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李鹊和李鹍不告而别了。

除了地上那行写错了的字,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夹着雪花的大风毫不留情地呼啸着,落在脸上像刀子一般, 李鹊二人衣着单薄, 没有带走任何食物, 他们想去哪里?大雪又能让他们去哪里?

雪花覆盖了一夜的痕迹, 让他们的脚印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想追踪他们的痕迹, 也毫无方向。

沈珠曦很担心李鹜的反应,但是让她吃惊的是, 他一直很冷静,至少看起来很冷静。甚至就像李鹍二人并未出现过一样, 对他们的离开也一词未置。

他拿出包裹里最后的一个馒头,掰成两半, 递了一半给沈珠曦。

她接下了,忐忑地看着他。

“赶紧吃吧,吃完我们赶路。”李鹜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沈珠曦欲言又止,再次看了眼地上的信息,默默地啃起了干得掉渣, 涩得硌嗓的馒头。

李鹜比她先吃完, 他起身提起地上的行李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沈珠曦忙问。

“东西太多了, 我们带不走。”李鹜停下脚步, 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去找个地方埋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去别的地方,遇到危险就大叫, 我会立即赶回来。”

沈珠曦点头后,李鹜才提着满满两手的东西走了出去。

她忐忑不安地等在山洞里,默默数着时间。细细的雪花不知不觉停了,天空白得晃眼,黯淡的日光从灰白色的云层后穿透出来,还不及将熄未熄的火堆明亮。

在柴火完全烧光之前,李鹜空着手回来了。

他捧起一把雪,扔在燃烧的火堆上,说:“走吧。”

沈珠曦点了点头。

李鹜扶着沈珠曦踩上马镫,紧接着他也翻身上马,一声“驾”后,大黄马轻轻往前跑了起来。

同样是赶路,沈珠曦的心情却比昨日沉重了不少,李鹜应该也同样,整个白天,他除了必要的对话外,几乎都在独自沉默。

当天傍晚,他们路过一个村庄,李鹜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好说歹说,才用一大块银子换回了两把野菜。

晚上的时候,沈珠曦吃了野菜粥。所谓的野菜粥,就是扯碎的野菜加一点点水,熬煮成的浆汤。

李鹜端着破了一个小口的陶碗,西里呼噜地几口将粥喝完。

他刚放下陶碗,一小块粗糙干燥的馒头就递到了眼前。

“……哪来的?”李鹜问。

沈珠曦朝他天真烂漫地笑了,璀璨的宝光闪耀在眯成月牙的杏眼里。

“我变出来的。”她得意道。

“……呆瓜。”李鹜拉了拉她的脸颊。

她少见地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笑,把馒头块塞进他手里,自己端起那碗苦涩的菜粥喝了起来。

李鹜拿着馒头没动,看着她喝了第一口,顿了顿,眉头紧皱成一团,然后一鼓作气,紧紧闭上眼睛,一口气喝完了。

她喝完粥,紧皱的眉头在看见他的目光后立马松开了。

“你快吃呀!”沈珠曦说。

“粥好喝吗?”李鹜问。

“……反正不难喝。”

她故作轻松的神色让李鹜心里愈发柔软。

他拿起馒头,一点一点地放进嘴里咀嚼,让每一粒面粉,都经过充分的唾沫浸润,扩散出微微的清甜,再嚼到食之无味后,送入叫嚣的胃部。

苍白的月光,从纸糊的窗外投映进来。

土屋阴暗狭窄,地上零星散落着几根头年的干稻草,两人坐在冰冷的炕上,各自端着一个破陶碗,身上披着所有能披上的衣裳。泥墙上映出的影子肩头互抵,共享一部分热源。

月光静悄悄的,屋里屋外都万籁俱静,天地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么好的月色,你不想吟诗吗?”沈珠曦忽然开口,呼出的气息在刺骨的寒气里变成一阵白雾。

为了活跃气氛,她故意用雀跃的声音道:

“大诗人李白可就是在这种背井离乡的情况下,写出了流传千古的《静夜思》的!”

李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那是李白。”

“你可是李鹜啊!”沈珠曦马上说,“你要是想,你也可以写出不输《静夜思》的好诗!”

李鹜朝她看来,片刻后,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在安慰我?”

