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青青嫁得不算好。
但她有三个小姑子,且那些姑娘出嫁之后还护着娘家的兄长,因此,她嫁人越久,日子越是安逸。
相比之下,嫁得好的苗青鸟因为家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本来厚实的家底越来越薄。此消彼长之下,姐妹俩如今过得差不多。
这个差不多,指的只是银钱。但苗青鸟早早守了寡,论起来,还是苗青青要好些。
苗青青一朝扬眉吐气,都不爱搭理自己妹妹。今日会上门,正是因为听说了严家有这门亲戚。
眼看妹妹不为所动,她急得跺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明白。”柳纭娘淡淡瞥她一眼。
在那样的眼神中,苗青青看到了她对周家富贵的不屑。也看出她鄙视这种谄媚亲戚拿好处的做法……而苗清清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苗青青当即就恼了,眼看妹妹无意挽留周家这样富贵的亲事,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你不后悔就行。”
柳纭娘在她身后关门:“用不着你管。”
苗青青:“……”好气!
早知妹妹是这样的榆木脑袋,都已经把事情说的这么明白还不肯低头。她就不跑这一趟了。
忽然,一个人影从边上冲了出来,一把拦住了即将合上的门。
“表嫂,我有话说。”
柳纭娘看到门口的人,扬眉道:“表弟妹,你有何事?”
来的人是孙家的四儿媳赵氏,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从即将合上的小缝中挤了进来。
柳纭娘想到自己在孙家打听到的事,没有执意撵人,还把门给合上了。
“说吧!”
赵氏左右观望了一圈:“家里没人吧?”
“只有彩云,刚睡着了。”柳纭娘皱着眉:“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没空看你卖关子。”
赵氏用手挡着嘴,靠近她耳边道:“六娘心思不正,之前特意去买了药想给你们母子下毒。”
柳纭娘没想到还有人到她面前来说这件事,疑惑道:“你从何处得知?我们母子没有中毒啊,六娘都走了,以现在来说这些,到底是何居心?”
“表嫂,你这脑子……”赵氏脸色一言难尽:“把柄啊,你知不知道!”
语气意味深长。
柳纭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赵氏不觉得她有那么傻,跺了跺脚:“你好好想想吧!”
语罢,飞快走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柳纭娘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话。赵氏那模样,分明是想让自己去讹诈周六娘。
*
夜里,严实从山上回来,脸上虽然还没有笑模样,但到底鲜活了不少,还抱着彩云说了小故事。
等到把孩子哄睡,他走到院子里,道:“娘,我想去城里。”
上辈子母子俩早就没了命,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周六娘认亲的事。所以,自然就没有严实想去城里之事。
“你去做甚?”
柳纭娘试想了一下苗青鸟听到此事后会有的反应,摇头道:“当初你爹说,住在城里还不如住在咱们乡下。至少,吃菜不用买。你要是到了城里去,连根葱都要花铜板换,每日睁眼就是银子。想想就愁死人。”
“娘,我想去。”严实低着头:“至少看看周家是什么样的人。还有,我想打听一下他们接六娘回去的目的。”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低了下去,大概也认为自己还惦记着她很不应该。
柳纭娘叹了口气:“我拗不过你!陪你一起去吧。”
严实霍然抬头,满脸的诧异。
这些年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母亲的固执。家里也不是过不去,母亲身上的衣衫却补了又补。平时最见不得有人糟蹋粮食,哪怕天热的时候饼子坏了,她照样啃。吃坏肚子也在所不惜……他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疼痛传来,确定不是做梦,他忍不住裂开嘴笑了。
笑着笑着,却又流出了满眼的泪。
他跪了下去:“娘,儿子让您丢人了。”
“别说这种话。”柳纭娘看了看天边的乌云:“这几日应该会下雨,反正也干不了活,刚好出去转转。你去请了老刘头的马车,让他明早上在路口等我们。”
简直是说走就走!
