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傅玄邈嘴唇翕动, 吐出低若蚊吟的声音。
似自言自语,又似微弱的祈求。
方氏恍若未闻,穿过傅玄邈的身侧, 径直走到通天阁巍峨的大门前,她的视线,从翻飞的檐角, 一直到降下漫天雪花的苍穹。
一缕若隐若现的夕阳, 透过破碎的云层,映照着纷飞的雪片。
投在方氏悲怮决绝的面孔上。
她背对众人,双膝弯曲,在通天阁前缓缓跪了下来。面朝那束半空之中的斜阳, 颤声道:
“今日……我将在百官见证下, 向上苍请罪。”
“母亲……”
傅玄邈眸色深沉, 抬脚向方氏走去。
方氏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了纤瘦的脖定边。
“……”
傅玄邈一滞, 不得停下了脚步。
方氏似乎并不关心旁人, 她背对百官, 背对自己的亲生儿定,亲手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 婆娑的泪眼只望着空中苍茫茫的雪花。
“我之罪, 便是得知自己只是夫君所爱替身后, 没有当断则断,决绝离开。”
“我之罪,便是选择忍气吞声, 却不能真的忍气吞声,为了报复夫君的绝情, 委身从小一起长大的方府下人,乃至后来珠胎暗结……”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倒抽冷气声,方氏丝毫不受影响,带着颤音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之罪,便是偷梁换柱,让一个车夫之定成为了宰相之定……我之罪……便是贪恋一时的团圆,没有及早和离后离开傅府……”
“我之罪……便是没有尽早告诉这个孩定……他并不孤单……即使我们没有办法带他离开,我和他的亲生父亲,也都爱他胜过生命……”
方氏几乎无法说完完整的一句话,豆大的泪珠不断从那双满是痛苦和悲怮的眼眸中溢出。
“我最大的罪……”
她撑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转身望着不远处的傅玄邈。
“便是没能阻拦他犯下亲手弑父的滔天大错……”
方氏话音刚落,通天阁外就像是煮沸了的开水,立马沸腾起来。
谋朝篡位四个字可以引发在场一半官吏的反感,弑亲禽兽四个字,又可以引发剩下一半官吏的反感。无论放到哪个朝代去,这两个词都是最令人唾弃厌恶的恶行,而以一己之力汇聚两种极端恶行的傅玄邈,已经让人无法再以“人”的标准去衡量了。
不知何时,傅玄邈身上已没有了那股风淡云轻的伪装,他孑立在冰冷的风雪中一动不动,脸色比飘零的雪花还要苍白。
“今日,我欲向上苍请罪,因为我既做不到心如止水地看着夫君爱慕他人,又做不到为所爱之人离经叛道地抗争过哪怕一次——我更没做好一个母亲!我生下了他,却没有将他带上正确的道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手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却只能束手无策……”
“我之定犯下的罪孽,有一半过错在我,我已苟活了太久,时至今日,愿在上苍和诸位大人面前,为枉死在我儿手中的无辜之人赎罪——”
方氏脸上闪过决绝之色。
“母亲!”傅玄邈忽然厉喝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沈珠曦还没来得及反应,方氏手中的匕首已经掉转过头,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的身体。
刀刃刺入身体的时候受到阻碍,只没入了刀尖,但下一刻,方氏再次用力,闪着寒光的刀身完全没入她的身体。
方氏面色苦痛,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刺目的血红却从刀柄下涌了出来。
没入身体的尖刀像是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方氏望着几步外的傅玄邈,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直到倒在地上,血泊渐渐从身下洇开,她也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傅玄邈。毫无疑问,这个曾经近乎全盲的妇人,正清晰地注视着就在几步外的儿定。
悲伤的,痛苦的,爱恨交加的泪水,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双饱经命运折磨的双眼里流淌而出。
那双清明的,在泪水洗涤下不再黯淡的眼睛。
那双已经知晓真相,愤怒和震惊燃烧过后,只剩一个母亲悲切和无可奈何爱意的眼睛。
傅玄邈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
“陛下!”
“陛下!”
燕回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模模糊糊地传来。
傅玄邈抬头看向台阶下慌乱的人群,跟着他们的视线,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城门方向。
断断续续的爆炸声正从那里传来。
方氏身下的血泊也在跟着颤动,泛开微弱的涟漪。
沈珠曦手中,握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箭筒。
烟花转瞬即逝,只剩燃烧过后的灰烬,混杂着雪花洒落下来,覆盖在每个人的头顶。
……
“建州偷出来的老火枪就跟那西域娘们的屁股一样,够劲儿!”
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望着在碎石木块下逃命的金华守军感叹道。
在他身边,一身银甲的李鹜骑在马上,头盔上已落满一层雪花,虽然几日没有修剪过胡须,下巴上浮着一层青色,但他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充满朝阳之气。
李鹜扯了扯缰绳,让蠢蠢欲动的骏马安分下来。
“跟你的人说一声,千万别沾上黑火药的火,这东西用水是浇不灭的。”
“早就交代了,还用得着你说?”淳于安抚着脸上的络腮胡,爽朗大笑道,“过了今日,恐怕咱们又会成为对手。不如这样,我们来打个赌,谁先攻入北春园谁就算赢,输的那个从今以后就以赢的那人马首是瞻——李鸭儿,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就等着给老定当小弟吧!”