“我、我说实话罢了,你的确有作诗的天赋……”沈珠曦心虚之下,眼神不自觉就开始闪躲。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种溜须拍马的事,还是留给雀儿来做吧。”李鹜说。

提起已经离去的李鹊,原本就冷寂的空气变得更加低沉了。

“活到老,学到老!等到了湖州,我一定要向李鹊多请教请教拍马屁的诀窍。”沈珠曦装作没有察觉凝重的气氛,轻快地说道。

“你真觉得还会在湖州见到他们?”李鹜说。

“我相信。”

沈珠曦毫不犹豫。

李鹜意外的目光从飘动的尘埃移到了她的眼睛上。

“我相信。”

她直视他的眼睛,露出全然信赖的笑容。像一束透过宝石的光,绚丽夺目,倏地点亮了沉闷黯淡的室内。

“……为什么?”李鹜哑声问。

“因为他们是李鹍李鹊。”沈珠曦说,“这两个人,一个力大无比,一个足智多谋,他们合在一起,什么样的坎迈不过去?”

“如果,”李鹜说,“……一个抛弃了另一个呢?”

“不会的。”沈珠曦再次一口否定。

他低声道:“雀儿已经抛弃过一次了。”

沈珠曦神色坚定,马上说道:“他不会再抛弃第二次。”

“……为什么?”李鹜看着她的眼睛。

“我相信他。”沈珠曦笔直地回应着他的视线,一口气说道,“我相信他,因为他决定接下你多给的馒头,还因为他拿走了李鹍的大半栗子肉。这些都是因为他想要积攒力气,省下粮食来照顾李鹍。”

“我相信他,更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兄弟。如果他们在之后分开了……我也相信,这必定是情非得已。”

“……雀儿要是听见你对他的评价,下半辈子你说东他一定不会去西。”李鹜笑道。

沈珠曦定定看着他,半晌后,放下了什么重物似的,跟着露出了笑容。

“你总算笑了。”她说。

“我不是一直都在笑吗?”李鹜避重就轻道。

“那是假笑——还不如不笑呢。”沈珠曦抱怨道,“刚上马的时候,你的脸色难看得我都不敢跟你说话。”

“为什么不敢?”李鹜轻声说。

沈珠曦还没说话,他的手就落到了她的脑袋上。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素来跳脱的声音今日变得格外低沉:“只要是你——”

沈珠曦心里一跳。

李鹜说:“老子蹲坑的时候,你也能跟我说话。”

“我才不要!”沈珠曦变了脸色。

李鹜笑道:“呆瓜,快睡吧。你说得对,雕儿和雀儿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我们尽早赶到湖州,就能尽早和他们见面了。”

沈珠曦见他打起精神,高兴地点了点头。

李鹜恢复如常后,连空气都轻盈了许多。两人紧挨着睡下,身上盖着所有衣物。沈珠曦睡在冷炕靠墙的那侧,李鹜似乎嫌她睡得远,空了被子,把她朝自己拉近了一些。

他拉过她肩膀的手,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沈珠曦只当他是在从她身上取暖,并未放在心上。

她努力催促自己入睡,以免明天拖累赶路,却不知道在她身后,李鹜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

就在十个月前,她还因为鞋底踩到牛屎哭了一夜。

如今她却安睡在冰冷的炕上,盖着沉重又不温暖的各式衣物,狼狈而寒酸地蜷缩着身体试图保存热度。

她原本是个公主。

她原本不该受苦。

即便她不是公主,她也不该受苦。他承诺过,他娶她,不是为了受苦。

“沈珠曦。”他轻声说。

“……嗯?”面向墙的那面传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不后悔……”她嘟囔道。

沈珠曦回答的速度快到让他狐疑,她究竟听清了他在问什么没有。

他到底没有追问。

她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吃不饱穿不暖,腿根被反复磨破,整日风尘仆仆地赶路,不但没有掉一滴泪,反倒调过头来安慰他,给他鼓气。

他如果叫她后悔,那还不如禽兽。

李鹜心中的忧虑,也被沈珠曦成功压了下去。

他不及沈珠曦对身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李鹊没有推脱就收下额外的馒头,甚至明知他在场,也要收走李鹍的大半栗子肉,这些,都可以用他在提前谋划来解释。

李鹍不知道什么叫计划,分配给他的食物,从来留不到第二天。

为李鹍分配食物的事,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现在李鹊收走李鹍的食物,便是越过他,接管了保管李鹍食物的任务。

那时候,他就决定带着李鹍离开了。

如今他还能做的,就是像沈珠曦一样,相信而已。

第二日天不亮,两人又骑着大黄马离开了小山村。越是向东走,地上的雪就越稀薄,大黄马的脚程也就越快。

这样日出赶路,日落而歇的日子持续两日后,地上的积雪没有了,沈珠曦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的最后一口馒头也没了。

绕过一面峡谷后,他们从狭窄崎岖的山路来到了豁然开朗的平原上。

“那是……”沈珠曦不禁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

数百丈外的地方,衣衫褴褛的上百名男女老少组成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地前进在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