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浑身都是血煞之气。平时温和待人还好,一凶狠起来,着实骇人得紧。
屋中的钱小喜是什么模样柳纭娘不知,反正钱母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脸上再无笑意,满眼都是惊惧。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女儿那根解释不清来路的银钗,还有给她的二两银子……难道女儿真的昧下了女婿银子?
只那根银钗就值不少银子,加上女儿请她买药的豪爽,钱母根本就不敢想象,女儿到底藏了多少。再加上汪海回来这紧要关头,女儿先是往厨房泼水想害婆婆摔倒,后来又让她买耗子药……简直细思极恐。
越想越怕,钱母扶着土墙:“亲……亲家母,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开口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哭什么?”汪海盛怒的声音继续传出:“说话!”
下一瞬,屋中传来钱小喜的尖叫声。
吓得准备离开的钱母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去。她扶住土墙上的坑稳住身子,艰涩道:“亲家母,阿海那么凶,你倒是劝一劝啊。”
她不太想管这事,可万一女儿被休回家时还带着伤,于她来说也是一桩大麻烦。
柳纭娘看着她已经吓成了土色的脸,道:“小喜想要我的命,我还没那么大度。”
钱母哆嗦着嘴唇,不敢再说了。
等她跌跌撞撞消失在小道上,柳纭娘才进了院子。
汪海确实凶悍,五六年的战场厮杀,死在他手上的人以千计,但是,下了战场,他从不对女人动手。方才钱小喜尖叫,是他着急之下拽住了她衣衫。
“阿海,我……”钱小喜张了张口,无论怎么说,她暗地里收了信件和银子三年多,一次都没有告诉婆婆,银子也被花得精光,实在没法解释。
汪海一脸失望:“我以为你会照顾好娘,结果呢?”
他走出自己屋子,看到院子里各处破旧不堪,真的是怎么看都挺刺眼。
“三年多,我前后拿了五十多两回来,重新造个宅子全部换新家具,剩下的也够你们俩过得滋润。”汪海声音沉重:“结果你就这么对我娘?”
他一直以为,无论是亲娘还是妻子,拿到他送回来的银子都不会瞒着对方,结果还是他想当然了。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嘱咐送信的人把东西送到亲娘手中。
一时间,他心里又气又悔。
柳纭娘没有劝他消气,反而火上浇油:“她想杀我。”
汪海一愣:“她怎么敢?”
“你口中的银子我是一文都没见着。”柳纭娘瞅了一眼浑身哆嗦一言不发的钱小喜:“这么大一笔银子对不上账,可不就得想法子灭口么?如果我死了,她可以推说是给我治病花光的。”
钱小喜颤声道:“娘,我错了,求您看在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些年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阿海,我不是有意的……呜呜呜……我没想瞒着娘……”
“但你确实瞒了。”柳纭娘摆了摆手:“我不想听你的狡辩。”
汪海蹲在地上,昨夜还意气风发的男子此时像是被霜打了似的,满脸痛苦地揪着头发。
“小喜,你怎么对得起我?”他真的想动手打人,忍了又忍,气得踹了一脚面前的木桶,将桶踹散了架也不解气。恨声道:“我们这几年四处征战,头天还在喝酒划拳,翌日就身首异处者比比皆是。都觉得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军营里有军妓,他们得空就去,还会拿着银子去花楼潇洒,我念着你的情谊,从来都不肯去,还被他们笑话……到头来,你就这样对我?”
此时的汪海正在暴怒之中,像一头疯牛。钱小喜总觉得他下一瞬就会冲自己动手,她想要躲,可拖着一条腿,每动弹一下动静都很大,她吓得直哭。
汪海放下揪头发的手,抬起头来:“你对不起我娘,私自昧下我的银子不肯还,我也懒得计较你是怎么想的。想让我像以前那样对你,我做不到。你走吧。”
钱小喜霍然抬头:“你富贵了,想要甩了我?”
简直是倒打一耙嘛。
汪海气得瞪大了眼。
他不擅言辞,不知该如何反驳。
柳纭娘出声:“且不说你瞒我好几年,害我以为阿海已经没了命后流的泪,那五十多两银子,你花到了哪儿,总该给个说法吧?还有,你为何要瞒我,也得解释清楚。”
“别说我们不给你机会,你都解释明白了,我们再看原不原谅你。”
钱小喜张了张口,半晌才憋出一句:“银子被人抢走了,所以我才不敢告诉您。”
汪海别开了眼,不太相信这话。
柳纭娘追问:“抢走的?”
钱小喜也不能说自己把银子送给别人花了,尤其那还是个男人。她咽了咽口水,语气加重道:“对!我追了一路,也问过镇上的人,没有人认识那个劫匪,第一次有八两银子,我不敢告诉您,后来的,我也不敢说,那些银子,我藏在柴房不见了。”
她越说越顺口,脸上的慌乱渐渐不在,好像这就是事实。
太特么离谱了。
无论她脸上神情多正经,汪海也不能信啊。
钱小喜却仿佛说服了自己,看向柳纭娘,哭着道:“娘,我守了汪海五年,之前我都没有走,你们不能富贵了就把我甩到一边,做人要讲良心的……”
“是啊。做人要讲良心。”柳纭娘一步步逼近她:“你拿着我儿用命换来的银子大肆挥霍,看着我啃草皮树皮,你若有心肝,怕也是黑得如锅底一般见不得人。怎么好意思让别人讲良心?”
