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当天晚些时候, 李鹜和沈珠曦重回旧地。

马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田坎上,驾车的亲兵皱着眉头,小心翼翼避过路上层出不穷的牛屎。

沿途两边的草棚泥屋里都有哭声络绎不绝, 揪着她的心不断往下坠。

马车到了目的地后,李鹜扶着她下了马车。

她推开尘封多时的院门, 走回了她新生开始的地方。

十月金桂缀满枝头,空明如水的月光和夜风共舞, 在翠绿的叶片上跳跃, 引出一片波光粼粼。

屋门大敞,门里空空荡荡,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洗劫。

沈珠曦当初订做的好家具们消失无踪,除了一条瘸腿的矮凳外,堂屋里看不见任何一物。

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隐约还有乞丐过夜的痕迹。

沈珠曦和李鹜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视若不见,这两年世道艰难, 那些东西与其放在屋里腐朽,不如让给需要它的人。

微风送来桂花若有若无的幽香,像是老朋友亲切的问候。沈珠曦想起当年蹲在树下和桂花树唠叨的自己, 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心底一酸,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你哭什么?”身旁传来李鹜的声音。

她别开头不去看他, 自己低下头擦拭眼泪。

“……我才没哭。”她嘴硬道。

“那你是在流鼻涕吗?”

沈珠曦刚要还嘴,下一刻, 身子就被李鹜搂进了怀里。

她下意识挣扎, 可是李鹜的手,像还没失宠的母妃一样,像院子里柔和的月光一样, 温柔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屈服于心中的软弱,在他怀中没有动弹。

许久之后,李鹜低声道:

“……你后悔过没有跟着御峰走吗?”

“没有。”沈珠曦毫不犹豫地开口,“我不后悔。”

李鹜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

欢快的夜风吹动满树桂叶,月光澄净的院子里响起海浪般的哗哗声。

李鹜松开她,用指腹无言地擦掉了沈珠曦眼角的泪珠后,牵着她往正屋走去。

“送你个东西。”李鹜忽然说。

“什么?”

他松开她的手,快步走到墙角捡起一物。

“你的最爱——”

沈珠曦望着他手里破破烂烂的鸡毛掸子,生气道:“你才爱它!”

李鹜把鸡毛掸子扔到地上,不忘踩了两脚。

“爱它?老子当初最恨的就是它。”

他这话的意思,是恨鸡毛掸子当初硌着他,还是恨它挡在了他们之间?

沈珠曦不敢自我意识太过良好,但挡不住心里依然生出一丝隐秘的甜。

李鹜推开窗户,擦也不擦就直接压上了窗框。一个眨眼,他利落翻出了窗户。

有门不走偏要翻窗,沈珠曦刚要提醒他衣角脏了——

“来。”

李鹜转过身,朝沈珠曦伸出手。

沈珠曦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犹豫片刻,握住了他的手。

她学着李鹜先前的动作,却学不会他的利落。她好不容易把单条腿搬上窗框,李鹜把双手插入她的腋下,像抱小孩一样,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啊!”

沈珠曦不由捏紧了他的肩膀。

李鹜把她放到地面后,她立即后退一步装作拍打裙摆的样子,来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和耳垂。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去上一上你的专属茅厕?”李鹜说。

沈珠曦看着不远处伫立的便所用力摇头。

时隔一年多,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他们要是偷走便盆便算了,要是用了还不清理……噫!

沈珠曦赶忙打断自己的想象。

两人在小院里到处看了看,终于要再次离开了。

“等一下!”沈珠曦想起什么,挣开李鹜的手,往厨房里跑去。

谢天谢地,厨房的水缸里还有一点清水,沈珠曦用木瓢舀起一勺,跑回桂花树下,轻轻浇到数日未见雨水的干燥地面上。

“等下雨时自然有水。”李鹜看着她的举动,“你不浇,它也不会死。”

“但它可以提前喝上水。”沈珠曦不为所动道。

李鹜定定看着她的侧影。

她总嫌自己眼泪碍事,不够坚强。但在李鹜看来,她已经比世间绝大多数人更加坚强,就像是一颗剔透而坚强的水晶,在浑浊的世间熠熠生辉。

善良是凌驾于所有品德之上的特质。

因为唯有善良,需要自我牺牲的勇气。

变得狠毒容易,保持善良却很难。

受过打压,遇过伤害,依然选择用温柔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善良,就像泥泞中开出的一树海棠,灿烂又温柔,绚丽而夺目。

让他移不开眼。

李鹜走了过去,在她身旁蹲下。

“襄州被叛军占据,我打算取下襄州后,就向元龙帝送城投诚。”

这句话在他心中盘旋多日,这时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

“真的?!”沈珠曦惊喜抬头。

今日大燕倾颓,内外强敌环绕,为燕臣并非上好的选择。

这也是他始终犹豫的原因。

可是看着那双闪动着宝石般光彩的眼眸,李鹜觉得一切都值了。

大燕要是真撑不住了,大不了,再带着老婆跑呗。

“真的。”他说,“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

沈珠曦感动十分,刚要开口,李鹜接着说:

“我对你好不好?”

沈珠曦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好。”

“是老子对你好,还是天下第一狗对你好?”

“……你好。”

“那是老子对你好,还是你爹对你好?”

