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登闻鼓响(正文大结局……

大相国寺, 药谷。

山上寺钟“噹”一声撞响,悠扬的钟声震得竹舍外的菩提叶簌簌作响。

金嬷嬷望着银装素裹的山林,叹了声:“巳时了。”

她阖起窗牖, 在床榻边坐下,掖了掖盖在赵昀身上的寝被。

“驸马啊,再过一刻钟, 殿下便要到南直门。”

“殿下说七年前,本该是由她去击那登闻鼓。您那日若是不去,就不会一睡不醒了。今儿,她让老奴在这代替她给您击鼓。这面鼓是当年您以头相撞的那面, 原先的鼓面早就裂开,殿下花了几日方才将这鼓面补好。”

“她让老奴同您说一声,这一次,她不会再做那胆儿小的长公主殿下。”

说到最后, 金嬷嬷忍不住老泪纵横。

十日前, 惠阳长公主回到公主府便从这破鼓里取出密诏, 笑着同她道:“嬷嬷,你替我同赵昀说一句对不住, 这密诏早就该昭然于天下的。”

金嬷嬷渐渐泣不成声。

她的殿下,她那位一到雷雨夜就要窝在她怀里的殿下啊, 那一槌子敲下去,她兴许再也不能回来。

“驸马啊, 您若是听到殿下敲的鼓, 那您就睁开眼看看吧!”

……

巳时一刻,南直门。

惠阳长公主穿上许多年前承平帝赐予她的冠服,一步一步走向南直门。

十五岁及笄那年,因着是大周唯一的公主, 又颇受帝宠,惠阳长公主的及笄礼十分盛大。

那一日,中和邵乐、丹陛大乐奏响,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立于两侧。

她沐着朝阳,穿着隆重的大红冠服,一步一步走上玉阶,走到父皇与母后身侧。

父皇为她戴上象征着长公主之尊的鸾冠,笑着同她道:“阳,朝者也。从今日起,你便是大周朝的长公主惠阳。”

大红的裙摆迤逦,惠阳长公主行至登闻鼓旁,执起那鼓槌。

七年前,赵昀就是在这里击响了登闻鼓。

那时本该她去的。

就像父皇说的,她是大周的长公主。

有许多事,旁人可以做,她不能做。

又有许多事,旁人不需要去做,她要去做。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震耳,在簌簌风雪里回荡。

菩提树下,赵遣与圆青大师放下手上的菩提果,不约而同望向传出鼓声的竹舍。

南直门内广场,将将下朝的文武百官诧异地望向了一墙之隔的南直门。

长安街头,无数百姓疾步奔向陈立登闻鼓的南直门。

“有人敲响登闻鼓了!”

“快,快去南直门!看看是谁在敲登闻鼓,又是为了何事敲!”

“上一次登闻鼓响,还是在七年前,那位以死相谏的驸马爷敲响的!”

柳絮般的落雪铺了一条雪白无垢的路,宛若一尘不染的绒毯,上头渐渐落下了密密麻麻的脚印。

曦光照耀宫门。

金色的光穿云破雪,落在惠阳长公主那顶金色的鸾冠之上。

她长眸环视周遭的百姓与百官,朗声道:

“吾乃大周长公主周元宁,今亲击登闻之鼓,状告大周皇帝,吾兄周元庚,弑父杀兄、通敌卖国、构陷储君忠臣、凌虐百姓!”

“七年前,吾父曾下密诏。诛康王,救太子。此诏因吾一己之私,不见天日足七年矣。吾父曾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吾令此诏重见天日,恳请吾兄周元庚退位让贤,以谢己罪。吾亦自请辞去长公主之名,愿自贬为庶人,以死赎罪!”

一张明黄色的密诏缓缓展开,露出六个凌乱却又力透纸背的字——

“诛康王,救太子!”

-

一刻钟前,乘鸾殿。

王贵妃自晨起后两只眼皮便跳个没完。

马嬷嬷给她拧了热帕子敷眼,敷到一半,一个心腹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内殿,颤着声音道:“贵妃娘娘,惠阳长公主去……去了南直门敲响登闻鼓了!”

王贵妃倏然起身,热帕子“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厉声道:“再说一遍!谁去了南直门?”

