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噼啪”一声响, 灯火微微摇晃。
霍珏放下手上的汤盅,把姜黎拉入怀里,长指轻轻顺了下她落在肩上的发, 垂眸问道:“可是秀娘子同你说了什么?”
姜黎道:“不是,秀娘子自那日提了一嘴明年秋天回中州后,便闭口不提她自个儿的事,只不过是我和娘想知道罢了。”
小姑娘说到这,便将下巴抵上霍珏的肩, 柔下声音道:“他害了那么多人, 真要死罪难免, 那也怪不了旁人。”
霍珏蹭了蹭她耳廓, 眉眼温和道:“只不过?”
姜黎静了须臾, 方才开口道:“秀娘子与那个齐大人有个小郎君,叫齐宏,已经八岁了。其实那齐大人虽说没有将功赎罪,但到底是弥补了一些过错, 也算是知错能改。”
姜黎是在七岁那年失去父亲的,也不知为何, 知晓余秀娘的儿子要同她一样, 年岁小小便要失去父亲,心里总是有些可惜。
秀娘子那样好的人,她养出来的小郎君定然也不差。
小娘子说完那话便又沉默下来。
霍珏拍了拍她的背,道:“齐大人不会死, 只是他到底犯下了大错,活罪难逃。”
齐昌林在此次凌叡的案子里实则是立了大功的, 功过相抵之后, 与胡提、秦尤两人相比, 他的罪行应当是最轻,罪不至死。
可成泰帝不可能让他们活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朱毓成与宗遮一番周旋,也不过是将行刑之日推迟到来年。
但只要拖到来年秋天,生机便来了。
一个大赦,足以将齐昌林的死罪减成活罪。
诚然,似通敌、谋逆这样的大罪,从来不在可行大赦的罪名里。但朱毓成不会让齐昌林死,再有他从中襄助,借着大赦的机会留下齐昌林的命不难。
姜黎不懂朝堂的这些弯弯绕绕,但霍珏说的话,她从来都是信的。
霍珏说齐昌林不会死,那他就不会死。
“他犯过那样的错,能留下命便已不错。”姜黎顿了顿,道:“他活着,秀娘子与齐宏大抵会高兴。”
霍珏“嗯”一声。
上辈子余秀娘并未去大理寺狱给齐昌林收殓尸体,去的是齐安。而这辈子齐昌林主动认了罪,余秀娘也选择了在盛京留下,等着在他死后带他离开。
霍珏前两日去大理寺狱,狱里那几位曾经手握大权的权臣,齐昌林最是淡定从容,仿佛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他想得明白,从他去大理寺自陈其罪之时,便知晓自己不可能有活路。他脱下乌纱帽,递上那投名状,不过是想着用他的命,换日后朱毓成对齐宏的照拂。
霍珏去之时,齐昌林甚至还笑着同他道:“阿秀出现在‘状元楼’时,我曾派人查过你。你分明同我一样是个寒门学子,亦同我一样娶了个能干的商户女。那时我还想,你年岁虽小,却比我做得好。可如今细细回想,宗家身后有你,薛无问身后有你,朱毓成身后有你,都察院两位御史身后亦是有你。”
这样一番话齐昌林说出口时,都要觉着不可思议。
他一直觉着盛京的局势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却压根儿猜不到是谁。
直到霍珏从青州回来,他才恍然大悟,似是脑中有一根线将混乱的思绪串联在一起,终于拨开了云雾。
可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不过是个甫入官场一年的年轻人,怎可能会有那样深的心思,那样高明的手段?
年未及弱冠便有此谋略,谁信?
齐昌林端坐在简陋的草席里,温和一笑,问道:“霍大人,你究竟是谁?你背后的人又是谁?”