这……沈珠曦犹豫了。

父皇对她也有过不错的时候,但是综合来说,还是李鹜对她好。可是,她总不能如实回答吧?天上的母妃不得代替父皇,一道雷劈死她?

李鹜见她神色纠结,转而道:“算了……比不过你爹,比得过天下第一狗也行。”

他敲了敲面前的桂花树,说:“你喜欢这树,要不要搬去襄州?”

沈珠曦这回要兴奋得跳起来了:“可以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你想要的东西,天上的星星老子也给你弄来。”李鹜说。

沈珠曦一下子红了脸,声若蚊吟道:“你别胡说……”

李鹜用力揉乱她的头,恨铁不成钢道:

“这呆瓜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沈珠曦把木瓢往他怀里一扔,红着脸起身,快步走向院落大门。

“呆瓜,等等你男人!”

李鹜拔腿追了上去。

……

两日后,三虎带着青凤军的主力人马赶到鱼头县。

李鹜亲自到城门迎接,三虎和青凤军整齐划一跪下,大声说着“见过将军”的时候,两边百姓又兴奋又畏惧,陪李鹜来到城门的知县老爷不断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紧张的汗。

三虎能信守诺言,沈珠曦又欣慰又后怕,欣慰在于李鹜信对了人,后怕在于李鹜确实出了险招。

李鹜虽然面不改色,看似淡然,但沈珠曦敢肯定,周遭钦佩的目光让这屁人可得意了。

他那骄傲上扬的下巴,就是最好的证据。

快两年的日夜共处,如今他就是动动眉头,沈珠曦也能猜出他下一步要放什么屁话。

便是对父皇母妃,她也不曾如此了解。

“这么多将士远道而来,一定要好好设宴款待才是,”见到大军开来的知县老爷在李鹜面前越发姿态卑微,他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我准备了好酒好菜,为将士们接风洗尘,还请将军移步——”

“不急。”李鹜打断他的话,“人齐了吗?”

知县还在疑惑什么人齐没齐,就见李鹊站出一步,说:“都齐了。”

“有军职的都跟我来,其余将士原地等候。”李鹜从亲兵手中接过马匹的缰绳,先扶着沈珠曦骑上马后,再利索地翻身上马。

他环视周遭围观的百姓,扬声道:“有好奇的,也都跟上来!驾——”

李鹜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

陆陆续续的有忍不住好奇心的百姓小跑追上。

李鹜最后的目的地,是一个沈珠曦想都没想过的地方。

颀长瘦弱的李树还长在那里,坍塌了一半的鸭圈却已完全成为废墟。沈珠曦看见那棵孤零零的李树,立即就回想起她穿着嫁衣爬树的荒唐模样。

时过境迁,往事还历历在目,她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了。

爬树算什么,她如今还会砸人了呢。

“到了。”李鹜先翻身下马。

他直接站在马下,向着她张开双臂。

“马凳呢?”沈珠曦瞪大眼。

“这哪儿来的马凳?”李鹜说,双手动作保持不动,“将就一下。”

沈珠曦面色一红,胸口里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她犹豫半晌,试探地伸出手。

李鹜忽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用力一拉。

沈珠曦失去平衡,往马下摔去,她想起身后众多眼睛,硬是咽下到了喉咙口的惊呼,紧紧闭上双眼。

没有疼痛,没有冰冷,她跌入一个熟悉而让人安心的怀抱。

“有老子在,你还怕什么?”李鹜说。

沈珠曦睁开眼,她的双脚已经踩上地面。

李鹜把她往右一拉,让她并排站在身侧,抬头对刚刚下马的李鹊和李鹍道:“把东西拉出来。”

“什么东西?”李鹍迷茫地摸了摸后脑勺。

“吃饭的家伙!”李鹊道。

“哦!哦!吃饭!想起来了我!”李鹍一拍巴掌,豁然开朗。

两人走到李树下,李鹍站着不动,李鹊则围着树绕了一圈,找到一个点,用脚尖拨了拨上面的泥土,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蹲了下来,徒手挖了起来。

不到一会,他就挖出一个铁环。

铁环连在一面木板上,而木板的大部分都还埋藏在土下。

李鹊起身,让开一步,看向一旁的李鹍。

“该你了。”

李鹍上前一步,单手握住铁环,然后不动了。

他不满地看着李鹊,道:“你不来?偷懒……你又,我不干……饭都两个人吃,活我一个人干……不干了我……”

李鹍发着小脾气,李鹊用一句话终结了他的牢骚。

“随姑娘,你也来了?”他望着人群里围观的随蕊说。

“呵!”

随蕊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李鹍气沉丹田一声大吼,将深埋地下的木板提了起来!

整块木板几乎都被提起,泥土簌簌掉落。

李鹍再一声大吼,手臂和脖子上青筋毕露。地下仅剩的那一部分木板也跟着现身——木板之后,还连接着木板!

李鹍涨红了脸,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地面在挪动,接二连三的木板被掀起,就像潜渊的巨龙逐渐展露出全部身躯!

沈珠曦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耳边全是围观百姓嘈杂的惊呼。

轰!

李鹍松开铁环,接连成线的木板轰然倒地,发出震动地面的巨响。

一个堆满木箱的密室出现在所有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