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他娘的, 好人果然没好报——这生意不值!只挣了一千两不说,还沾上鸡屎了!”

李鹜骂骂咧咧地走出茶楼。

王家人脑子有毛病,这大概是祖传的。王文中放着亲自登门示好的元龙帝不管, 转身就投靠了远在北都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

他的女儿呢,病得不比他轻。

跟坨鸡屎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粘到了脚底,怎么甩也甩不掉。

“亏了亏了……草他娘的,一千两银子, 给自己沾了坨鸡屎……”

李鹜一边骂, 一边快速远离这个鸡屎之地。

街上人迹罕至,他四下张望, 想搭一匹顺风马, 或者公共牛车, 但路上空空荡荡,店铺无一开门。

李鹜估摸着就是四条腿的狗, 现在都已聚集到了热闹的城西,就他还在城东最僻静的地方, 紧赶慢赶地往城西走。

“草他娘的, 鸡屎王!”

李鹜越想越气, 要不是记挂着被他单独留下的沈珠曦, 他真想走回茶楼一拳打爆王诗咏的鸡头。

圆月依旧还挂在天空。

今晚的月亮好像要坠落一般, 比平时都要离地面更近。月白色的表面凹凸不平,既像坑坑洼洼的癞疮, 又像溃烂的脓包, 周围一圈被薄红晕染,让人想起扩散的血水。

作为七夕来说,今晚的月亮实在是太不讨喜。

不知灯会那里如何?

李鹜按下心中的不安,再次加快脚步。

一年一度的七夕灯会让彭城县万人空巷, 夜风呜呜吹着路旁宅门上悬挂的灯笼,令人不快的月光在头顶无声地催促,李鹜连走带跑地赶回了他和沈珠曦分别的酒楼。

灯会已经开始,食客们都已离开了酒楼,就连嗜酒如命的酒鬼,也红着脸,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李鹜一把推开险些撞上他肩膀的酒鬼,快步走进大堂,拦住了忙着收拾桌子的小二。

“我娘子什么时候走的?”李鹜问。

“走了好一会了。”小二讶然道,“百户没见着她?”

“她有给我留话吗?”

“好像……有有有!瞧我这记性,忙晕头了——”小二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李夫人临走时交代小的,若百户回来找,就告诉你,丑时之前,她都会在灯会闲逛等你。”

“知道了。”

李鹜顾不上顺口气,立即又转身往外走。

如今还是子时,如果沈呆瓜没有提前回家的话,他还能在灯会上找到她。

李鹜大步流星地往灯会方向走去。

……

惨淡的月光照在冰冷的石壁上。

沈珠曦望着跪在面前的御峰,口舌像被什么东西粘黏了一样,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御峰的出现像一只阴冷的蝮蛇,慢慢爬上沈珠曦的身体,缠紧她的四肢,让她原本舒展的灵魂,再次紧皱成一团。

她不由自主地调整了姿势,端庄的模样,就像一尊泥塑。

“……这不怪你,起来罢。”平直端正到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传出,“陛下也在徐州吗?”

“陛下带着公子微服私访,如今正在彭城县外,还请殿下随卑职移步。”御峰站起身,低着头,神态恭敬,“陛下和公子得知殿下生还,定然会很高兴。”

“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家?”沈珠曦道。

“家?”

察觉到御峰一蹙即逝的眉心,沈珠曦避重就轻道:

“就是我如今住的地方。”

“殿下生死不知一年半,陛下和公子也挂心了一年半,此事宜早不宜迟,还请殿下立即动身。若是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可在之后派人来取。”

御峰的话看似请求,实则根本没有留给她说不的余地。

沈珠曦曾在傅玄邈身边见过这个叫御峰的男子数次,每次他都如影子一般沉默站在傅玄邈身后。他是傅玄邈身边的得力手下,也沾染到了傅玄邈的威严,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傅玄邈的话。

“殿下先行。”

御峰让出通道,用恭谨顺从的姿态,说着毋庸置疑的话。

沈珠曦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御峰迈了出去。

她每前行一步,她的心就拉扯着她的心灵往后退上一步。

她的每一根毫毛,都在抗拒,都在挣扎。

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民间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能够回到宫廷吗?为什么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的内心却只剩下恐惧和抗拒?