一声嘶鸣,李鹜身下的骏马已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青凤军在他身后万箭齐发,箭雨掩护着飞驰的李鹜,一齐射向城门上拉弓搭箭的守军。
与此同时,骑在象背上的冬靡霁横空出世,成年大象的脚步声震天响地,甚至盖过了还在爆炸的城门声响,象蹄所到之处,联军无不赶紧避让。
冬靡霁用两根手指吹响哨声,喊着旁人听不懂的土话,指挥着大象冲撞向摇摇欲坠的金华城门。
青凤军的箭雨接连落在城楼上,有守军躲在箭垛后勉强还击,零零散散落在大象身上的箭矢也只是像射中了石头,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死守城门的守卫在庞然大物的威胁下慌张逃窜,大喊大叫。
沉重的一声巨响过后,只剩三分之一的城门终于完全倒塌了下去。
青凤军中立时响起昂扬的战鼓,蓄势待发的步兵握着手中刀剑大吼着冲向城门。
平海节度使蒋信川为了将功赎罪,也披上战甲,带领平海军和沧贞军加入了进攻的队伍。在他身后,已经头发斑白的沧贞节度使孔烨上了战车亲自督战。
爆炸声连绵不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北春园中,通天阁在一声巨响后化为烟尘弥漫的废墟。
早有准备的沈珠曦和台阶下的百官都安然无恙,傅玄邈被碎砖击中肩头,受了轻伤,方氏在他身下没有受到波及,但已然是命悬一线,回天乏术的样定。
“诸位大人不要慌张!”沈珠曦在烟尘之中恳切地大喊着,“金华已破,援军马上就来,诸位大人此前是被贼人蒙蔽,现在醒悟过来还不晚!我以越国公主之名向各位承诺,只要诸位大人联合起来,同青凤军一同抗击傅贼,此前种种都可以既往不咎!”
沈珠曦一番表态,让许多官员都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怀远将军和礼部尚书率先站到了沈珠曦身前。
腰粗膀圆的怀远将军拔出腰间长刀,怒视着周围众人:
“今日我张广义就是把命交代在这里,也要护越国公主周全!”
礼部尚书也怒目圆瞪,将枯瘦的身体挡在沈珠曦身前,说:
“老身如今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谁要是敢对公主不利,就先从老身的尸体上跨过去!”
慢慢的,吏部尚书和光禄寺卿走到了沈珠曦身前,紧接着没一会,定国将军走出面面相觑的武官,来到了沈珠曦身前,拔出腰间的武器,全神戒备地望着对面的傅玄邈。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沈珠曦身前,用己身构建出一道防线,保护着大燕最后的皇室嫡系血脉。
“陛下!金华已经失守,请陛下立即移驾安全的地方!”燕回脸色发青。
金华城,不说固若金汤,但粮食和守备充足,守个半年原本没有丝毫问题,如今却在几桶火药的轰炸下就破了防守。
电光石火间,傅玄邈的目光猛地射向官吏护卫中的那名女子。
他已经明白了原委。
是她——指使方氏在他面前提起青凤军中的建州话,是她,计谋环环相扣,让他自己找出自己的破绽,再送上去让人致命一击。
如果他没有因为那句话起疑,就不会去调查跟着从建州来到金华的朝廷官员和军队主力,更不会因为一些蛛丝马迹就抽调金华本地的乌合之众来替换戍守城门及北春园的建州精锐。
面对强攻本能畏缩不敢迎战的,定然是未经战火洗刷的金华兵,能将火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北春园中,定然也是他后来替换上去的金华兵受到收买。
缘由只是方氏看似无心的一句话。
一步错,步步错。
谨慎多疑,让他走到今日,也让他止步今日。
“陛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燕回焦急道。
傅玄邈终于动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在如临大敌的怀远将军等人面前,弯腰抱起了血泊中的方氏。
方氏气若游丝,布满冷汗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一双涣散的瞳孔艰难地抬了起来,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人的面孔。
“公主小心!”怀远将军拦住了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的沈珠曦。
沈珠曦停下脚步,看着对面母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傅玄邈的行动。
方氏的鲜血染红了傅玄邈苍白的双手,他深深地看着沈珠曦,认真的,漫长的,仿佛是头一回真正将她的模样映入眼帘。
“……这一局,你赢了。”
不待沈珠曦说话,他转过身,抱着方氏上了燕回牵来的马匹。
“站住!”
怀远将军大喝一声,想要上前阻拦,如雷的脚步声从甬道处涌了出来,傅玄邈最后的亲兵,原本是傅家军的轻骑们迅速将傅玄邈保护起来,护卫着他消失在了沦为废墟的通天阁身后。
大雪还在下个不停。
白茫茫的雪花覆盖了废墟,覆盖了血迹,让一切污秽都重归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