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残寒,卯时一刻。
昼夜刚刚完成更迭,淡淡的清辉洒进窗棂,一景一物渐渐明朗起来。
帘幕还未拉开,阁楼内昏昏暗暗的,帷幔外,散乱的衣衫和绣鞋、靴子混在一起,东倒西歪。夜色未褪,一股细不可察的旎色杳杳弥漫在空气中。
榻上的男女正沉沉地睡着,他们相互依偎着,三千青丝纠缠在一起,宛如一对缱绻难分的璧人。
姑娘侧着身子,略显凌乱的发丝飞在脸颊上,新月似的黛眉微微蹙着,双手紧紧揪着盖在身上的银丝薄被,脚趾一动一动的,面色苍白若纸。
阿弗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头痛入裂,腰也酸得厉害,身子正陷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畔,男子干净均匀的呼吸正落在她的脸颊上。
这样的清晨于她而言只是惯常,太子妃嫁过来之前,赵槃几乎夜夜都来陪她。
只是……她不是已经被一条白绫送魂九泉了吗?
阿弗睁开浑浊无神的瞳仁,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流下。
赵槃干净的面庞近在咫尺,浅浅的曦光渐染在侧颜上,男子此刻闭着眼睛,没了那双深邃泛寒的双眸,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
阿弗捂住嘴巴,心中尽是惊诧。
晨光缓缓流淌,时不时传来清晨鸟儿的一声啁啾。周遭平和宁静,仿佛之前她被赐了白绫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然而那种双脚悬在半空,呼吸越来越紧直到胸口透不过一口气,想要全力挣扎却只能哑着嗓子发出啊啊声的感觉,那种无力感和深深的恐惧,像是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扼在她的脖颈间,时刻提醒着那并不是噩梦。
她那时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阿弗瞪着瞳仁,缓缓环视周围熟悉的陈设。
阁楼只有独进独出的一门,狭小的空间,雕花的木板、屏风还有青纱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朴素,俨然不是富丽的太子府邸,而是她的那个别院。
她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阿弗挣扎了两下,想要坐起身来,身子被男子牢牢地紧固在怀里。
她颤抖着眉睫,目光缓缓抛向男子。这张曾让她眷恋至极的干净眉眼,如今看来,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泛着令人彻骨心寒的冷冽气质。
阿弗打了个寒噤,带着几分恐惧和痛恨,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面前的男子。
她一阵懊丧。老天爷开眼,叫她重生了,可惜晚了点。
看眼前这一景一物,俨然她已被赵槃带到了京城别院,已经做起了他那见不得人的外室。
阿弗本是一介孤女。
她父母生下她,见是个女孩,便裹了个篮子丢在河里。一个拾荒的婆婆看见了,从河里把她捞上来养着。
那婆婆本来指望着阿弗能给她养老送终,没想到还没熬到阿弗长大,便得了恶疾一命呜呼了。自此以后,阿弗便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的茅草屋里生活。
那一天,阿弗背着竹篓在山上采药,发现溪边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男子。男子玄色暗纹的衣襟上汩汩淌着血,脆弱如纸,眼见着便不行了。
她把他背了回去,不眠不休七日,才把他救醒。
男子醒来后,说要报恩。
阿弗那时并不知自己救了当朝太子。她想了想,只说自己想要一个作伴的人。
男子看了她半晌,答应了。
于是,她便成了他的外室。
说实话,那时的阿弗不太知道“外室”两字的含义,她连山凹都没离开过,只是羡慕隔壁王二狗夫妻俩人相伴耕作而已。
找一个男人,她就不用担心野狼夜晚闯进篱笆。百年之后,也不用像拾荒婆婆那样孤零零地死去。
赵槃把阿弗带到了别院,给她最好的吃穿用度,命最好的下人照看她。他闲暇的时候,会亲自过来叫她识文断字、弹琴烹茶。
冬天时雪花簌簌,他叫人帮她采来迎雪盛开的梅花;盛夏里,不经意看到阿弗翩翩起舞,他偶尔也会莞尔一笑。
