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参见陛下——”
傅玄邈起身跪拜, 沈珠曦从乍一见到沈素璋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跪倒在地。
“快站起身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六妹!”沈素璋亲亲热热地扶起了地上的沈珠曦,对一旁跪拜的傅玄邈视而不见, “珠曦啊, 你不知道朕听到你还活在人世的消息有多高兴, 这些年来, 朕没有一日不在为你的安危担忧!如今见了你,朕总算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沈素璋拉着沈珠曦在桌前坐下,好似已经忘了旁边还有傅玄邈这号人。更别说让他从地上起来。
亭舍外无数将士都在看着这一幕。傅玄邈带来的燕回等人怒目圆瞪, 双拳紧握。
“朕的六妹都长成大姑娘了。”沈素璋一脸欣慰地说, “你流落在宫外这几年,定然吃了很多苦。但是没关系,如今苦尽甘来,朕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啦。”
沈素璋自顾自地说了许多,才像是终于想起地上还有个人的样子,惊讶道:“瞧朕,见到六妹过于激动, 都忘了小傅大人还跪在地上——快快起来罢!”
傅玄邈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 神色平静,仿佛没有丝毫不满。
沈素璋授意后,傅玄邈坐到了他和沈珠曦之间。三人在桌上呈现微妙的联结。
短暂的缄默中, 沈素璋含笑看着沈珠曦, 似有所指。沈珠曦冥思苦想,试探地问:“陛下怎会出现在建州?”
沈素璋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六妹这样叫朕太生疏了,像小时唤朕阿兄就好。”
如果是以前, 沈珠曦还会觉得不合礼节而推拒一番。现在,她顺杆子往上爬,立即就道:“阿兄。”
“朕在宫中听说爱卿迎回了流落在外的越国公主,朕和六妹自小感情深厚,听闻此消息如何坐得住?正好,因为逆贼的缘故,朕已两年没有围猎了,江州又是丰沃之地,拿来带朕的六妹围猎正好!”
“朕一边留意着你们路上的消息,一边先一步来到江州。那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都经过了朕的授意。朕本以为这是一个大惊喜,你们二位——”沈素璋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沈珠曦和傅玄邈的脸庞,“怎么好像并不意外朕的出现呐?”
“陛下误会了,微臣只是看到陛下出现在建州,太过吃惊而失了言语。”傅玄邈揖手道。
沈珠曦在母妃失宠后,体验了宫中冷暖,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再加上她还有个当皇帝的父亲,比许多人都清楚皇帝心中在想什么。无论是揣摩圣心还是打探龙踪,都是帝王心中的大忌。
沈素璋如此发问,就是对她和傅玄邈起了疑心,疑心傅玄邈掌握了他的行踪,疑心她和傅玄邈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沈珠曦连忙在心中回忆起惨死的几世李鹃,迅速蓄起真切的泪花:
“珠曦离宫数载,和阿兄分离已久。阿兄出现在亭舍外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恨不得冲到阿兄面前看看你究竟是真是假。可阿兄身份尊贵,珠曦唯恐御前失礼,不敢轻易放肆,是以才处处克制。”
沈珠曦说的话,离好笑相距甚远。沈素璋依然很给面子地朗声笑了起来。
“现在朕已经在你面前了,你看朕是真是假?”
后一句话,他语调微变,若有深意。
“自然真的不能再真!陛下不但是如假包换的真龙天子,还是珠曦货真价实的阿兄!”沈珠曦毫不犹豫道。
沈素璋笑道:“六妹去了民间一趟,更会讨人欢心了。”
他顿了顿,看向沉默不言的傅玄邈道:“爱卿似乎对朕离宫一事并无不满?”
傅玄邈垂下眼眸道:“陛下万金之体,贸然离宫确实不妥,当陛下既已下定决心,金口玉言,微臣并无异议。”
“爱卿和你父亲不同,若是你父亲的话,早就在朕耳边唠叨开了——”
沈素璋的话喜怒不辨,傅玄邈没有接这茬,转而问:“王相也随陛下来了么?”