严实心里愈发感动,再次磕头道:“谢谢娘。”
柳纭娘叹了口气:“不用。”
听着母亲的叹息,严实心里特别内疚。
翌日早上,天还没亮。窗口已经有马车等着了,祖孙三人来了后,马儿便往县城的方向驶去。
起得太早,三人昏昏欲睡。
由于这一路挺平坦,等到他们睡醒,马车已经快到县城外了。
中午进城的马车不多,祖孙三人直奔内城,然后找了个客栈安顿。
苗青鸟以前来过县城,却没有来过内城,好在柳纭娘去的地方多,这才不至于团团乱转。
来都来了,总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嘴。柳纭娘带着父女俩先找了一间酒楼,要了一桌饭菜。
对面的严实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向来扣扣搜搜的母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他好不习惯。
柳纭娘看到他神情,道:“要试一试这些饭菜,也不枉来这一遭。”
祖孙三人坐在大堂中,周围都是食客,也都在闲聊。
其中就有人收起周家,母子俩都支起了耳朵。
“周家六娘已经接回来了,只等着送去余家。就这最近几天,应该就有消息传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
“我妹妹的表姨是周府厨房管事,她还帮忙准备了那位六姑娘的接风宴,这还能有假?”
……
严实皱了皱眉,侧头看了一眼那二人,忽然抬手拎了一壶酒,坐了过去。
“二位,刚才你们说的余家,是做什么的?”
那个知道某些小道消息一脸得意的人微微一愣:“我都是胡诌的。”
严实将那壶酒放在他面前:“我就喜欢听这些小故事,胡诌的也行。”
其实,越是大户人家,流言传得越多。
周家也一样。严实不过坐了两柱香时间,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家的这位六姑娘是妾室所出,只是当年生下她时,有道长前来,说这姑娘的命格和家中长辈相冲,如果不远远送走,必有血光之灾。
周六娘的父亲当年还只是府中的公子。得知此事后,怕家中长辈生病了,自己再背上一个克亲的名声,宁可信其有,当即就命人将孩子送去了高山镇的周家。
两家祖上是本家,只是已有百年没有来往。周父也是偶然间才知道那里有周家人。他派去的人故意说得神神秘秘,将孩子交给了当时的周家大媳妇。还说等姑娘长大之后会花银子来赎。
周家把孩子养大,可孩子九岁那年,高山镇闹了瘟疫。周家全家都不在了,县城里的周家听说后,也没让人打听,就认为那姑娘已经不在了。
至于为何又想起来了呢?
这就要从周六娘父亲身上说起。
周父也就是如今的周家主,从晓事起,就钟爱各色美人。院子里养了一堆,孩子也生了不少。但最得他宠爱的,还是自己原配夫人出的长女。
长女周冬云,自小长相就好,人也聪慧。长到十四五岁,已经是城内有名的美人,提亲者几乎把门槛都踩破了。
后来,周父挑了城内的同为富商的余家做亲家。
女儿嫁给余家长子,妥妥的余家宗妇。一切都挺顺利,嫁过去之后,三年就生了两个儿子,余家长子也在多年前接手了家中生意。可惜,就在去年,周冬云生了病,连冬天都没能熬过去。
余家那边眼瞅着就要娶续弦,毕竟余家主才四十岁,又不是那乡下娶不起媳妇儿的鳏夫,自然不可能就此孤独一生。
可这新夫人进门之后,万一又有了孩子,对于周冬云留下来的孩子可没什么好处。要知道,余家主还年轻,而长子都已经二十出头……培养还未出生的幼子做家主正正好。
这煮熟了的鸭子,已经尝到了美味。怎么能让它飞了?
