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李鹜赶回白蛉平原的当天, 傅玄邈率领士气高涨的大军凯旋而归。

京城被淹,伪帝弃城逃跑,辽军先是被洪水冲得丢盔弃甲, 还没回过神来,又被养精蓄锐的傅家军打得找不着北, 一战下来,傅玄邈俘获二十余万辽军, 大获全胜。

当夜, 沉寂了数月的白蛉平原上首次出现了丝竹之声。

盛大的庆功宴让营地亮如白昼,酒香从各个军帐中飘出,偌大的主帐尤为热闹,酒后的喧哗声和舞乐声络绎不绝。

正襟危坐的文官和盘腿歪坐的武官在化为宴会厅的主帐中齐聚一堂,或是大吃大喝, 或是凝目看着过道中央身姿摇曳的舞女。

铺着巨大虎皮的三阶土梯上,独坐着此次大战的主将。

傅玄邈身着海青色襕袍, 腰间缀着一枚水苍玉璧,温和有礼地应付着来自下方的恭贺。

“今日之战,证明天下第一公子之名并非浪得虚名, 下官有幸亲见公子行兵布阵,真是三生有幸!”

“俗话说得好,上阵还需父子兵!傅相爷辅佐先帝开创盛世, 傅公子又辅佐新帝平定乱世,我看啊, 离我们取下伪帝头颅的日子也不远了!”

“傅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前途不可限量啊!”

若无意外,此战百年后必定会在史书上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英明神武的天下第一公子从不让人失望。

果然是天下第一公子。

李鹜坐在庆功宴角落,身旁就是失魂落魄的均州知府。他看着台上众人瞩目的主角, 默默在心里唾了一口。

他早晚要把这天下第一公子锤出原形。

“现在叛军已不成气候,陛下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不知朝廷可有定都的打算?”

酒酣耳热之时,一个冷静的声音让帐内空气忽然一凝。

李鹜抬眼朝声音来源处望去,一个端坐在桌前的文官蹙眉看着台上的傅玄邈。

那是率领三万沧贞军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反攻联军的扬州知府。

扬州隶属于沧贞节度使辖下,李鹜曾从沈珠曦口中听过沧贞节度使孔烨的名字。

此人自先帝时起就是有名的忠臣,朝廷组织反攻联军,距离京畿更近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没来,反而是远在常州的沧贞节度使孔烨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干将率部来援。

商江决堤时,沧贞军因另有安排而逃过一劫。

扬州知府提出的问题,恐怕正是不在此处的沧贞节度使的问题。

坐在文官身边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拉远了同他的距离。

帐篷里鸦雀无声,唯有丝竹之声还在突兀地响着。

“不要命了……”坐在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嘀咕了一声。

李鹜初入官场,还不太清楚其中内情,低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均州知府面对上峰唯唯诺诺,转头面对同级,眉头一皱,官架子又摆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咱们不是同僚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新来的门外汉——”李鹜说着,拿手肘撞了撞他,“镇川军现在只有我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告诉我,还有谁会告诉我?”

李鹜那一肘子差点把均州知府刚喝下的热酒打出,他揉着钝痛的手臂,被那句“相依为命”打动。

“咱们虽然大相径庭,但如今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也罢……我就当一回你的引路人。”均州知府白他一眼,说:“拖了这么久还没定都,难不成,你以为是陛下喜欢居无定所吗?”

扬州知府的话音已经落下好一会了。

傅玄邈面不改色,举杯独酌,似乎并未听见扬州知府的声音。

傅家军主将砰地一声放下酒盏,一脸不满地开口了:

“定都是何等大事,怎能匆匆决断?待剿灭叛军,统一大燕,陛下自会裁决定都之事!”

扬州知府毫不退让,旋即说道:

“君王亲征乃大忌,更不必说陛下已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陛下又无子嗣,大燕皇室血脉凋零,届时该如何是好?”

“陛下吉人天相,又有龙气庇护,当然不会有你说的情况出现!”

“就算陛下有龙气庇护,可逢凶化吉,也难保宵小之徒趁虚而入伤及陛下龙体!”扬州知府掷地有声道,“为了陛下的安危,也为了大燕的未来,以下官之见,定都一事迫在眉睫,应越快越好!”

“天下未定,陛下坐镇军中既能激励士气,又能威慑叛军。有何不好?更何况陛下英明神武,指挥若定,若不是有陛下御驾亲征,运筹帷幄,我燕军如何能够势如破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没有陛下坐镇就不能打胜仗,那我们每年拨那么多国库养的,难道都是废物吗?”

“你说什么?!”傅家军主将大怒。

扬州知府一顿,义正词严道,“早在京城失陷之后,就应立即定下新都,拖到如今此事依然没有提上议程,不得不让下官怀疑,陛下身边是否有奸臣在刻意阻挠此事!”

噌地一声,琴声乍停。

琴师面色惨白地跪拜下来,舞女不敢停下,在紧绷的空气里继续旋转舞蹈,身上的金饰银铃彼此撞击,成为帐内唯一的声音。

无人在乎一张断弦的琴,更无人在乎出现致命错误的琴师下场之后的归途。

所有视线都凝在了烛火通明的台阶上。

一声轻笑在落针可闻的帐内响起。

云雾一般不可捉摸的浅淡笑意出现在傅玄邈脸上,他不急不怒,神色温和地看着台下的扬州知府,终于张开了口:

“知府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口中奸臣是六部尚书,左右都督,还是……当朝宰相?”

