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实看着妻子躲闪的目光,周身一阵阵发冷。不用问,他已知道了她会有的回答。
不过,两人多年感情,他总要问个明白,费了好大力气,才哑声问:“你何时回去?”
周六娘垂下眼眸:“大娘就是来接我的。”
严实深呼吸:“那你带我和彩云么?”
哪怕知道前路迷茫,他也愿意陪她走一遭。说实话,多年感情,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那突然冒出来的周家。
有些事情,压根不能深想。周家既然知道有这么个女儿,为何不早早来接,甚至都没来相认。如今突然认亲,还非要把人接回去,怎么看都奇怪。
周六娘始终未抬头:“我先回去看看情形。”她深呼吸一口气:“如果能接你们一起,我一定会接。”
严实动了动唇,声音艰涩:“如果不能呢?”
夫妻二人对视,皆沉默不语。
周六娘不说话,就已经表明了她的意思。
严实不甘心:“所以,你准备抛弃我们父女俩?”
“严实。”周六娘正视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我是周家女,但我自小流浪在外,家中长辈是个什么脾性我从来都不知道。若我身不由己,我又能给你什么承诺?”
她上前一步,逼得严实往后退了退。才继续道:“我们都还年轻,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没有欺瞒你这些事,对你我都好。”她别开眼,话语铿锵:“随你怎么想,你认为我水性杨花也好,攀权附势也罢。”
言下之意,她认为自己没有错。
两个婆子站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眼看周家母子并不出声哀求,二人还挺失望。见众人无话,其中一人道:“咱们还得赶回城里,姑娘,你行李收拾好了么?”
周六娘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转身进了屋。很快拎出来一个包袱。
见她私底下连包袱都收拾好了,本来还想嘱咐几句的严实闭了嘴,侧身让她。
周六娘眼圈泛红:“走吧。”
话却是对着两个婆子说的。
就在几人即将出门时,柳纭娘出声:“等等。”
三人回头,两个婆子脸上满是嘲弄和不屑,周六娘垂下眸子:“娘,我还得赶路,您有话快说。”
如果是想挽留,听了这话大概也说不出口了。
柳纭娘面色淡淡:“六娘,你十岁不到就来了我家,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吃的穿的从来没有避着你……”
“我知道您对我好。”周六娘正色:“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娘。但无论我如何以为,事实就是事实。多年以来,你可能自觉无愧于心,但于我来说,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受够了。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何家里人会格外苛待我……后来到了严家,日子比以前好过,但我始终是外人。”
“我爹娘不来找我便罢,但他们来了,我总得回去看看。”她说着这些,眼睛一眨,落下了泪来:“我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如我梦中那般宽和慈祥,你明白我的想法么?”
她说得眼泪汪汪,感动的却只有她自己。柳纭娘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你不记严家多年养恩,甚至抛夫弃女,执意跟着两个陌生人离开。你的想法我不懂,我也不想懂。”她一脸严肃:“我只是想说,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离开可不成。既然执意要走,那便断个清楚。”
周六娘面色微变。
周家有人找上门,她欢喜不已,巴不得立刻就回到家里。无论外人如何白眼鄙视,能过优渥的日子就行。
但是,想要离开没那么容易。她最怕的是严家母子的纠缠,怕他们不肯让自己离开。也或者……认为她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后给她一封休书。
两中情形于她都不是好事。
她一直以为会是前者,可周家母子嫉恶如仇,后者也可能发生。
“娘,我不是不回来。只是想去周家看看。”
柳纭娘寸步不让:“既然你已决意离开,何必说什么看看?把和离书写了再走!”
最怕的事情成真,周六娘面色煞白。
人活一张脸,如果在她离开周家时就断绝了关系。外人听到这事,下意识地都会认为她为了认有权有势的爹娘而抛夫弃女。
但如果回去之后再上来和离书,情形又有不同。固然会有人觉得她不厚道,但会有更多的人相信他们夫妻一定是被周家拆散,她迫于有权有势的双亲不敢不答应。
前者是她主动,谁提了都会骂上几句。后者是被动,错的人不是她。论起来,她还是苦主。
就算日后很可能不再回来,周六娘也不像留下这样的恶名。她咬了咬唇:“娘,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
“不必。”柳纭娘板着脸道:“如果你不走,回去把包袱放下。如果要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和离书写了,咱们一刀两断,随你上天入海,再没有人管你。”
边上的两个婆子没想到一个小镇上的农家人竟然这般硬气。随即又一想,母子俩定然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周家的富裕,所以才会逼迫姑娘。
他们的目的,应该是逼迫姑娘不要离开。说到底,还是不想放弃周家这门姻亲。
两个婆子这么想,也就这么低声说了。
周六娘咬着唇道:“娘,你非要逼我吗?就不能……”晚一点?