于是,周家就想再选一个女儿送过去。但是,周冬云今年快四十,她等一下,最小的妹妹都已二十,早已嫁做人妇。再往底下,就只能往下一辈选了。
再是商户人家,也做不出姑侄俩同侍一夫的事来。于是,就有了接周六娘回来的事。
那边严实满脸复杂,柳纭娘坐在一旁,也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弄清楚了这里面的原委。
祖孙三人出酒楼时,严实已经有些醉了,走在路上酿酿跄跄,柳纭娘扶着才没有摔倒。
这种事情确实挺让人郁闷的。严实睡了一日,总算缓了过来。
既然知道了原委,严实便不想多留了。周六娘还不知道双亲接她回去的缘由,就已经放弃了严家。如今知道自己即将做富贵人家的夫人,就更不可能回头了。
至此,严实已经有了退意。
柳纭娘不太想回,当初苗青鸟嫁进门时,严家是富户,后来越来越落魄。如果严家能越来越好,她应该挺欣慰。所以柳纭娘打算留在城里做生意,也能帮助更多的人。
这几天,严实带着女儿闲逛,买些镇上没有的小玩意准备带回去。柳纭娘则在琢磨着做生意的事。
这整个县城里最多的就是山,肥沃的土地很少。大部分都是山上的薄地,因此,每家都有大片大片的地,但却只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
这样的地方,如果种果树或是甘蔗,应该能行。
柳纭娘手头的银子有十几两银子,在高山镇上很多,可想要买地,就实在不够了。她已经想好了,干脆拿这银子去买荒山。
买下一大片,应该还能有点余钱请长工干活。
她想着这些,有些心不在焉。突然见前面的父女俩被人拦住,且严实脸上的笑容早已不在。
拦住二人的是一架玫红色马车,看起来颇为贵气。而那个乘马车中探出头来的女子,不是周六娘又是谁?
“去边上的茶楼,我有话跟你们说。”
严实垂下眼眸:“娘,我们再去一趟。”
看看她想说什么?
如果她后悔的话,他也愿意接纳她……不只是因为彩云这些天夜里经常叫娘,也因为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进了茶楼,伙计一路带着几人上二楼。
等到门关上,屋中就剩下了几人。周六娘摸了摸彩云的脸:“云儿,你冷不冷?”
春寒料峭,中午还好。早上和晚上都挺冷,这会儿阳光初绽,还不算温暖。彩云的身上裹着一件小披风,颇为可爱。她看到母亲后,瞬间就忘了方才的愉快,忍不住哭了出来:“娘,云儿好想你。”
周六娘心里泛起一抹苦涩,从头上拔下一支银钗:“这个拿着。让你爹爹给你买好吃。”
听到这话,严实心里的期待尽去,冷声道:“彩云,咱们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孩子敏感,最能分清楚大人是否真的生气,听到父亲的话后,她急忙将东西塞悔让母亲手中:“我不能要。”
周六娘有些恼,瞪着严实:“我是孩子的娘,我想给她东西,谁也拦不着。”
“她是我女儿,你就算给了,稍后我也会从窗户丢下去。”严实板着脸:“不信你可以试试。”
夫妻俩对峙,寸步不让。
良久,周六娘率先败下阵来,她摩挲着那枚银钗:“阿实,我们回不去了。看在多年的情谊上,你能放过我吗?”
严实讶然:“我都放你走了,也没有来打扰你。你还要我如何放过?”
周六娘自小就会讨巧卖乖,到了严家后,很得长辈喜爱,也赢得了严实的疼爱,夫妻俩成亲之后,一直都是严实放低身段哄着她。那时候她就颐指气使,如今成了周家女,她自然愈发不客气,不耐烦道:“你跑到这城里一呆那么多天,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你这么挥霍。娘也不是那大方的人,若不是为了我,那是为了什么?”
严实不客气道:“我乐意来转转,关你屁事。”
回到周家后,周六娘刻意让自己温婉一些,从来不说粗话。听到这一句,心里格外不适,她一脸失望:“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言下之意,好像严实是多不堪的人一般。
严实见她不回头,彻底死了心。听到这话,上下打量她一眼,用同样的语气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周六娘:“……”总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她是哪样的?
