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三日后, 一辆马车在数百青凤精兵的护送下,翻山越岭来到金华城外。

青凤军的营地上空,无数游凤旗帜飘扬, 方氏扶着马车下来的时候, 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天空。

“……你在看什么?”骑马押送她至此的青衣小将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方氏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觉得,今日日光明亮, 以致她这个半盲的人也能隐隐约约看见旗帜上的图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营地内传来,李鹜带着一群将官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雀儿!”

听着这陌生但冥冥之中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 方氏心尖一颤,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

“大哥!”

一路上都板着张脸的李鹊绽开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朝他走来的李鹜。两兄弟久别重逢, 一到面前就紧紧抱在了一起。

李鹜大力拍着李鹊的后背,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重逢的喜悦。

“传信的不是说你午时才到吗?要知道你来得这么快,老子早出来等了!” “咳……咳咳……”李鹊一边咳, 一边用笑容承受大哥的疼爱,“最后这段路我等不及了, 命其他人随后跟上,我们轻车快马先行一步。”

李鹜说,“来得正好, 赶上用午食,想吃什么?佛跳墙老子也想办法给你做!”

“佛跳墙就不必了,小弟倒是挺想念大哥做的素面……”

“这简单!”李鹜说, “我这就命人揉面, 这军营里别的不多, 就是面条管饱!”

李鹜勾着李鹊的肩膀刚要往军营里走, 目光瞥到一旁僵直的方氏,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然后说:“……找个干净的帐篷好好招待方氏,再派两个机灵懂事的女子照顾。”

“喏。”立即有人应下李鹜的话。

李鹜的视线落到方氏身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说:“……你在这里不用担心,没人会欺负你。老子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不会和一个眼盲的柔弱妇人过不去。”

方氏心中一酸,下意识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李鹜却已勾着青衣小将大步朝前走去了。

“夫人,请吧。”

方氏再次看了眼李鹜模模糊糊的背影,跟着青凤军的将领低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大哥……”李鹊细细端详着久未相见的李鹜,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你脸色不怎么好,昨晚什么时辰睡的?”

“没注意,看外边有些发白,就躺着眯了一会。”李鹜说。

“我知道大哥担心嫂子,但越是这种关头,就越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万一病倒了怎么办?”李鹊面露担忧。

大半年没见,李鹜样貌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明显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不说,眼下还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一副忧深虑重的模样。

除了刚刚见他时露出了笑颜,在那之后都是紧锁着眉头。

“更何况——”李鹊拍了拍李鹜的背,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们三兄弟如今终于凑齐了,有句老话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傅玄邈对付大哥一人都够呛,我们三兄弟一起上阵,拿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打狗哪用金箍棒?”李鹜终于露出笑意,“老子已经想好了捉狗大计,只是还得等上几天……”

他敛去笑意,神色渐渐凝重。

“我就担心……你嫂子在里面会受苦……”

李鹊宽慰道:“现在担心也没多大用,只会耗费自己的心力。大哥不妨这么想,嫂子聪明又识时务,一定会想办法照顾自己的,而大哥做好自己的事,就能尽早和嫂子相见。我相信,嫂子在里边也一直盼着这天呢。”

李鹊的安慰多少安抚了李鹜,就像他说的一样,现在担心于事无补,不如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他点了点头,说:“……如今你来了,我心里也更有底了。你这一路风尘仆仆,肯定也累得够呛。帐里什么都有,你先回去拾掇,一会用饭时我到你帐里来吃,我们顺便商量下今后的计划,你帮我看看,还有什么漏洞。”

“行——”

“我去伙房看看,还能给你再加什么菜。”李鹜在一个分岔路口停下脚步,“对了,我派雕儿出去巡逻了,一会他回来,铁定第一时间来找你,你最好小心他的背后袭击,最近他爱上了从背后抱人——上次差点没把老子肋骨勒断。”

“知道了,大哥放心吧。”李鹊笑道。

李鹜去到伙房巡视,亲手准备了三碗素面和几个小菜。他提着食盒进入李鹊帐篷的时候,正赶上李鹍抱着李鹊不撒手,李鹊满脸通红,想挣脱又挣脱不出的画面。

李鹜呵了一声,李鹍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

李鹊连忙逃至一边,弯腰用力咳嗽起来。

“大哥!大哥!”李鹍高兴得只差蹦起来,粗壮的手指连连指着不远的李鹊,“来了三弟!来了三弟!”