宫女“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惠阳长公主。奴婢不知晓长公主为何要敲登闻鼓,我听阮嬷嬷说,长公主去南直门之前,去了趟大皇子的乾东殿。”

王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下不仅眼皮子跳,心脏也“咚咚咚”跳得极快。

王贵妃越过跪在地上的宫女,疾步出了内殿。

马嬷嬷追在她身后,道:“天儿冷,娘娘披上斗篷揣上个手炉再出去罢!”

王贵妃却顾不得说话,边走边思索惠阳长公主究竟会说什么,她又该如何应对。

她人刚出外殿,急匆匆的步履便骤然一顿。

殿外的玉阶之下,高进宝躬身朝王贵妃福了一礼,恭敬道:“贵妃娘娘,奴才受人所托,特地前来同贵妃娘娘递一句话。”

王贵妃不语,冷眼望着高进宝,目光冰冷。

高进宝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怒火,快步上了玉阶,压低声音道:“那人让奴才同贵妃娘娘说,大皇子那双眼生得与罪臣凌叡很是相像。”

寒风里,也就王贵妃与马嬷嬷听清了高进宝说了何话。

马嬷嬷面露惊恐,手里的雕金手炉“哐当”一声坠落在阶梯上,翻滚着掉入雪地里。

高进宝说完这话便不再逗留,大步转身离去。

“娘娘!”马嬷嬷望了望高进宝的背影,又望了望王贵妃铁青的脸色,“高公公这话、这话是何意?”

王贵妃道:“嬷嬷前两日去净月庵,可有哪位师太不见了?”

马嬷嬷道:“老奴去的时候,除了庵主,旁的师太全都在。”

庵主……那是她的人。

马嬷嬷去的话,庵主怎敢不在?

要么是被人掳走,要么是另投他主了。

王贵妃重重闭眼,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啪”一声断裂。

“娘娘,大皇子来了!”马嬷嬷忽然道。

王贵妃豁然睁眼。

只见玉阶之下,周怀旭身披着件厚厚的石青灰鼠披风,缓缓拾阶而上。

她压下心底的百般思绪,微微弯了下唇角:“旭儿怎地来了?”

周怀旭见王贵妃站在风雪里,连斗篷大氅都没披,忙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王贵妃身上,细声道:“天冷,母妃披旭儿的披风罢。”

周怀旭过去一年又长了个子,站在王贵妃身旁,身量已经差不离。

他的披风罩在王贵妃身上,不显大也不显小,竟是刚刚好。

周怀旭缩了缩肩膀,擦了下被冻红的鼻尖,这才缓声回答王贵妃的问话:“小姑姑今晨去了乾东殿,让旭儿来乘鸾殿,莫要出去。母妃,小姑姑为何,为何让旭儿莫要出去?”

王鸾望着周怀旭那双狭长的凤眸,捏紧了身上的披风。

不答反问:“惠阳长公主除了让旭儿来乘鸾殿,还同旭儿说了什么?”

周怀旭不安地咬了咬唇,清澈干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挣扎。

半晌,他道:“小姑姑说,护不了母妃不是旭儿的错,小姑姑还让旭儿以后要做个胆儿大的人。”

正是因着惠阳长公主的这些话,周怀旭这才鼓起勇气同王贵妃说出了心底话。

小小郎君目光坚定地望着王贵妃,脆声道:“我同小姑姑说,旭儿已经长大了,日后不仅会护住母妃,还会护住小姑姑。这样,小姑姑再也不用害怕进宫里来。”

王鸾面色一白,电光火石间便想明白了一切。

数九寒天,刺骨的冷风刹那间灌入心头,冻得她整个人如堕冰窖。

可眼眶却渐渐有些热。

王鸾抿紧唇角,声音如常道:“母妃知晓了。旭儿先随马嬷嬷进殿内,母妃一会就来。”

周怀旭随马嬷嬷进了内殿后,王鸾目光淡淡落在阮嬷嬷身上。

阮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恕罪!”

王鸾冷声问道:“何时的事?”

阮嬷嬷哽着声音道:“大皇子将将满八岁的那日。”

八岁。

旭儿过完八岁生辰那夜起了高热,第二日醒来时,还哭着同她道:“母妃……疼。”

彼时她以为旭儿说的是他自个儿疼,实则他说的是她疼啊!