柳纭娘打断她:“昨天中午那顿饭,我给埋进了地里。还有你柜子里那几个毒果子……”
把饭埋了还能解释,“毒”字可不好糊弄。周六娘眼皮一跳,飞快道:“娘,你想把我扫地出门,我如你所愿便是。别说什么毒不毒的话。”
“是你要走!”柳纭娘不客气道:“你再把脏水往我严家泼,别怪我把你做的事宣扬出去。”
周六娘心下慌乱,侧头看向身侧的婆子:“大娘,麻烦你去街上找个代笔先生。”
两个婆子巴不得她和周家断干净,闻言爽快地应了。
半刻钟后,镇上的先生被请了过来。
和离书他写得少,但胜在曾经看到过,提笔就想写二人感情不睦,难以相处,柳纭娘率先道:“是周氏六娘找到了亲生爹娘,丢下我们一家人离开。”
周六娘哭道:“娘,你这是想把我逼死。”
柳纭娘眼神意味深长:“我只是想而已,到底还是给你留了路的。可你呢?”
招呼不打一个,直接就下死手。
要知道,周六娘她不是一般的儿媳,她还是严家养女!要不是严家,她就算能够长大,又哪里能如此顺遂?
代笔先生见周六娘不反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读书人本就正直,见不得这中攀权附势之人。当下毫不客气,挥就了一张和离书。
苗青鸟嫁人之后,跟着夫君认得几个字。柳纭娘看了一眼,见上面确实如自己所言,颇为满意,道:“摁吧。”
周六娘本不认字,做了严家养女后识得一些,自然也看明白了和离书上的意思,她心里发苦,想要再挣扎一下,抬眼看到母子俩一脸冷然,心里绝望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怨恨。
这么多年感情,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越想越气,她摁了和离书后,恨声道:“今日你们严家的所作所为我记住了。从今往后,你们休想再占我一丝便宜!”
柳纭娘满脸嘲讽:“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得了你多少好处似的。周六娘,你搞搞清楚,是我严家对你有恩,是你薄情寡义,是你有了有钱有势的亲人后弃我们而去。我们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我们!”
周六娘本就心虚,听婆婆再次提起这些,愈发恼怒。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怕丢人,边上两个婆子又催促。她又怨恨地看了一眼院子,很快上了马车。
马车消失在街围,众人议论纷纷。
李嫂直接窜进了门来:“你们家这是怎么了?我刚刚听先生说,他们夫妻和离了?好好的日子不过,这是在闹什么?”
柳纭娘心里明白,她不是真的担忧自己一家人,只是想打听一些消息后传出去而已。这件事情又不是严家理亏,倒也不怕外人知道。她想了一下,摆摆手道:“就是两人不和,日子过不下去了而已,没有别的内情。”
话是这么说,她却一脸悲愤。
众人一瞧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当即就有人去缠那位代笔先生。
读书人哪里精得过这些整日探听别人家消息的妇人,半个时辰后,几乎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严家发生的事,也知道了周六娘并非周家所生,如今被亲生爹娘接走的事。
但凡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周六娘不厚道。
柳纭娘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出了这样的事,家中气氛低迷。严实蹲在屋檐下许久,猛地起身,扛着锄头就准备出门。
柳纭娘看到他背影,道:“阿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彩云才四岁,你得为她考虑。早些振作起来才好。”
严实点了点头,飞快消失在门口。
家里有些乱,柳纭娘拎着扫帚收拾,彩云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到家中气氛不对,亦步亦趋跟着。
刚打扫干净,就又有人敲门。
柳纭娘打开,颇有些意外。
“有事?”
来的人是苗青鸟的姐姐苗青青。
苗青青探头看了一眼院子:“三妹,听说你家里出事了?”
“也没什么,都会过去的。”姐妹俩感情不深,虽没有断了来往,和普通亲戚也没亲密多少。
苗青青进了院子,压低声音道:“我刚听说六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又听说了你把人扫地出门的事。你傻不傻?”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彩云想一想啊!有一个出身好的母亲,她日后要顺遂不少,说不准还能嫁一门好亲,到时候,你也跟着享福……”
柳纭娘皱了皱眉:“你要是来说这些,那还是请回,我这正忙着呢。”
见妹妹兴致缺缺,苗青青急得跺脚:“你知不知道周家有多富裕?”她急切道:“我小姑子的儿子在城里做伙计,就是周家的铺子。只他帮忙的那间,每日至少要进账好几十两,更别提周家还有别的铺子。那简直就是豪富,你这点家底在别人眼中,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柳纭娘面色淡淡:“周家就是富可敌国,也跟我没关系。”
苗青青噎住:“妹妹,人家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你的花用不尽……”
柳纭娘:“我喜欢花自己赚的银子,踏实。”
苗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