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自认被这个女人害苦了。
一开始,有人在他耳边说母后的坏话,他都不以为意。多年的母子情分,加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认为,自己应该包容母亲。
但是,这个女子出现之后,他便没那么信任母亲。如果生母另有其人,那他包容的是谁?
或许是多年来积攒的对母亲的不满,他渐渐地对母亲失了耐心。后来和这个女子几次见面,她总能说到他的心坎里。让他觉得,这才像是血浓于水的母子……结果呢?
这个女人,她根本就没有生过孩子!
方才她已吼过,此时为了证明自身,她再次道:“民妇没有生过孩子,听说有高明的大夫把脉就能看出来……”
太医院中,就汇集了天底下所有高明的大夫。两位太医上前把脉后,点了点头。
“是有人找到我,让我认下皇上这个儿子……”说到这里,眼看众人面色难看,她面色煞白,急忙解释:“民妇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可那个婆子说,如果我不肯,或是露了破绽,就……就要杀了我!”
英王一脸严肃:“那个婆子在何处?”
此事对杨父不利,他沉吟半晌,问:“你既然没有见过太后,又如何笃定她是幕后主使?”
女子一脸茫然:“这是她们告诉我的啊!”
还是那句话,只要做过,就不可能了无痕迹,尤其杨太后关在宫中,所有的事情都要假手于人。她如今沦为阶下囚,底下的人为了脱身,一定会说出真相。
柳纭娘摆了摆手:“你们把人带下去细细审问吧。”
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今日请来的这些官员,除了杨父之外,其他的都是偏向柳纭娘的人,因此,她丝毫不慌。
只是,她灌皇上毒点心的事……是个隐患。
等到众人退下,柳纭娘坐在榻边,看着床上虚弱的帝王:“你有何话说?”
皇上看着她,眼睛水润润的,没多久竟流出了泪。眼神里满是哀求。
柳纭娘偏头看他,试探着问:“你想让我救你?”
皇上眼睛一亮。
“我救不了你。”柳纭娘摇了摇头:“不过,你放心。你到底是我亲生儿子……之前你还想废了我的太后之位,将我打入冷宫。我做不到你这么绝,你活着一日,就是帝王。”说到这里,她忽地一笑:“这天下,再不要你担忧。你难不难受?”
登过高位的人,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活着的每时每刻,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
案子审了半日,只有小范围内的人知道杨太后犯了事。许多官员还在为政事忙碌,说到底,杨太后这天下黎明百姓面前,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
稍晚一些的时候,柳纭娘去了关押杨太后的地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杨太后从被关进来,还没有人来审过,看到自己恨了半生的人,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嘲讽。
“你来看我笑话?”
柳纭娘摇了摇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蠢?”
听到这话,杨太后心里有些不安,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固然有错,可你毒害皇上,也是罪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凡是发生过的事都不可能了无痕迹……你想一手遮天,那是白日做梦。”
柳纭娘靠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不需要遮天,只需要遮住你的头顶就行。”
杨太后瞪大了眼:“你想做甚?”
“之前你让皇后对我下毒,又让桂林送那些玩意儿来。再一不可再二,我这个人耐心本来就不好。”柳纭娘把玩着手上秀气的扳指:“你做初一,我来做十五了!”
杨太后眼中闪过惧意,再开口时,声音颤抖不止:“你……你想杀人?”
