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鹜向沈珠曦走去的时候, 她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活像个犯了错被逮到现场的小孩子。
“你、你怎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李鹜看着这满地的酒碗, 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李兄弟来了,这天色也晚了, 我该走了……”
输给九娘又输给沈珠曦的中年女子看他脸色不对, 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你——”沈珠曦忍不住追出一步, 想起李鹜还在身旁,她又停了下来。目光触及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鹜, 声音越来越小:“你输了还没给钱呢……”
李鹜转过头, 沉声道:“朱大娘, 输了就想跑?”
那姓朱的妇人刹住脚步,讪讪笑着转过身:“哪能呢?这不是一不注意就忘了么……”
她掏出一串铜板,走了过来, 皮笑肉不笑地交到沈珠曦手里。
“李娘子手气好啊,还说没打过马吊, 我看你才是个中高手……”
朱氏阴阳怪气地夸了沈珠曦一通,再看了眼旁边的李鹜,到底不敢说些什么。朱氏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一脸懊恼地走了。
院子里其他妇人也相继出言告别,九娘像没见到李鹜一样,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勾着旁边随蕊的手臂, 亲热地说:“走,去奴家店里继续,再炒几个小菜, 你和奴家说说你家那烧鸡怎么做的……”
随蕊一边挣脱她的手,一边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几个小菜就想骗我家的秘方……”
“哎呀,用不着秘方,你就跟奴家透露一点做鸡的诀窍,我告诉你文秀才爱吃什么……”
随蕊似有意动,挣扎的动作小了下来。九娘轻而易举地拉着她走了。
一眨眼,这院子里就剩下几个妇人,她们因为李鹜的存在,拘谨地用眼神交流,不见丝毫先前的热闹。
“我带她回去了。”李鹜对周嫂说。
“她喝了一碗万年春,有些醉了。你回去喂她一碗醒酒的豆芽汤——你有豆芽吗?”见李鹜摇头后,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豆芽出来,又用之前包过烧鸡的荷叶包好了,这才递给李鹜。
“喝了醒酒汤,让她早点睡就没事了。”周嫂道:“她喝得不多,你别骂她。”
“我骂她做什么?”李鹜皱起眉头。
周嫂没说话,视线落到沈珠曦身上。李鹜跟着看去,她低眉敛目的模样,不就是一副害怕被骂的样子吗?
李鹜叹了口气,重新说道:“……我不会骂她。”
“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嫂子也不敢再叫她一起聚会了。”周嫂松了口气。
李鹜拉着沈珠曦的手臂,带着她离开了周家。
沈珠曦双颊绯红,眼神迷离,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看得人总想扶上一把。李鹜好几次都差点伸出手了,她自己摇摇脑袋,又好好地站稳了。
“这是,地震了吗?”她低头盯着地面,自语似的嘀嘀咕咕:“怎么……地是晃的?”
“你喝醉了,你是晃的。”李鹜冷声说。
“我没醉……我好着呢。”沈珠曦傻笑着摩挲手中的铜板,好像正拿着天大的宝贝。李鹜正想讥她几句,她却忽然拿着铜板献到他眼前:“你看!我挣的钱!”
她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鼻子上挤出几条笑纹,两只弯弯的眼睛里闪着无邪的光芒。
她一派天真,毫不设防。
也让他防不胜防。
李鹜沉默好一会,开口道:
“……嗯,看到了。”
“我挣的!”她宝贝地把铜板放到胸口,又一次重复道。
“嗯。”李鹜说:“你真厉害。”
沈珠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往前跳了两步,一脚踩在他的影子脑袋上。
“我踩了你的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
“不止呢!我告诉你,我通读四书五经,常见的杂书我也都看过,我会写隶书,瘦金体,簪花小楷,我还会琴棋书画,我会的可多了……”
沈珠曦昂起头,一脸得意。
“我厉不厉害?”
沈珠曦喝醉了以后,言行都倒退成了三岁小孩,李鹜不回答,她就追他的影子,噘着嘴去踩他的影子脑袋。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行了吧?”懒得听她再叽叽呱呱,李鹜敷衍道。
谁知她忽然停下脚步,嘴角一撇,眼泪珠子迅速在眼眶里汇聚起来。
“你说谎!”
“我没说谎——”李鹜拧起眉头:“沈珠曦,你喝醉了还会耍酒疯的?”
“你就是觉得我没用!”
“我没有……”
“你有你有!”