霍珏却不答,只道:“日后齐尚书自会知晓。”
齐昌林楞了片刻,旋即摇头一笑:“我可没多少个日后了。大人方才那话,莫不是明年秋天前,盛京又要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霍珏未语,只默默望了齐昌林一眼便提脚离开了大理寺狱。
同样是在狱里,同样是死刑。
这一世的齐昌林比之上一世,不再是心如死灰。明明都是赴死,他却有一种求仁得仁的自在豁达。
这一次,他也不再阻止余秀娘来为他收尸骨。
这份心安,这份豁达,大抵是因着他知晓在他死后,余秀娘一定会带他离开罢。
霍珏轻抬起姜黎的脸,看柔和的烛火点亮她的眉眼,看她清澈的眸子映着他含笑的脸。
这一世的齐昌林已有了最好的结果,而这一世的霍珏同样有了最好的结果。
-
夜里霍府熄灯之时,一道身着夜行衣的黑色身影从角门一闪而过,迅速往公主府去。
此时的公主府里,惠阳长公主正握着金嬷嬷的手,道:“上回那密信说凌叡死,赵昀便能活。嬷嬷,你说赵昀真的还活着吗?”
金嬷嬷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从一开始她就不觉着驸马还活着,当初驸马的尸体公主亲自看过也亲自摸过。可公主满心期盼的模样,却又让她舍不得说出扫兴的话。
金嬷嬷慈爱地垂下眉眼,笑着道:“不管驸马活没活着,殿下都要当做他还活着。这样啊,人活着才有盼头。”
她的话刚坠地,便听得“咻”地一声——
一道箭矢穿过楹窗,“噔”一声插入墙边的金丝楠木博古架里,被箭矢定在箭头底下的是一封信。
几乎是在箭矢射入的瞬间,惠阳长公主便立即下了榻,连鞋履都来不及穿便匆匆拔出箭,撕开那封信。
跟上一封密信一样,这封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大相国寺,药谷。
惠阳长公主握信的手登时一颤,喃了句:“赵昀……”
她放下信,对金嬷嬷道:“嬷嬷,我要去大相国寺。”
金嬷嬷赶忙拦住她,道:“公主,再几日便是先太子、先太子妃还有太孙下葬皇陵的日子了。殿下眼下怎可离开盛京,皇上那头……”
惠阳长公主动作一顿,原先急促的呼吸慢慢缓了下来。
是啊,她费了那么多口舌,才终于让皇兄答应要将太子哥哥一家的尸骨葬于皇陵。
此时,她不能离开盛京的。
至少,得等到太子哥哥他们安安生生下葬了,她才能走。
惠阳长公主细心折好手上的信。
神情一时有些恍惚,这七年,她也曾经去过大相国寺,屡次路过药谷,却不曾入内。
她知晓药谷的圆青大师是赵昀的叔叔,赵昀自记事起,几乎每年都会去大相国寺探望圆青大师。圆青大师虽是出家人,可叔侄二人的感情一贯来好。
赵昀不止一次同她说笑,说叔叔的师傅夸他灵台通透,说若是公主殿下不饶人,他可就要去药谷寻他叔叔去。
所以七年前,赵昀只是假死,只是去了药谷寻他的叔叔了?
惠阳长公主眼眶一热,“嬷嬷,你说赵昀若是活着,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愿意回来盛京?”
