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沈珠曦此前并未得到白家要来拜访的消息。

更不知道, 白家二老会带着十几个容貌俊俏,年轻高挑的族中子弟拜访。

别院小小的花厅下子就不够坐了,沈夫人在院子里特别安排了两桌,就为了安置白家那十几个风格各异的美男子。

白安季和李鹜相对而坐, 前者带着古井无波的微笑对李鹜说:“这些人都是我白家的青年才俊, 从传言中仰慕大人已久, 今日带来此处, 是想请年轻有为的镇川节度使送上两句箴言,为他们日后的人生指个方向。”

李鹜皮笑肉不笑,牙齿磨得咯咯响:仰慕老子?想挖老子墙角才是真的吧!

这贼心不死的白家, 是看从他这儿无懈可击, 转头想要从他女人那儿下手了吧!

白安季对他讨伐般的目光视而不见,淡定地端起茶杯抿了口。

墙之隔, 白家二老和沈珠曦坐在内室的罗汉床上。

隔着张榻桌, 三杯冒着热气的热茶, 沈珠曦疑惑道:

“我听说,白家代代单传,那些族中子弟是……”

“都是收养的。”白游庚抚着白须, 脸自得道, “如果光靠白家脉单传, 这富贵又能维持几代?要是遇上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挣再多的钱,不也会被他败光?你舅舅出生后, 我就开始琢磨这事儿。江南的义庄, 几乎都是我白家开的,为的就是挖掘可塑之才。事实证明,我并非杞人忧天——虽然你舅舅不是烂泥,但你表哥……”

白游庚叹了口气:

“你表哥没什么大毛病, 但是小毛病堆,嘴上讨人嫌,心里却又善良。不给他留几个帮手,我怕等你舅舅走,他立即就会被人吃干抹净。这些人虽然不是我白家真正的子弟,但是家世清白,从小就和白家亲血脉起养育,和真正的白家子弟也没什么区别。今天我把他们带来,就是为了让你和他们走动走动,了解了解。”

“那个子最高的,性情最为温和内敛,平日里喜欢抚琴作画,你们应该最有共同话题。”白游庚的视线看向窗外饮茶聊天的两桌美男子,为沈珠曦一介绍起来,“旁边那个穿蓝衣的,心眼多些,但是人不坏,当年为了医治病重的幼弟,险些把只手臂当给我。还有那个正在喝茶的看到没有?像个风流公子对吧?实际连女子的手都没拉过——你过去跟他说两句话,保准他还会结巴!还有那个——”

“外祖父!”沈珠曦忍不住打断了白游庚的话。

醉翁之意不在酒,白游庚的来意沈珠曦明白了,那些风格各异的美男子的存在意义,她也明白了。

“我劝过你外祖父了,”白老夫人脸愧疚道,“可他这人,年轻时候就固执,老了之后更加固执,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见去。”

“有的事情,不能由着孩子来!”白游庚板起脸,生气道,“如果是旁的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是我唯一的孙女的终生大事,我哪能看着她被人骗!”

“我没有被人骗……”沈珠曦说。

“你还没有被人骗?”白游庚瞪大眼说,“你敢发誓,你开始和那姓李的成亲,不是受了他的蛊惑?”

沈珠曦一时语塞。

“我还不知道那姓李的有几个坏心眼?他撅撅屁股我都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我看他就跟照镜子样——”白游庚吹胡子瞪眼道,“你个涉世不深的公主,好不容易从那些凶残的叛军手里死里逃生,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觉得对方是个好人——那姓李的,是不是说外边乱世,你个女子孤身流浪不安全,你们先假成亲掩人耳目,他再帮你寻找亲人?”

沈珠曦:“……”

“然后这亲人找着找着没找到,他反倒把自己变成你的亲人了?”