王鸾沉默地立在那,指甲迸裂的指尖缓缓冒出血珠子,“滴答”一声落入脚边的雪里。

半晌,拢紧了周怀旭的披风,正要转身,忽又听阮嬷嬷大喊了声:“娘娘。”

王鸾停下动作,垂眸望着阮嬷嬷。

阮嬷嬷自知今日大抵是逃不了严惩,也不知晓还能不能留下命来。

是以,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大皇子心疼娘娘,所以拼了命地去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可他不开怀,他在这宫里一点也不开怀!娘娘啊,您心疼一下大皇子吧!”

王鸾静了片刻,而后轻轻抚着身上的披风,颔首道:“本宫知晓了。”

话落,她转身进了乘鸾殿。

-

登闻鼓在南直门响了足足两刻钟。

第一声鼓响之时,成泰帝将将坐入轿撵。

自打九佛塔显灵后,他又开始听见了父皇训斥他的声音,夜夜不能安寐。

一个早朝早就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疲惫地闭上眼,没注意到轿撵缓缓碾过地上的雪,往南直门去。

离南直门越近,那鼓声便越清晰。

成泰帝愕然睁眼。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他急忙撩开帘子,正要发问,忽见随伺在侧的赵保英放下拂尘,双手伏地,以头磕地,声音一如从前的恭敬。

“奴才多谢皇上这些年对的厚爱,今儿奴才只能送皇上到此,皇上请吧。”

成泰帝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环视一眼后,心口“噌”地烧起了一把火。

“你这狗奴才这话是何意?!朕要回养心殿!还有外头的鼓声是怎么一回事?你快派人去查查!”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清亮的声音从宫墙外传来。

“吾乃大周长公主周元宁,今亲击登闻之鼓,状告大周皇帝,吾兄周元庚,弑父杀兄、通敌卖国、构陷储君忠臣、凌虐百姓!”

成泰帝双目瞪得愈发大,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幻听。

他也顾不得理会赵保英,踉跄着下了轿撵,喘着粗气大步走到南直门。

门外,惠阳长公主缓缓展开手上的密诏。密诏一出现,所有朝官与百姓齐齐下跪。

风雪尽头处,霍珏立于宫墙之下,望着惠阳长公主以及她手上的密诏。

上一世,这密诏他在公主府里遍寻不得。

原以为赵昀一日不醒,长公主便一日不会拿出这密诏。

不成想,她竟然在此时将密诏公诸于世。

诚然,长公主今日之所为,完全打乱他与薛无问的计划。

可眼下这情况,却比他的计划还要好。

霍珏眸光微微一转,落在不远处那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上一世长公主那一刀杀不死周元庚,这一世登闻鼓的这一槌自然也要不了他的命。

却能叫他痛不欲生。

就让他亲眼看着他的至亲,他的臣子,还有他的百姓,是如何一步一步拿起鼓槌,状告天子失德,逼得他不得不退位的!

思忖间,又有二十来名身着素缟的百姓跟在宗彧身后,来到了南直门。

便见这些神色激动的百姓一个接一个上前执起鼓槌,敲响了登闻鼓。

“吾名唤李霆,乃京城人士。十二年前,吾长女李慈于京郊被康王掳走,惨死于康王府。今吾在此状告康王,亦即当今天子周元庚,草菅人命、凌虐百姓!”

“吾名唤张逢,乃开封人士……今吾在此状告当今天子……”

“吾名唤钱富贵,乃临安人士……”

……

鼓声响了一下又一下,待得这二十余人状告完毕。原先跪在地上的一人,忽然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走向登闻鼓。

鼓槌一扬,“咚”地一声响。

面容刚毅的青年大声道:“吾乃禁军副统领林规,今日击登闻鼓,状告皇帝周元庚虐杀吾妹林幼蕊。林规在此恳请皇帝退位,天子失德,规不愿为失德者效力也。”

说罢,便摘下腰间禁军副统领的腰牌。

霍珏长眉一敛,缓缓摘下头上的乌纱帽,信步上前。

想他重生以来,步步为营,一路筹谋。谋天机,谋地时,谋人心。

此时此景,并不在他的谋划之内,却称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

霍珏接过林规手上的鼓槌,在登闻鼓上用力一击,掷地有声道:

“吾乃都察院监察御史霍珏,原名卫瑾,乃青州卫氏子孙。吾祖卫项,外祖霍琰曾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因当朝天子狼子野心、谋朝篡位而满族冤死。今日吾在此,恭请皇帝周元庚退位让贤,谢罪于天下,以平天怒!”

“咚咚”的鼓声不绝于耳。

这一世,在南直门敲响登闻鼓的,终于不再是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