柳纭娘一合掌:“本来是不想杀的,既然你都说了,我也不能辜负你的期望啊。”
杨太后面色大变,张口就喊:“顾玲珑她要杀了我。”
声音凄厉,引得看守的人纷纷侧目。
柳纭娘摇了摇头:“你这样,只会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疯了。”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再也不见。”
看着她逶迤着裙摆缓缓离开,杨太后越想越慌,不停地叫着有人要害她。
想到方才顾玲珑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她大叫道:“我中了毒,快请太医。”
虽说杨氏是罪人,可曾经身份显赫,看守也怕出事,急忙派人去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结果,她压根没中毒,只是被吓着了。
胆子小的人被吓着,有些直接就疯了。众人眼中的杨太后就是如此。
因此,杨父正打算想法子给女儿脱罪,或是断尾求生,还没打定主意呢,就听说牢中的女儿疯了。
疯子的话自然是不能信的。
杨太后怕得厉害,一闭上眼睛,顾玲珑那句“再也不见”就像是魔咒似的,在她耳边不停循环。
从那天起,她不敢睡,也不敢吃看守递来的东西。就连杨父令人送来的吃食,她也总觉得被人下了毒。
毕竟……收买别家下人这种事又不稀奇,她自己都做过不少。
又过两日,杨太后彻底疯了,缩在角落念念有词,说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到得如今,审不审已经没甚要紧,毕竟,杨太后做的那些事板上钉钉,人证物证都在。只是她口中所说顾太后塞点心给皇上一事存疑。
不过,英王知道自己如今的权势从何而来,稍微纠结了一下,就将此事放开了。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他得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孙考虑,这个摄政王至少能做十年。
在这十年里,他能为自己的儿孙铺一条坦途。
因此,他不止不查,还拦着别人查。很快就给杨太后定了罪。
杨太后毒害先帝,又毒害顾太后,阴差阳错还害了皇上,挑拨皇上母子之间关系,送方宁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到皇上身边……罪无可恕,英王和宗亲商量过后,废其太后之位,将其挪出族谱,死后不入皇陵,牌位不入太庙!
杨太后听说此事,更是疯得厉害,整日在狱中大吵大闹。如今众人都争着朝堂上的事,除了杨家,谁也不会在乎杨氏的下场。
又因为杨家人都不在要职,因此,杨家人何去何从,愣是没几个人关心。
显赫一时的皇后母族落到这样的下场,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半个月后,杨太后在狱中病逝。
不过,此事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她又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当日就被一副棺椁送往郊外,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葬了。
在外人看来,她这也算得了善终。
不过,杨太后本身最在意的就是这些荣光,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
*
日子平静下来,华隐是个聪慧的孩子,学东西很快。柳纭娘每日都会陪着他处理事务,也每天都会抽空去看看皇上。
皇上越来越虚弱,因为咽不下东西,整个人瘦骨嶙峋,乍一看像鬼似的。
对着柳纭娘,他眼神里都满是哀求。
这一日,柳纭娘又对上了他这样的眼神,坦然道:“毒素已入五脏六腑,杨氏实在太狠了,你……要早做打算。”
皇上:“……”做什么打算?
他会死!
无论是身边伺候的人,还是母后,都一直不停的强调这事。
说实话,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呼吸困难,若不是强忍着,一口气上不来,大概就去了。
看他胸口起伏,柳纭娘叹口气:“你别着急。人都有一死,与其着急,不如坦然面对。”
皇上:“……”别的事还好,谁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死?
尤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英年早逝,他还年轻,还有许多事情没做,也没有教导处满意的储君……他不甘心。
他眼神里满是倔强,柳纭娘偏头欣赏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广礼从殿外凑近:“淑妃等人又来了。”
自从皇上病重之后,柳纭娘除了让武王兄弟三人轮流照顾……说是照顾,也就是让他们每日在这守上半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留在殿中抄经书为皇上祈福。
华隐年纪太小,时局还不算稳,柳纭娘没打算放他们回王府。还有,所有的嫔妃都再没有见到过皇上。淑妃几人不甘心,经常在殿外求见。
皇上满眼期待。
柳纭娘叹息一声:“既然你想见,那便见吧!”
皇上还来不及欢喜,就听她继续道:“见一次少一次,你得珍惜。”
皇上:“……”
这是又一次提醒他!
他就要死了。
哪怕知道她是故意,皇上心里也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殿门推开,一群莺莺燕燕鱼贯而入,个个儿都着素白衣衫,哭得一个比一个伤心……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就她们打听到的消息,皇上命不久矣。这种时候她们要是穿得花红柳绿,那不是给皇上添堵吗?
眼瞅着皇上就要不成了,可这人还活着,就能左右她们的生死。万一皇上问罪怎么办?
一群人跪在殿中,脂粉未施,哭得伤心至极。
听着她们哭,皇上只觉得自己要死了似的。他想要阻止,可又说不出话来,眼神一一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
伤心是真的伤心,可并不见多憔悴。他都要死了,这些人难道不该夜不能寐,熬得更加憔悴么?