傅玄邈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时候来,偏偏是她动摇的这时刻——沈珠曦内心仍在两头摇摆,却被赶鸭子上架地做出了决定。

御峰带着她走到一间关着门的四合院前,敲开了虚掩的大门,用一袋银子换来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

御峰打开车门,转过身来看着沈珠曦。

“殿下,请吧——”

沈珠曦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血液在身体里冻结,心跳却越来越快。

“……殿下?”御峰看着她,不解地皱了皱眉。

“你能不能……”沈珠曦鼓起全部勇气,哀求的声音颤抖着,“能不能装作没有见到过我?”

自相遇之后,御峰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露出情感的波动。

他惊诧地看着她,难以理解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

“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沈珠曦白着脸道。

“陛下和公子都很思念你,殿下为何不愿回去?”

为何不愿回去?

因为她害怕——

害怕重归寂寞;害怕被当做某种资源,置换给某人或某个势力;害怕灵魂的再次消亡;害怕失去她如今的这个家。

害怕余生漫长……而她再也见不到李鹜。

“殿下无论想做什么,都先见陛下和公子一面吧。或许,殿下又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御峰说。

她知道。

一旦见到陛下和傅玄邈,就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她会重回华丽的鸟笼,披上虚假的外衣,再一次,亲手杀死自己的灵魂。

她会孑然一身,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着一个男人的造访。

她会穿精致华美的衣裳,睡金镶珍珠的枕头,吃奢侈浪费的膳食,也会因无人与她交谈,透明如空气,而不得不和御花园的桂花树、偶然停留在窗边的小鸟,天上软绵绵的一朵云吐露心事,分享日常。

眼泪蓄满眼眶,沈珠曦摇着头后退。

她想回到宫廷,除了因为自己是越国公主,还因为那里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尽管深宫冰冷,依然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她不情愿也不得不忍受着被割裂的痛苦承认,那里是她的家。她无法完全割舍,一个也曾带给她欢乐和幸福的地方。

在父皇对她不闻不问之前,也曾将她抱在膝头,挠着她的下巴叫她“朕的小兔子”。

她还记得父皇的胡须痒痒刺刺地扫在面颊的感触。

母妃在一旁含笑看着,眼中的笑比半空中的那束瑰丽夕阳还要温暖。

她忘不掉,割舍不掉。

理智告诉她应该摒弃,情感却让她守望着温暖的残骸,篝火的尸体,在冰冷的寒夜里,独自守望不可能的归来。

她痴痴地望,痴痴地等。

当美好一夕变质,过去的幸福就像不愈的伤口,始终在她心底溃烂。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她不想被任何人厌恶,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将溃烂的伤口藏起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总是被微小的事物挑动脆弱的神经。

伤口一直在疼痛,她却舍不得剜掉坏肉。

对她来说,那不止是坏肉。

是她拥有的全部——曾经拥有的全部。

沈珠曦动了动嘴唇,她说:

“……我不回去。”

“殿下——”御峰皱起眉头。

“我不会忘记自己身为越国公主的责任,即便身在其他地方,我也会尽一切努力,帮助陛下重返宫阙。只是,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

随着她说完最后一句,蝮蛇缠身的拘束感消失一空。

隔墙传来了七夕灯会的喧闹,巷道里却落针可闻。

半晌的沉默后,御峰叹了口气。

“……殿下当真想好了?一旦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沈珠曦郑重地点下头。

“我想好了。”

“罢了……”御峰说,“我在此处见过殿下的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珠曦一脸惊喜:“你愿意帮我?!”

“趁我反悔之前……快走吧。”御峰说。

沈珠曦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

她想立即见到李鹜,她想立即亲口告诉他,她决定留下来了!

沈珠曦还是不相信从一而终的感情,但她相信李鹜不会抛弃患难与共的家人,她想向他请求,以家人的身份,真正加入这个家庭!

她想——

撞击从后颈传来,沈珠曦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人就先一步瘫软了下去。

她睁着眼,在模糊颤抖的视野中最后见到的画面,是一个男子面无表情的脸。

御峰收回并拢成刀的右手,冰冷的目光看着她震惊和疑惑不解的双眼。

“越国公主,对不住了……为了义妹能够得偿所愿,你哪里都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