“下官不曾点名道姓,参知莫要多想。”扬州知府道,“下官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罢了。”

李鹜紧皱眉头,视线在扬州知府脸上打转。

不对劲。

此前他并未发表过什么主见,既然之前都沉默了,为什么偏偏在傅玄邈气焰最盛的庆功宴上发难?

这显然不合常理。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不断摇头,带着在傅玄邈那里吓破了的胆絮絮叨叨地念道:“找死……真是找死……”

反观当事的扬州知府,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浑然不惧。

是当真心无畏惧,还是藏有后手?

“定都的事以后再说,今日是庆祝我们大败辽军的日子,扯那些做什么!都来喝酒,喝酒!傅参知,末将敬你一杯!”

一名还算机灵的武将端起酒杯,自作聪明地想要给傅玄邈递台阶。

海青色的蚕纱大袖抬了起来,露出一只瘦削无瑕的右手。傅玄邈挡了一下,敬酒的武将便讪讪地坐了回去。

“既是一种可能,就不应冒然提出,知府既身在官场,应当知道流言蜚语之害。若是因一句揣测,失了忠臣良将,岂不是又一桩‘莫须有’之罪?”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白了脸庞,坐立难安地握着袍角。

“收不了场了……”

“这又是为什么?”李鹜问。

“他都提莫须有罪了,哪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均州知府再次白了李鹜一眼,很是鄙夷他的无知。

果然是地痞出身,连丝毫官场禁忌都不知道!

如果说三元及第是所有读书人共同的最高荣誉,那么被骂作秦桧再世就是所有为官之人共同的最大侮辱!

果不其然,随着傅玄邈话音落下,扬州知府失去了从容和凛然的姿态。

扬州知府嘴上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恼怒的视线直指傅玄邈:“下官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出自忠心,怎能同妖言惑众的秦桧相提并论?傅参知,你这是血口喷人!”

“知府想多了,”傅玄邈微微一笑,“我未曾提过秦桧。”

“你——”

扬州知府半个身子都站了起来,他怒发冲冠,刚要开口说话,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朕没来迟吧?”

明黄的身影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先前打圆场的武将碰翻了桌上的酒盏,有半醉的文官吓得从椅子上跌落。

均州知府刚反应过来,欲跟着众人跪下,就见他刚刚还唾弃的李鹜,忽的蹭了起来,抢先跪在了两张桌子中间唯一的空地上。

这……说好的门外汉呢!

均州知府急急忙忙上前走了两步,好不容易才从乌压压跪倒的人群中寻到了一块跻身之地跪了下去。

众人高呼万岁,帐内灯火通明,地上的影子连成一片乌黑的海洋。

李鹜隐于高呼万岁的官吏之中,悄然抬眼向帐中望去。

傅玄邈跪在台阶下的白虎皮上,双手高举过头,缓缓揖拜而下。

“微臣,见过陛下。”

“爱卿请起!”

元龙帝笑着亲自扶起傅玄邈。

这大舅哥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年轻的帝王穿着风流有余,威严不足的藤黄色便服,长袍上的花纹不是五爪金龙而是宝相花,帐内烛火照在精巧绝伦的金冠玉带上,水纹四合云的镂刻熠熠生辉。

“朕刚刚还在和右督军说,我们要是赶得巧,正好能赶上蝉雨大胜而归的庆功宴——你瞧,果不其然!”沈素璋回头对身后的右督军笑道。

右督军低头揖手,含笑附和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李鹜没得到今晚元龙帝会出席的消息,他飞快扫了眼周围,将众人惊诧狐疑的神色收入眼底,最后视线落在气定神闲的扬州知府脸上。

原来如此。

这大舅哥和天下第一狗的关系,也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君臣和谐。

主帐内暗潮涌动的同时,一辆四角拴着银铃的素雅马车在白蛉平原的燕军营地外停了下来。

驾车的是两名小厮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人待马车停稳后跳下车来,接过车窗里一只纤瘦的手递出的玉牌,飞快往营地大门跑去。

过了许久,少年和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起走了出来。

燕回左右看了看,捕捉到马车的踪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怎么是你?”

杨柳推开车窗,讶异地看着本该侍立公子左右的人。

“公子今日没有时间召见你。”燕回压低声音,神色凝重道,“陛下来了。”

“陛下不是该在建州吗?”杨柳惊道。

燕回摇了摇头:“我们谁都没得到消息——陛下这回是瞒着相爷和公子,同右督军串通好了,悄悄来的。”

杨柳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凝思,燕回说:“若无要事,公子明日空闲自会召你,若有要事,我可代你禀告。”

杨柳想了片刻,说:“既如此,那就等公子忙完,我再向公子亲自禀报吧。”

“不会耽搁公子的事情吧?”燕回问。

“不会,此事并不要紧。”杨柳说,“只是公子此前要我查清的李主宗一事,有结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