瞧瞧这些女人,有两个甚至还上了脂粉。皇上气得胸口起伏。
柳纭娘见了,忍不住问:“你怎么还生气了?”
她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
一群莺燕燕不舍得走,不止没走,反而靠得更近了些。皇上的眼神在殿中搜寻,最后落到了窗旁的白纱上。
那纱是用来挡蚊虫的,柳纭娘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皱了皱眉,试探着道:“让这些嫔妃陪葬?”
一言出,屋中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然后,众人就看到皇上仿佛被人猜中了心思一般眼睛一亮。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哭了,面面相觑过后,恨不能夺门而逃。
要知道,皇上登基三年,已选过一次秀女,后宫中数得上名号的美人足有上百,还有好些临幸过却没有品级的宫女。
要她们陪葬?
众人脸都吓白了,柳纭娘叹了口气,帮他掖了下被子:“应该是本宫猜错了你的心意。”她看向底下跪着的一大片美人:“皇上秉性纯良,先帝临走时,他还特意下旨让没有子嗣的嫔妃在雨宫养老。绝对不会做出让你们陪葬的事,对么?”
闻言,众美人只觉劫后余生,纷纷附和。
对着柳纭娘,愈发恭敬不说,暗地里早已打定主意,今日过后,再也不到这来了。
特么的,太吓人了好么!
年纪轻轻的,哪怕关在这后宫之中不得出,也好过殉葬啊!
把美人们送走,柳纭娘手中怕最温柔的擦着皇上额头上的汗:“你别着急。你是帝王,死了之后太子会好好帮你操办后事,皇上驾崩都挺风光的。再说,你还活着呢,操心死后的事做甚?”
皇上只觉胸口一堵,又吐出了一口血来。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女人。
这是亲娘吗?
若是亲娘,难道不该把这些女人都送下去陪他?就算觉得此举太过血腥,也不应该当着众人的面吼出来啊,今日之后,这些女人眼中的他,还能有好名声?
柳纭娘看不出他复杂的心绪,起身往外走:“好好养病,按时喝药。明日我再来探望你。”
走出房门,广礼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小的刚刚得知,英王收买了茶房的小严子,问他可有人动皇上的吃食和药物,这……这不是怀疑您了?”
柳纭娘忍不住笑了,皇上就剩下一口气,她压根不用做多余的事。英王查这些事,应该不是为了对付她。毕竟,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来。
他应该是想要拿住她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
“本宫坦坦荡荡,随便他!”
她负手往自己殿中而去:“备热水,本宫要沐浴。”
广礼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立刻有人去备水。他才又继续道:“长公主启程回京,小的刚刚得到消息,她此次轻车简行,大抵五六日后就要入京。”
闻言,柳纭娘随口问:“她知道消息了?”
广礼盘算了一下:“应该是杨家人送去的。”
杨家被贬往外地,父子几人迟迟不肯动身。柳纭娘知道他们还没死心,也想过他们可能会请长公主回来。对此倒也不意外。
如今杨太后已死,甚至都已入土为安。她做下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长公主就算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柳纭娘并不想和她做对,不过,如果长公主非要找不自在,她也绝不会客气。
长公主回京,也算是一件大事。
柳纭娘得到消息时,正陪着华隐在勤政殿处理公务。她站起身:“请长公主到我宫中。”
华隐立刻起身:“皇祖母,我陪你一起。”
柳纭娘笑了笑:“政事要紧,你忙你的。”
最近这段日子,柳纭娘时常指点,她并不贪恋权势,真心为国为民,又有顾阁老他们不遗余力教导。因此,朝堂上官员对她垂帘听政一事并不抵触。
而华隐学得飞快,他本就是个聪明人,看出来柳纭娘并不抢权,对她也越发敬重。
“我想陪陪您。”
闻言,柳纭娘笑容加深:“我看你是想偷懒。”
华隐颔首,撒娇道:“您就依了我吧。”
祖孙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刚到殿外,便遇上了长公主一行人。
长公主华敏,颇得先帝宠爱,嫁人时还带着封地,堪比亲王。
两边人一碰头,气氛便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