比起赵昀真的死去,惠阳长公主宁愿赵昀是恼了她,这才不来寻她的。
金嬷嬷劝道:“殿下,还不知晓这信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
惠阳长公主明白金嬷嬷在担心甚,大抵是怕她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可她眼下根本不想听旁人的劝导,她笑了笑,对金嬷嬷道:“嬷嬷,你先出去罢,我想自个儿静一静。”
金嬷嬷离开后,惠阳长公主在榻上静坐了片刻。
忽然站起身,来到那博古架的前方,挪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盏,轻轻按下机关。
便见那博古架微微一震,从中间往左右缓缓挪动,露出藏在里头的一面鼓。
那鼓经历过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晒,赤红的鼓架褪了艳色,灰白的鼓面却泼了一片刺目的暗红血迹。
鼓面似是被巨力撞击过,撕裂开一条大缝,缝隙里露出一角明黄色的绸布。
风声萧萧的落雪夜,内殿灯火通明,阒然无声。
长公主望着那面旧鼓,缓缓闭上了眼,微颤的柔胰覆上那片血迹,轻轻唤了声:“赵昀啊……”
-
大雪落满京。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钦天监算出的黄道吉日,宜将先太子、先太子妃与先太孙的尸骨葬入皇陵。
整个盛京无人不知,七年前的三府谋逆案原来是冤案。
那些曾得先太子府照拂过的老百姓身着素缟撑伞立于长安街街头,目送那铺着明黄色绢布的棺椁自太庙而出,往皇陵而去。
先太子周元旬的葬仪只略低于皇帝的下葬之礼,棺椁运出太庙这日起,成泰帝遵礼制下令敕朝廷众臣斋戒十日。
后宫的一众妃嫔连同唯一的皇子周怀旭也自然要循礼斋戒。
王贵妃这几日每一日都让大皇子到乘鸾殿用膳,免得底下的人出错,让他吃了荤腥,日后遭言官诟病。
凌叡已死,王氏一族大半族人也被罢了官。
如今的王鸾终于彻底摆脱了凌叡与王家,可她仍旧不敢松懈半分。只要旭儿还未坐上那位置,那便一日都不可放松。
王鸾对周怀旭看得愈来愈紧,他这些日子过得委实有些喘不过气。
斋戒的最后一日他从上书房下学,人才刚走到御花园便遇见了一辆熟悉又陌生的轿撵。
周怀旭认出了那是惠阳长公主的轿撵,忍不住唤了声:“小姑姑!”
惠阳长公主忙让人停了轿撵,掀开一侧的帘子,对周怀旭淡淡一笑:“大皇子。”
一句“大皇子”的称呼,生生让周怀旭觉出一点生分来。
他抬起一双干净的凤眸望着惠阳长公主,道:“小姑姑,我可以坐你的轿撵回乘鸾殿吗?”
小郎君声音还带着点稚气,可那张小脸却板得极其严肃,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小时候的赵怀旭可不是这样。
惠阳长公主心下一叹,道:“上来罢,本宫送大皇子回乘鸾殿。”
她今日穿了身素白的丧服,面无点妆,发髻里也只簪了朵白花。不知为何,竟让周怀旭想起了七年的小姑姑。
那时他尚且不到四岁,可他却对那一日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日小姑姑也是穿了一身白色的丧服去了养心殿,之后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皇宫。
他印象中的小姑姑始终是温柔爱笑的,他从不曾见她脸上露出那样痛苦的神情。
嬷嬷同他说那是因为小姑姑的驸马爷死了。
驸马爷没死之前,小姑姑同他其实很亲,每回进宫,都会给他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会亲昵地喊他“旭儿”。
他那时日日都盼着小姑姑进宫里来,可后来她鲜少入宫,便是来也不再来看他。
仿佛一日间,她就不再是他的小姑姑。
轿撵里点着香,惠阳长公主递了个手炉给周怀旭之后,问了两句周怀旭的学业便闭嘴不语。
快到乘鸾殿时,周怀旭觑了觑她,迟疑了须臾,用只有二人方才听到的音量道:“小姑姑你不入宫来,是不是因为父皇会打你?”
“哐当”一声,惠阳长公主手上的铜制手炉倏然落地。
“你说什么?”她豁然转头,目光带了点震惊,“你……看到了什么?”
周怀旭脱口说出那句话后便有些后悔了。
阮嬷嬷同他说过的,那夜他见到的事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便是连母妃都不能说。
他怯怯地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惠阳长公主微微吸了口气,缓下声音道:“大皇子可是曾经见过你父皇,训斥……宫人?”
周怀旭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是宫人,是母妃,我看到父皇打母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