沈珠曦无言以对。

“你这是被他温水煮青蛙了啊,傻孩子!”白游庚痛心疾首道。

沈珠曦弱弱地反驳:“即便开始只是权宜之计,但我现在是真心留在他身边的,他也是真心对我的……”

“他个出身不明的泥腿子,能娶到你这样尊贵的金枝玉叶,他能不真心对你吗?他不感恩戴德,把你给供起来好好对待,那都算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白游庚气得胡子不断抖动。

沈珠曦生怕他就这么仰头撅过去了,连忙安抚道:“祖父别气,李鹜真的对我很好……”

“他现在对你好有什么用?”白游庚说,“你爹当年,对你娘也好!那是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最后又如何?”

须发皆白的老人声音逐渐颤抖,浑浊的双眼也蒙上层泪光,他眨了眨眼,逼回眼泪,用强硬的态度道:

“我失去了你娘,绝不能再失去你了!男人爱你时候说的承诺都是虚的,当不得真!”

不等沈珠曦说话,白游庚又说:

“你要是真心想和李鹜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你让他辞官回家,做我们白家的上门女婿,我们绝不亏待他,绫罗绸缎随他擦脚,金杯银盏一日一换,想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他让我们白家牢牢握在手里就行!”

“外祖父!我相信李鹜!”沈珠曦急道。

“你相信,我不相信!”白游庚怒声道,“难道他对你就从来没有食言过?”

哗啦一声,外间的椅子在地板上擦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李鹜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不待白游庚发问,扑通声跪到了罗汉床面前。

“李……”

追进内室的白安季见状咽下了后边的话,脚步也停在了门帘后。

“我食言过。”李鹜说。

李鹜的话让慌张从罗汉床上起身去扶他的沈珠曦顿了顿。

“我娶沈珠曦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答应过她,要在重新大婚后再碰她。”李鹜说,“我食言了。”

“你——”白游庚血气倒涌,张脸涨得通红,下意识拿起桌上的茶盏就想朝他扔去。

沈珠曦急忙按住他的手,祈求道:“外祖父!”

白老夫人知道相公脾气,急忙按住他想要下床的身子,大声道:“你忘了出门前答应我什么了?!”

“不生气!不发火!”白游庚坐在罗汉床上,张脸涨成猪肝红,瞪着李鹜的眼睛像要吃人,嘴里却咬牙说着:“我不生气!我点都没生气——更没发火!”

“我知道你不信我——”李鹜笔直地跪在地上,目不斜视地迎着白游庚愤怒的视线,“但我愿意接受你的考验。”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游庚,字顿缓缓道:

“……为了沈珠曦,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好!”

白游庚从怀中掏出一把宝光璀璨的匕首扔到地上,掷地有声道:

“俗话说得好,色字头上把刀。先帝就是喜新厌旧才让我白家的掌上明珠落个香消玉殒的结局!你若是现在把自己阉了,我也就信你这辈子不会负我明珠!”

这话不单让沈珠曦面色大变,就连旁的白老夫人,也吓得脸都变了:“不可!你千万别听他的胡话——”

李鹜视若未闻,捡起地上的匕首,想也不想朝双腿之间捅去。

沈珠曦的心都要从嗓子里里跳出来了,她吓得身体发麻,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银色的刀光完全没入了李鹜双腿之间,沈珠曦浑身失力,跌坐在罗汉床上呆呆地看着,却始终没有看到鲜血流出。

李鹜慢慢拿起匕首,刀尖重新露出。

这竟是一把可以收缩的机关刀。

白老夫人松懈下来,像沈珠曦一样跌坐在罗汉床上。

“现在可以信我了吗?”他看着白游庚。

白游庚回过神来:“……你早就看出了这把刀不能伤人!”

“你凭什么说我早看出了?”李鹜沉下脸,“你想出尔反尔?”

白游庚确实没证据证明李鹜早就知道这是把机关刀。

这把刀跟了他十几年,从来没人在使用之前能看出它的其中玄妙。

僵持的寂静中,个老者颤颤巍巍地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试探地说:

“……恕老身冒昧,敢问,现在可以诊脉了吗?老身还有患者等着,如果可以诊脉了,那就尽早开始吧……”

“诊脉?”白游庚皱起眉,“谁生病了?”