赵槃素来是个冷情的人,但他对阿弗的耐心与给予,已羡煞全京城的女子。
阿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孤女,心如玉壶纤尘不染,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已能让她毕生死心塌地地爱服。
她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赵槃来别院看她,等待的时候便给他绣沉香荷包,上面还特意绣了伉俪情深的鸟儿,一针一线,密密层层,无不饱含她的爱意。
然而,阿弗却觉得赵槃离她越来越远,从一开始的日日都来,变成几日一来,最后几个月都来不了一次。
直到,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开。
那日宫里中秋大宴,赵槃有些宿醉,脸色微醺,刚一来到别院就倒在了阿弗身上。沉香混着酒气,湿漉漉的呼吸落在阿弗颈间,阿弗一时看见了他腰间的香囊。
看得出来那也是一个女子所绣,针线蹩脚,有的地方还起了线头。
他曾说过不喜欢沉香味所以不带阿弗送的香囊,转眼却带了另外一个人的沉香。
阿弗的心一沉。
赵槃的手揽住她纤细如羽的腰,强烈的男子气息和酒气将她牢牢罩住,不由分说就一把抱起她上了榻。
他眼瞳乌黑清明,神志却不似那般清晰,“阿芙。”
阿弗却第一次听他如此缱绻地唤自己,失声答应。
她盯着男子轻轻闭阖的柔软眉睫,心中一腔热忱仍牢牢扑在他的身上。明知道他即将要娶太子妃,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追随他。
一夜旖旎,痴梦缠人。
赵槃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嫡长公子,从一生下来就被注定是太子的人。他喜穿一身清峻的玄衣,芝兰玉树不染半点尘埃,如高山之上如琢如磨的锵锵玉石,风光霁月,是多少名门闺女的梦中人。
赵槃的太子妃,不止是他的妻子,还是未来同他共享太庙之尊、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未进门之前,皇室不容许任何乱七八糟的女人入主东宫。
那一夜之后,阿弗还没醒来,就被几个嬷嬷粗手大脚地拽到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冷面无情,听说太子带回来个山野女子,便有几分惊讶;再听说昨夜还留宿了,惊讶之中夹带着怒气。
皇后本想先毁去阿弗的容貌再处置了她,但见阿弗眉心已经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了。
身边的女官提醒道,“这女子对太子有救命之恩,那道疤是在悬崖边拼死救太子时留下的。太子为着这点恩情,才留她做了外室。”
皇后眉心一皱,叫人打了阿弗二十大板,饶了性命。
然阿弗是个早产儿,身子本就孱弱。被打了板子后,生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差点活不过来。
睁开眼睛,榻边凹陷下去一块,赵槃就坐在塌边。
他看着她,目色黑如点漆。那古井无澜的眸子里,无半分安慰之意,却泛着冷冽的清寒。
他话语中听不出情绪,“把药喝了吧。”
阿弗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就是那一夜,她阴差阳错地有了他的孩子。皇后娘娘因为知道阿弗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便叫赵槃自行处理。
“我不想喝,”阿弗哭了,眼角泛起水光,哀求他,“求求你,留下他。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当换这个孩子命。今后,我会带着他走得远远的,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赵槃冷峻的面庞别了过去,吐出两个字,“听话。”
阿弗不肯放弃,颤颤地揪着他的袖子,“你是被皇后所逼吗?你带我走吧,咱们一起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像初遇时那样,种花写诗烹茶……和我们的孩子,没有人能阻隔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赵槃冰凉的指尖便已抚上她的脸颊,眼神却含着一团冰冷的雾气。