她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钱小喜的脸上。
钱小喜被甩得趴倒在地上,脸颊立刻红肿起来,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婆婆。
汪海回来了,她知道之前的事已瞒不住,就算不被打,至少也会被休出门。本以为能够留下来的一线机会在婆婆身上,没想到,竟然是婆婆先动了手。
“娘,我照顾你了啊……我也没闲着,天天都帮家里干……”
“是我照顾你才对。”柳纭娘不客气道:“你明明知道阿海活着,却不肯告知我真相。害我日日担忧,夜夜流泪,你又时常念叨你的对阿海的情谊,这几年来,除了农忙时我会让你干活之外,平时可从来没有约束过你。还有你娘家,没少过来占便宜,我都看在你愿意为阿海守着的情分上忍了。你还老拿你娘逼你改嫁你就寻死的话来表忠心,让我一次次在你娘面前退让,结果呢?你对得起我?”
她伸手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钱小喜从来没有看到过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本就苍白的面色变成了惨白。
汪海听到母亲说这些,心头愤怒不已。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头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每日忙着拼杀保住性命,从来没有得过家里的消息,只听送信的人回话说小喜精气神都不错,婆媳俩应该过得好。
他知道村里的日子家家都穷,日子过得艰难。但有了他的银子,婆媳俩可以修宅买地,就算财不露白,也能时常开荤,至少吃食上不会差。听到送信的人这般回话,他便也以为婆媳两人过得好 。
有了那么多银子,过不好才怪!
一直是这样的想法,汪海也忘了钱家的难缠。
虽然二人成亲不久汪海就被带走,但短短的时日里,他已经看清楚了钱家贪得无厌的嘴脸。想到那些人倚仗着一个满口谎言的女子占自己亲娘的便宜,他怎能不气?
眼看钱小喜还要辩解,汪海怒火冲天大喝:“钱小喜,你给我滚!”
这一声,吓得钱小喜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眼中噙着泪,哆哆嗦嗦道:“我走不动。”
汪海不耐烦,伸手揪着她的衣领,把人丢到了外头的路上,不顾钱小喜的尖叫,冲着暗搓搓看热闹的妇人道:“大娘,劳烦你帮我跑一趟钱家,让他们过来接人。”
钱小喜哭着求饶:“阿海,我不能回去……”她不敢拽汪海,怕被他踹,只趴在地上嚎啕:“我娘她死认钱,回去之后她会再次卖了我的!”
柳纭娘站在院子里,闲闲道:“你那么多银子,买不起自己吗?”
钱小喜:“……”
银子她确实拥有过,可是已经没了啊!
“阿海,咱们患难夫妻,如今你好过了,就要抛弃糟糠吗?”
事到如今,钱小喜也只能以道义来威胁汪家母子:“你就不怕外人说你凉薄么?你是官员,官员抛弃糟糠,你上司不管吗?”
说到后来,已经扯上了汪海的前程。
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钱小喜不被赶出来,也该告知钱家。因此,还是有妇人跑了一趟。
钱母被吓得不轻,路上还能强撑着,进了自家院子后跌坐在地。
钱母儿媳林氏看到亲娘一副魂都没了的模样,好奇问:“娘,你跟阿海他们说了吗?”
“别提了。”钱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到儿媳手中拎着的鸡,道:“不用杀,他们不来了。”
林氏讶然:“为何?”又不解道:“娘,是您说的阿海以后是将军,咱们两家要多来往……”
她心里明白,若是没有好处可拿,婆婆才舍不得请人吃饭。
“听不懂我的话吗?”钱母突然就炸了,大吼道:“我说话你听着就是!”
林氏缩了缩脖子,将鸡放回了圈里。嘴上不敢再问,心里却着实好奇汪家人说了什么。
她当然想要一个做将军夫人的小姑子。自己嫁了人,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但若有小姑子在,底下的孩子兴许能娶一个官家女,女儿也可能嫁给官家,到那时候,他们可就不再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了。
今早上天亮时,林氏甚至还做梦自己成了富贵人家人人敬着的老太太,婆婆也说梦到了来着……不敢直接问,她试探着道:“阿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搬走?”怕婆婆不分青红皂白呵斥自己,她急忙补充:“小喜这一离开,就不太容易回来,我好给他们准备干粮和家里的腌菜。”
闻言,钱母心下堵得慌。
看方才汪海气成那样,就算要走,怕是也不会带小喜。
那个死丫头,到底是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林氏偷瞄婆婆神情,见她不说话,又笑着道:“若是小喜能把文山带着,日后您说不准还能做老太君,我也沾沾福气……”
钱母忍无可忍:“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回去枕头垫高点做梦比较快!”
林氏:“……”糟!
这份富贵怕是要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