李鹜的目光看向罗汉床上的沈珠曦。

“你生病了?”白游庚的声音立马扬了起来。

“我没生病……”沈珠曦小声道。

“那是怎么了?”白老夫人又追问道。

在二老的夹击下,沈珠曦低若蚊吟道:“我……好像……有身孕了……”

“你——”白游庚眼瞪如牛,望着沈珠曦片刻后,忽然扭头看向李鹜,“你——”

李鹜死猪不怕开水烫,理直气壮地迎着他的目光。

白游庚“你”了片刻,眼珠向上翻,人跟着仰倒了下去。

“老爷!”白老夫人惊呼一声,接住了白游庚仰倒的身子。

白安季一个箭步冲进内室,扶起白游庚软倒的身体,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白游庚依然毫无反应。

“大夫快来看看!”沈珠曦慌张叫道。

大夫急急忙忙带着药箱走了进来。

内室乱成团,无人在意跪在地上的李鹜。他只好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讪讪站到一边。

好在白游庚并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下子晕了过去。

为沈珠曦诊喜脉的大夫最后成了给白游庚安神的大夫。

白老夫人趁两父子都在内室的时候,悄悄把沈珠曦和李鹜拉到屋外,低声道:“你们现在就收拾行李回襄阳吧。”

沈珠曦一愣,下意识道:“可祖父……”

“你祖父年轻时就倔,老了更倔!认定了什么别人说再多也听不进去!等他醒来之后,又不定想出什么招折腾你们!”白老夫人停了片刻,看向李鹜,牵起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看出来了,你待曦儿是真心的。我把曦儿交给你,你定要照顾好她。等孩子生下来后,你们再带到扬州来,到时候即便是老头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李鹜看着沈珠曦,显然是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她。

沈珠曦也没更好的法子。

白游庚那么反对她和李鹜在一起,她大着肚子留在扬州说不定也是给人添堵。

“好吧……”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趁后院乱成团,她迅速收拾了行李,留下封足有万字之多的家书向白游庚告罪后,她和李鹜悄悄走后门离开了沈家。

个时辰后,白游庚在沈家别院的主卧里醒来,他看着围在床前的独子和爱妻,没有问沈珠曦二人的去向,而是看着空无物的头顶,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安季忍不住道:“父亲,殿下应该还未走远,要不要……”

白老夫人用力瞪了他眼。

“罢了,罢了……”白游庚游魂儿一样地轻声道。

“那我去让人准备马车回府。”白安季道。

“我去罢,你看着你父亲。”白老夫人起身道。

白老夫人慢慢走出了房间后,白安季看向床上的父亲,沉默片刻,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那把刀……他到底知不知道是机关刀?”

白游庚许久之后才张开了口: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做戏做到这份上,也算有几分真心了……更何况,他们不仅生米煮成熟饭,如今连锅巴都煮出来了……我还能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段,最后转为一句没好气的结语:

“罢了……罢了!”

夕阳西下,白家的马车同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沈家大门。

点头哈腰恭送白家二老离开的沈老爷挺着肚子转身走回了大门。

谁都没有注意,辆通体乌黑,造型简朴的马车已经在大门不远处的巷口处停留了半晌。

谁也不知道,白家的独苗正趴在窗缝上,望眼欲穿地眼睁睁看着白家的马车离他越来越远。

爹啊!

爷啊!

你们别走啊!快来救救他啊!

他内心几乎喊破胸腔的呼救没有传达到至亲的耳中,白家的马匹迈着欢快的步伐,踏踏踏地远离了他的视线。

白戎灵下定决心,返回白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那匹拉车的黄马——谁叫它跑那么快,跑那么贱,马屁股一摇拽的,气谁呢这是!

白家的马车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后,燕回轻轻敲了另一边的车窗。

窗户从里推开条缝隙,露出一张冷淡清俊的面庞。

燕回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从沈家下人那里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镇川节度使今日返回襄阳,因为……”

每一个字,都因为恐惧而如坠千钧。

“因为夫人……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