赵槃半晌没说话,阿弗还以为他动容了。下一刻,他用指腹拭干她的泪水,留下冷冷的几个字,“阿弗,梦该醒了,别叫我为难。”
阿弗瘫坐在床上,浑身犹如跌入冰窖中,任凭几个婆子进来捏开她的嘴,把落胎药灌了进去。
赵槃并不爱她,他也不是她那个陪伴她终老的作伴人。
到了又一年入秋时分,她才从下人的嘴里听到,太子和卫长公主是青梅竹马,卫长公主有个小字,便叫阿芙。
阿弗入府的第一眼就被下人们另眼相看,不是因为别的,她长得实在是和卫长公主有几分像。
说像倒也不是很像,卫长公主天生丽质眉心点痣,一双杏眼中仿佛寒秋利刃般的英气。
而阿弗不但没有那颗痣,眉心处还有一长串丑陋的疤痕,身形瘦弱,一看面相便知是苦命人。
阿弗这才意识到,赵槃从前那般温柔地唤她,原来唤的并不是阿弗,而是阿芙。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永远成不了身份煊赫的卫长公主。
嬷嬷们小声议论,“殿下冷情,那女子只不过她容貌有几分卫长公主的影子罢了,又仗着自己曾给过殿下一碗芽菜汤,便妄图诞下皇家血脉、一步登天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另一人说道,“且不说她配不配,太子殿下又怎么叫庶子女生在嫡子女的前头?之前的那一碗红花,已叫她不能在生养了。只是殿下仁善,一直念着旧情,没将她扫地出门罢了。”
阿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酸涩和绝望像古井里冰凉的水,将她连头带脚齐齐淹没,喘不过一口气来。
她已不能再生养了?
阿弗舌头格格而颤,簌簌落下泪来。泪落沾襟,溅在手帕上,现出一丝血痕来了。
她孤零零地出生,孤零零地长大,这辈子注定都要孤零零,最后像拾荒婆婆一样孤零零地死去。
大婚之日,东宫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人间气氛。
这里的欢喜和她再也无关。
阿弗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独自一人回到城下那个茅草屋里去。
还没走出别院的门,她就忽然被人打晕了。
再醒来时,已在一个昏无天日的暴室里。
“你们是什么人……?”她被两个婆子死死地按住,清弱的脸被强行抵在满是尘灰的地上,泪水横流,“为什么要杀我?”
“阿弗姑娘,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婆子们狞笑着,手里的白绫搭到房梁上,“我们都是些听差事的下人,做了孤魂野鬼也不要怪我们。”
“他……他要杀我?”阿弗双目圆瞪,流出一行血泪来。
“不然奴婢们怎么敢进别院的门?”婆子们把她逼上了高高的板凳,“阿弗姑娘,认命吧。太子妃也容不下您。人最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辈子好好投胎吧!”
一朝救命之恩,三载日日相伴,竟还抵不过容不下这三字。
白绫套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婆子们把她脚下的板凳狠狠一踹。
远处,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声,片刻间,阿弗却再也听不见了。
*
一阵轻微的推门声传来,把阿弗从渺远的思绪中叫了回来。
她微微一怔,擦干脸上泪水,急急忙忙套了件衣服。
来人是十几岁不到的小丫鬟,竖着规规矩矩的双环髻,小心翼翼地往室内张望了一眼。见阿弗已经醒了,才叹了口气,“姑娘,药热了三遍了,您要不先喝了吧?”
沁月。
阿弗认得她,她是从东宫拨来,到别院以后就一直伺候自己。
见阿弗发愣,沁月又哭着脸说道,“这药不伤身子的,姑娘放心喝吧。太子殿下总来娶太子妃进门的,您若是不喝药,万一叫皇后娘娘知道了,那罪可就受大了……”
前世她就因跟赵槃一夜过后没喝避子汤,最后落得个一生无法生养的下场。现在的她倒是巴不得喝药,早早地离了这负心人去了,寻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沁月,”阿弗轻轻打断她的话,“拿来吧。”
沁月讶然,没想到阿弗答应得这么痛快。
阿弗不怕苦,一口干了,眼底最后一丝悲戚也随着浓黑的药汁湮没得干干净净。
她喝完了药,正准备到妆镜前把松散的发髻整理好,却蓦然看见榻上那男子已不知何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