶、棋艺、马球、调香等等,还有许多阿弗叫不上名字的小课。
那两位贵女都是被逼着来此上课的,懒洋洋的,对老师讲的东西司空见惯,兴致也不甚高。唯有阿弗认认真真地学课,几日下来,竟把一支毛笔写秃了。
阿弗本来能学更多东西的,只是算计着时辰,不曾日薄西山就往回赶,招来了贵女们异样的目光。
如此进行了挨到了上元节,阿弗想起她和赵槃还有个去城隍庙的约定,便琢磨着借机求求他,看他能不能让自己以后晚些再回去。
上元节是城隍庙迎客的第一天,要想抢到头一炷香,须得早早地去。
阿弗听说城隍庙的香是很灵验的,她想求一求娲皇娘娘,赶紧把她和赵槃的乱糟糟的红线给解开。
所以阿弗前一日特意跟老师告了假,早早地回了东宫。然而不巧的是,有一群大臣正在书房里跟太子议事,周围围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好似十分要紧。
阿弗见了这阵仗,便没敢去烦他,自己静静地在卧房里写老师的作业。
直到上了灯火,她打了个哈欠,出门朝书房那边瞧瞧,才发现那群大臣好像走了。
阿弗隐隐感觉他好像很忙,明日的城隍庙没准去不成了。但城隍庙的事他明明是早就答应了她的,应该是一时忙碌给忘了。
阿弗怀着这个念头,便鼓着勇气来到书房。
书房灯火通明着,应该是有人。阿弗刚要敲门,却蓦然听见了空气中唰唰的剑气之响。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儿。
阿弗窥见赵槃侧对着门,正擦拭着一柄寒光粼粼的长剑,剑上有繁密凸起的青铜纹,像是刚从藩国进贡的。
香炉里袅袅的瑞脑香升腾而起,他一人一剑都陷在黯淡的光线中。
阿弗没从见过赵槃执剑,亦没见过他独处时这般冷寂的神色。
凭直觉,他心情应该是不太好。
是因为那群刚走的大臣吗?
阿弗心中惴惴,正想转身离开,偏生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得书房门发出冗长的一声“嘎——”
阿弗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么偷偷摸摸地看,怎么那么像细作?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这一点点动静已令赵槃知觉。
“阿弗?”他利索地还剑入鞘,冷冽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些,“你怎么忽然来了,有事吗?”
阿弗咽了咽喉咙,不知怎的,一肚子的腹稿竟说不出口了。
现在逃也晚了,她只得转过身来,低声说,“殿下,我……我就是饿了。”
他责怪着把她拉了进来,“银筝都不知道给你传晚膳吗?”
阿弗立即摆摆手,“不是,是我……是我没叫传的,您别怪银筝……”
阿弗一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冷森森的剑盒上。
赵槃眼神晦暗而迷离,也注意到了她的眼色。
他摸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阿弗思忖须臾,她确实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但不过是一些去不去城隍庙的小事。他今日明显有大事要处理,这种小事她都不敢说出口。
阿弗故作平淡地摇摇头,“没有,您忙您的吧,我回去继续做功课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他稳稳地拉住手。
他主动问起,“明日是不是上元节?”
阿弗肩膀一抖,不禁道,“是的。”
赵槃转过她的身子,带着几分抱歉,“之前答应要跟你去城隍庙的,临时遇上了事,可能要失约了。”
阿弗早就猜到了,不过他这次居然还跟她解释,委实令人有点意外。
她也知道他是太子,日理万机,每日的事情比山还多,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她也不怪他,只是淡淡伏在赵槃身前,温声求道,“那我自己去,成么?”
赵槃望着她眼里的一泓清水,真是差一点就答应。
迟疑半晌,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她之前就用这样委屈可怜的神态骗过他,这次又是如出一辙。
赵槃摇摇头,低沉道,“不可以。”
阿弗眼里那泓清水顿时黯淡下来。
他又补充道,“等我一日好么,过了明日,我就陪你去。”
阿弗有些沉闷,过了上元节,她就烧不到第一炷香了。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殿下失约了,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
赵槃微有凝滞,捏捏她的脸蛋,“你又要什么补偿?”
阿弗壮着胆子说,“我想求殿下延长我归家的时间。”怕他给驳回去,又说,“别人家的贵女都是酉时才下学。我日日都提前走,跟别人比太异类了。而且,叫老师指导功课的时间也没有。”
阿弗一口气把理由都说完了,就等着他的决断。虽然她觉得上元节失约本来就是赵槃理亏,再加上这么好几条理由,应该够打动人了,但……他硬要拒绝也没有办法。
赵槃静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没有为难她。他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应该就是默许的意思。
不过他说了另外一个条件,“只能在私塾,别的地方不能去。不然,让我发现的话,以后私塾也免了。”
阿弗亮色道,“谢谢殿下。”小嘴又故意夸他,“我发现您现在特别英俊!”
赵槃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阿弗每次找他都抱着目的,目的达成就欢脱得像小马驹,目的不达成就置好几天的气。
次数多了,他也就懒得拒绝她了。
只要不乱来,她是他唯一愿意宠着的人。
送走了阿弗,赵槃瞥了眼剑盒。
陈溟走进来,拱手道,“殿下,人已从雷佬手里救出来了,受了很重的伤,人还在医馆……”
赵槃冷声打断,“是她吗?”
陈溟道,“属下已请了卫姜公子过去认人,应确是其人。”
赵槃来到那间医馆。
锦衣卫的指挥使卫存守在门口,见赵槃来了,领着手下跪地行礼。
赵槃挥挥手叫他们起来,叫他们把救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个遍。
原是在新年的第一天,锦衣卫清剿了前朝余孽雷佬的势力,却意外找到了个姑娘。
那姑娘浑身脏兮兮的,被那些人折磨得不轻,但卫存第一眼就认出她不同寻常,竟然长得像极了阿弗。
这件事任谁见了都要心神震荡……卫国灭了这么多年,难道卫长公主真的没死?
卫存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就禀告了太子,又叫来了卫姜公子速速前来认人。
没错的。所有证据都指明那女子不是旁人,就是失落依旧的长公主。
卫存把事情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又道,“殿下请放心,人应当只是受了皮肉之伤,没甚大事。”
赵槃冷色着听了甚久,缓步走进了医馆。
他没进去,隔着医馆的窗看了一眼。
透着月光,榻上躺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安安静静显得孱弱无比,倾国倾城,脸蛋除了没有伤疤外跟阿弗几乎是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即便睡着,也是有股矜贵之气在身的,即便面无血色,那股贵气依旧融入骨髓。
不像阿弗,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左右乱动,常常在他怀里瞎折腾。
陈溟过来问他,“殿下,是否叫卫姜过来滴血验亲?”
赵槃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女子是卫长公主,不会有错,是那个曾经跟他订过婚约的矜贵公主。
陈溟补充道,“殿下,属下也觉得这女子确是公主。她手腕上,串着一串红线玉石,跟您送给阿弗姑娘的那个是一对的。”
赵槃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太多的触动。
他说,“叫卫存他们撤了吧。”
陈溟讶然,“撤了……?”
赵槃低沉道,“如果查明真是卫国遗孤,叫卫姜把人领走。哥哥找了妹妹许多年,是该有个结果了。”
他派出去的锦衣卫本来就是去找阿弗的父母的,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地救回来了真的卫长公主。
为了当年那桩荒唐的婚约,他忍着失了阿弗的约来这里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现在那桩旧婚早就毁了,他是没必要对每个受伤的女子都滥情的——即便那个人长得像阿弗。
作者有话说:
阿弗:学习学习学习,我的眼里只有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