王相——沈珠曦在心里琢磨道,傅玄邈说的应是太傅王诀,现今的宰相。
果然,沈素璋道:“老师自然也随朕一起来了。这及蒙山的围场已经圈好,爱卿随朕一起去吧。六妹,朕有许多话要问你,来和朕乘一辆车罢。”
沈珠曦谢过之后,跟着沈素璋起身走向亭舍外。傅玄邈站了起来,揖手恭送帝王,放任她随着沈素璋离开。
沈素璋的舆车就在银色中军护卫的正中,沈珠曦低眉敛目跟在沈素璋明黄的衣角后,在一叠声“恭迎陛下,恭迎越国公主”的呼声中,穿过接连跪倒的银甲将士,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车。
沈素璋一进舆车就迫不及待地倒回了他柔软舒适的御座。
他放荡不羁地歪坐在座位上,双腿肆意张开,峥嵘的巨龙在他明黄的袍子上咆哮。沈素璋抬起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地睨着毕恭毕敬站在舆车里的沈珠曦,说:
“六妹不必拘谨,找个舒适的地方随意坐便是了。”
沈珠曦当然不敢随意坐,她神色恭敬地在他下首坐下。没一会,舆车外就有秀美的宫女送来食几和点心美酒。舆车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晃,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移动。
“六妹,这两年历练让你成长了许多啊。”沈素璋意味深长道。
“吃过了苦头,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待我好的人。”沈珠曦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了?”
“从前是我太天真了,误把豺狼当忠犬。今后,还需阿兄多提点珠曦才是。”
沈素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他道,“六妹放心,朕只余你一个妹妹了。万不会叫外人欺负了去。你老实告诉朕,今时今日,你还愿意择傅玄邈为婿吗?”
两年多未见,他至今仍未问上一句“六妹在外过得好么?”沈素璋心心念念的,都是她会不会和傅玄邈站在同一战线上对付他。
在沈珠曦离宫的两年多里,她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他毫不关心。
沈珠曦对此早有预料,可当事实真的摆在她眼前,她不可避免还是感到一阵伤心。
刚离宫那段日子,沈素璋几乎是她的全部希望。
她那么迫切地思念着这个宫中唯一还待她不错的亲人,她也对今日的会面,抱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期待。
现实告诉她,自己有多天真。
沈珠曦本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但如今什么也不想问了。
她答道:“珠曦有一事必须向陛下坦白。”
“什么?”
“我流落在外的时候,已经和人成婚。无论傅家还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婚约,我都不可能另嫁他人了。”
沈素璋拧起了眉头,对这个消息有吃惊有讶异,但好在没有强烈的反对之意。
“这人是谁?”
“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沈珠曦说,“当年,我在贴身宫女的掩护下逃出皇宫,在金州偶然遇见了还是平民的李鹜。初时,我隐瞒公主身份,自称出逃的宫女。初入民间后。我因缺乏生活常识,闹了许多笑话,惹过不少麻烦。都是李鹜在一旁照顾我。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一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人。”
“我答应他的求亲,一方面是因为他待我极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想借他之力,在乱世有个安顿之处,等待和阿兄重逢之日的到来。”
沈珠曦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寻找沈素璋的原因一笔带过,如果他多问一句,天子行踪难知,为何她不去寻白家帮助,她也准备了万无一失的回答。
但沈素璋没有发问。
就像她预想的一样,他对她的个人选择和心路历程并不关心。
沈素璋唯一的疑问是:“可前镇川节度使,不是叫李主宗吗?”
“李主宗乃别名,”沈珠曦面不改色道,“我夫君本是个和鸭群一起长大的孤儿,给他起名的书生送了他两个名字,一个叫李鹜,一个叫李主宗。”
“原来如此。”沈素璋说,“那他现在在哪儿?朕记得,李主宗就是因为行踪不明,才会被撤职查办。”
“我夫君被傅玄邈所害,生死不知。”
沈珠曦将返回襄州时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沈素璋露出思索的表情,轻轻摩挲着右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说:“……谋害朝廷三品大员,可是足以杀头的死罪。但是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表明,傅玄邈就是谋害李主宗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将白戎灵暗示傅玄邈就是幕后黑手的事情说了出来。
“……傅氏权倾朝野,手段通天。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是扳不倒傅玄邈的。”沈素璋叹了口道,“此事朕记在心上,会命手下查探,看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阿兄,我夫君掉落悬崖后生死不知,还请陛下看在我们兄妹情分上,派人前往千仞坑救我夫君出来!”