既然做不成夫妻,周六娘这般无赖,严实自然再也不会客气,道:“这街又不是你家的,我爱来就来,谁也管不着。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要是不改,就算嫁得好,也……”
他摇摇头。
周六娘还没嫁呢,就听到他这话。虽说话没说完,可那语气已经足够补齐他咽回去的话意。
她娇斥道:“严实,你别太过分。”
严实冷笑:“我好怕哦。”
周六娘突然发现,这个男人不再宠自己之后,变得不可理喻。她看向边上的柳纭娘:“娘,可能你们还不知道,我已经定了亲事。再过一个月,就会嫁去余家做夫人。”她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家瓷器铺子:“那就是他们家的生意之一。”
她又拉过彩云的手:“等我过得好了,也不会忘了孩子的。阿实正在气头上,你帮我拦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我觉得阿实挺好。”柳纭娘摆了摆手:“如果你找我们来,是想炫耀你嫁得有多好,大可不必。你既然已离开了我严家,那咱们就是陌路人。日后在街上看到,最好还是装作不认识。”
听着前婆婆嫌弃自己,周六娘心头堵得慌。
“你们赶紧回乡下。”
严实斥道:“不关你的事。”
“不回了。”几乎是在严实开口的瞬间,柳纭娘就出声了。
母子俩对视一眼,严实心下疑惑,却按捺住了,没有当场问出口。
周六娘眉心蹙起:“你二人想做甚?”
“我觉得阿实有句话说得对,你确实挺多管闲事的。我们爱搬来城里住,跟你有何关系?”柳纭娘满脸嘲讽:“难道你以为我们母子还会听你的话?你当你自己是谁?”
周六娘面色难看。
“随便你们。”她撂下一句,烦躁道:“总之,你们不许去找我的麻烦。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如果你们胆敢毁了我的亲事,周家不会放过你们。”
语罢,起身拂袖而去。
流水般顺滑的裙摆划过门槛,很快消失在了转角处。严实收回视线,好奇问:“娘,我们若是不回,以后住哪?又以什么为生?”
这里是繁华的内城,只看得到远处的青山。柳纭娘笑着道:“我想好了,咱们得多买地,然后雇人干活。”
严实讶然:“县城的地可不便宜。”
如果说乡下的地他们母子俩倾尽家财还能换得四五亩,那这城内的地他们连一亩都买不起。
柳纭娘伸手一指远处:“我们买到那里去。”
荒山是无主之物,也就是说,那是属于朝廷的。柳纭娘说干就干,拉着父女二人直奔衙门,很快就在高山镇到县城这一路上买下了大片荒地。
拿着地契,严实一脸茫然。
难道他要和母亲去开荒吗?
可那样的地,能种出来东西吗?
“走,咱们去城里转一转。”苗青鸟的记忆中,好像有几种作物的种子挺不错。柳纭娘打算转一转,万一买着了,可要省不少事。
最近正值春耕,内城卖粮种的人少。到了外城,尤其是靠近城墙的那几条街,卖种子的人就挺多了。
母子俩退了客栈的房子,打算搬去外城时,又被人给拦住了。
面前站着的是一身华服的中年汉子,浑身上下打扮的挺贵气,臃肿的腰足有两个人那么大,迎上二人后,道:“我有些事,想跟二位打听一下。”
说着,探出了手来。
柳纭娘:“……”想要。
她如今正是缺银子的时候。
可再缺银子,也不能什么银子都拿。她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富贵老爷,眼神在她手的扳指上一扫,立刻就猜到了男人的身份……周六娘那个便宜夫君。
不对,是未婚夫才对。
她不欲多说:“就在这里讲吧!”只看这人居高临下的态度,柳纭娘就先对他伸出了几分不喜,回头冲着儿子以边上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悄悄话。
“我们母子俩乡下来的,可不能随便跟人走,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余家主气得抖了抖嘴角。
他在这城内多年,谁见了都得给几分面子,还是第一回有人说他是骗子。
两人说得煞有介事,实在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