李鹜本不想搭理她,可身边忽然少了个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她停在原地不走了,正和自己的影子生着闷气。
他不耐烦道:“你还走不走了?你这么个速度,天黑都走不到家。”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好。
沈珠曦不生闷气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就是嫌弃我,觉得我没用,觉得我是个累赘,你早就想把我扔掉了……”
李鹜头都大了,生怕她的哭声引来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
“沈珠曦!这是外面,你发什么疯!”
“你骂我!你骂我!你还骂我!”
沈珠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哭法,如果说旁的女人是梨花带雨,那沈珠曦就是汪汪嚎叫,她永远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人意料。
李鹜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道:
“你哭什么!沈珠曦你怎么说哭就哭,你这人一点儿不讲道理,你是想气死老子……”
沈珠曦哭得一脸狼狈,还不忘对他又踢又打,李鹜被她折腾出了几分火气,反剪了她的手臂,也没怎么用力,可沈珠曦就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沈珠曦?”
她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不说话。
“呆瓜?”
“疯……”
李鹜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从半空中滑落。李鹜猛地松了手,那滋味,就像屁股蛋子刚从烙铁上坐了一回。
他转到沈珠曦面前蹲下,整理了好一会腹稿,最后全部打翻,焦头烂额道:“……你怎么才能不哭了?”
她不说话,默默掉泪。
李鹜先前还恨不得把她的嘴给堵上,现在她真的安静了,他的心里却又不安静了。
李鹜只能继续先前的话题,干巴巴地说道:“你真的很厉害,你又会打马吊,又会读书写字,还通读什么五书四经,你比镇上的老朱头还厉害,他只会写字,不会弹琴,至于那臭棋技,连我都打不赢……你这么厉害,我怎么会觉得你没用呢?你看,我连字都不会写,你比我厉害多了……”
沈珠曦终于抬头看他,抿着嘴,直勾勾地看他,泪珠子从水光潋滟的杏眼里接二连三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但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足够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是千秋恶人的错觉。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李鹜手段用尽,就差给她跪下了。他现在只想把那个怂恿沈珠曦喝酒的罪人捉出来,茅厕里关上个七天七夜。
如果早知道她喝醉了是这样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沾一滴酒!
“我这么厉害……”她扁着嘴,泪光在发红的眼眶里涌动:“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
她努力去学自己并不喜欢的琴瑟,努力去看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书,她努力活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可是最后,她还是孤零零一人流落到了宫外。
母妃为父皇抛弃她,父皇为太子抛弃她,傅玄邈为大局抛弃她。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能够接受现实,却始终无法释怀。
李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谁不要你了?”
“你们都不要我了。”她说,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倾涌而出。
李鹜忽然明白了,她是在说她的父母。
沈珠曦如此伤心,原来是想到了把她卖进宫的父母。原来她是觉得,是因为自己没用,父母才遗弃了她。
会反省,是沈珠曦的优点,太会反省,也是她的缺点。如果是李鹜,绝不会因为父母不要自己,倒推到是自己没用身上。
他生来便没有父母的记忆,没学过仁义礼智信,全凭鸭子的庇佑才能长大成人。亲情的羁绊,李鹜想象不出,也理解不了。沈珠曦这么伤心,他做不到感同身受,同样,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眼泪每次落下,都像烫在他的心口上。
李鹜伸出手,用指腹认认真真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他神色平静,像一动不动的大山,又像波澜不惊的大海,他的神情,让沈珠曦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他一字一顿道:“你看着我。”
她依言看着他,眼中泪花闪烁。
“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你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你比他们想的要好,也比你自己想的更好。不要因为他们眼瞎,随随便便质疑自己,因为,这也是在质疑老子的眼光。”李鹜说:“你懂了吗?”
沈珠曦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的脑子整个都晕乎乎的,但他使人信服的神色让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懂了……”
“……你这呆瓜。”李鹜转过身,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沈珠曦愣头愣脑地爬上李鹜的背,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膝盖窝,轻轻松松地就站了起来。
视野变换后,沈珠曦才发现李鹜的脚步原来这么快,不过两三步,就走出了好长一段。
他的背也比看上去的宽广,和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不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沈珠曦在他背上,一点儿也不颠。
“沈珠曦。”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沈珠曦愣愣地答。
李鹜踩着橙红的夕阳,大步朝前迈去。
在他脚下,两人的影子叠作一处,亲密难分。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