沈素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六妹,不是朕有意推脱。你有什么把握你夫君落下万丈深渊仍还活着?”
“我夫君意志顽强,定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沈珠曦坚决道。
这话说出口显得很没道理,但冥冥之中,沈珠曦就是有种预感,李鹜绝对还活在人世。
“即便找回他又能如何?”沈素璋道,“别说大燕,就是往前一千年,也没有公主下降——”
沈素璋顿了顿,咽下了刚要出口的话。从他的嘴型,沈珠曦看出那是一个“贱”字。
他想说的,是贱民。
“……下降庶民的例子。”沈素璋改口道,“血肉之躯从悬崖摔落,连全尸都留不下来,更不用提保有性命。六妹,朕知道你心中难过,可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即便他摔下去的时候还留着半条命,如今也一口气都不剩了。你又何苦执着呢?你我既然重逢,难道你还怕日后找不到好夫婿吗?”
沈珠曦握紧双拳:“……珠曦此生,只要李鹜。”
舆车内的空气有片刻寂静,沈素璋新奇地打量着沈珠曦,连摩挲玉扳指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沈素璋从软榻上坐起了身,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也罢,朕会命心腹之人前往千仞坑查探。”
查探?
这查探又要查探到何年何月?
她需要的是营救,而不是缥缈无踪的“查探”!
沈素璋忽视她的情感,她没有怨言,但这敷衍要是落到急需救助的李鹜身上,她不能忍!
“一会到了围场之后,我们车上的交谈不能让傅玄邈知道。父皇多年容忍退让,导致傅氏今日可以一手遮天,我们想要扳倒傅氏,还需从长计议。”沈素璋拍了拍她的手,“六妹,在朕和太傅想出万全之策前,还需你留在傅玄邈身边,忍辱负重,刺探情报呐。”
沈珠曦压着怒气道:“傅玄邈心思诡谲,珠曦天真无知,哪里是他的对手。”
“关心则乱,一乱就看不出原本能够看出的蛛丝。”沈素璋道,“朕希望六妹不要推辞,能接受这个重任的,只有你一人。若是傅氏不倒,你一日就得不到自由;傅氏一日不倒,你的婚事,就一日不是朕一人说了算……”
就在不久之前还承诺她舍弃李鹜就会帮她寻好夫婿的沈素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让沈珠曦对他的最后一丝期待也随之破裂。
她不能等着别人去救李鹜。
“既然如此,珠曦愿意担当大任,只是——”沈珠曦说,“珠曦心中有所挂念,在和傅玄邈虚与委蛇时必然不能做到毫无破绽,说不定,傅玄邈察觉之后还会反过来利用我来刺探陛下的情报。”
沈素璋的面色微微难看了。
“珠曦大胆,请陛下解我的后顾之忧。”
沈素璋不耐烦道:“朕已说过,会派人查探李主宗的生死。”
沈珠曦由跪坐改为跪拜,她毫不犹豫地叩首下去,额头抵在颠簸的舆车上。
“陛下,江州虽然风景秀美,但水泊丛生,并非围猎的好去处。”沈珠曦强迫自己用沉稳的声音道,“江州地域狭小,靠近如今的京城建州,不但人烟稠密,猎物警觉,还占有地利。而寿州地域辽阔,山林众多……还远离世家大族的影响。”
“……六妹是什么意思?”
头顶传来的沈素璋的声音有微弱变化,但随即就被他有意克制住了。
“珠曦以为——”沈珠曦抬起头,用坚决的目光迎向沈素璋的视线,“寿州是个围猎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