“我知道三弟来了——”李鹜把食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拿出里面的小菜和素面,“都别闹了,快过来吃饭。”

李鹍一个箭步飞窜过来,转瞬便落了座,李鹊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等他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筷子,李鹍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了一口素面。

“小心——”

李鹜话音未落,李鹍就叫了起来:“烫!烫!”

他张大嘴巴,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拼命往嘴里扇风,满脸委屈地看着李鹜。李鹜白了他一眼,说:“我看你再被烫一百次,也不长记性。”

李鹍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面条咽下,望着桌上的菜却没立即动筷,那张一贯天真无忧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神色。

“干什么?还说不得了?”李鹜挑眉道,“非要挨一筷子才能吃得下去?” “没生气我……我就是在想,就是在想……”李鹍委屈巴巴地看向李鹜,“猪猪在就好了要是……”

李鹍的话让桌上陷入缄默。

李鹜好不容易恢复常态的面庞又被凝重覆盖。

李鹊见状,夹起几根面条放到面前吹了吹,慢慢送进嘴里,用上扬的声音道:“大哥的手艺一如既往,连碗素面都能做得如此鲜美,果然聪慧之人在三百六十行里,行行都聪慧。要是大哥当初一时兴起做了厨子,想必如今的分店已经开遍大燕了。那御膳房的庖长见了大哥的手艺,也得心甘情愿到头就拜——”

“行了行了——”

李鹜忙不迭地打断他这一时半会见不到头的吹捧。

“御膳房的庖长做饭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老子做厨子就屈才了……”李鹜挺起胸膛,“再怎么的,老子也得是个诗人。”

李鹊立即用力鼓掌。

三兄弟闲聊了一会,互问了近况后,话题转向严肃的军议。

李鹜将自己的计划向李鹊一一道出,李鹊根据自己的经验时而查漏补缺,不知不觉,桌上的茶冷了,帐外透进来的天色也渐渐暗了。

李鹍不知第几次打出一个响亮的哈欠后,李鹜站了起来,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今儿你早点睡,明早我带你在附近转转。”

“行,大哥也早点休息。”李鹊站了起来。

“一起睡三弟,挨着你我要……”李鹍久未见到李鹊,罕见地当起了粘人精。李鹜说:“你们两兄弟叙叙旧,我先走一步。”

不等李鹊想办法将李鹍打发,李鹜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想了一会,听着身后帐篷里传来的打闹声,片刻后,抬脚走向安顿方氏的帐篷方向。

方氏的帐篷里点着一盏小灯,两个女武官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方氏坐在桌前,神情恍惚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

见到李鹜,两个女武官行了一礼,退出帐外。

“知道我请你来这里做什么的吗?”李鹜问。

“……如果你是想用我来要挟他,那就想错了。”方氏声音暗哑,“我并没你们想得那么重要。”

“我已经知道了,雀儿在宰相府的时候,是你帮助他逃跑的。”李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为什么?”

方氏沉默片刻,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傅玄邈手里的血债,是不是也该血偿?”

方氏无言,神情隐忍。

“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李鹜换了个话题。

以他们明面上的关系,是怎么都不该进行如此私人的话题的。

但话题中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这种违和。

“一个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死去后,悲伤过度,慢慢哭坏的。”

“他是谁?”

“府上的一个马夫。”李鹜没有追问,方氏却给出了更多的回答,“……他是一个粗中有细,行事随心但不失善良的人。他嗓门很大,但是在在乎的人面前,总是轻声细语,生怕吓到对方。他一生没读过书,只会写我的名字。他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想得往往比我更多,更周全。”

李鹜沉默不语地听着。

方氏依然保持着面庞上的镇定,声音却逐渐产生了微弱的颤抖。

“他驯马很有一手,是四里八乡有名的驯马人,他还很是手巧,能把朽木变成栩栩如生的各种小玩意。他曾送了我一个照着我雕的小人儿,我眼盲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把它弄丢了……”

方氏停了下来,用几次深呼吸来努力平息紊乱的呼吸。

帐内寂静无声。

李鹜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那人吊儿郎当坐在马车上,同路过的熟人笑着打着招呼。

过了半晌,他说:“既然是后天哭坏的,应该还能治好才对。明天我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方氏冷静下来,平声拒绝了李鹜的提议,“……说罢,大费周章将我接来,想要我做什么?”

“那就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李鹜直视她黯淡无光的双眼,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如果犯下种种血债的,是傅玄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