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薛晋此番回京带的人不多, 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人。

一行人进京后,先是将定远侯宣骅交给刑部的人,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

不得不说, 薛晋此番回来的时机正正好。

不仅捉住了通敌卖国的定远侯, 令北狄二皇子与凌叡的阴谋胎死腹中,还在肃州与北狄实打实地打了一场胜仗。

多少百姓在知晓朝廷重臣与南邵、北狄勾结后, 心怀惴惴,生怕大周边关就此被攻破。

前朝那位沉迷于丹药的献帝之所以会亡国,不就是因着内臣叛变,伙同敌国祸乱边关, 导致国不成国, 民不聊生。

这才给了周元帝逐鹿天下的机会。

好在此次内臣叛变,青州与肃州一前一后传来了捷报,这才稳住了人心。

顺天府的百姓知晓定国公回来, 也顾不得外头恶劣的风雪天, 棉袍往身上一套便都跑去官道两侧夹道相迎, 恭迎薛晋回京。

薛晋在百姓心目中,就跟战神无异, 不少一心要从戎的少年郎就是听着薛晋的赫赫威名长大的。

就连成泰帝, 对待薛晋都与对待旁的大臣不同。

敬重之余, 又多了点忌惮,当初他之所以同意薛无问进锦衣卫, 多多少少也是因着这点忌惮之心。

薛晋入宫后便同成泰帝细细禀告北狄在肃州制造的动荡,以及定远侯等人的阴谋。

成泰帝在一个多月前便收到了薛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函, 今日薛晋所陈之事, 他早就知晓。

只不过他很是享受薛晋如此郑重且恭敬的态度, 从前他还是康王时, 心里一直对三人犯怵。

其一是先帝,其二是卫太傅,其三则是薛晋。

先帝、卫太傅已死,而眼前的薛晋虽鬓间缠了白丝,但正值壮年。成泰帝忌惮他,却不得不依赖他。

人人都道薛晋是个忠诚的,便是连凌叡那乱臣贼子也曾经同他道:“这世间谁都有可能会反,但薛晋不会。”

薛晋对他的臣服,让成泰帝安心,也大大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皇帝的虚荣心。

偌大的内殿里,薛晋低沉冷硬的声音似那世间最坚硬的石子,一颗一颗砸入地面。

成泰帝静静听着,待得薛晋禀告完毕,方才颔首笑道:“有定国公守卫大周的边疆,朕心甚宽慰。”

几乎就在薛晋进城门之时,薛无问就收到暗一递来的消息。

他望了望暗一那掺杂着担忧、同情以及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的眼,额角一抽,道:“派个人去给祖母递消息,顺道让方神医给我备些外伤药。”

暗一挠了挠脸,道:“世子您服个软,国公爷兴许就不会揍你了。”

暗一作为定国公府新一任暗卫之首,自家国公爷的武力值有多高,他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幼时与世子爷练武时,没少受国公爷荼毒。

薛无问哼笑一声:“我还用你来操心?快回定国公府去,父亲进宫述职,花不了多少时间。”

暗一心下一凛,忙到了声是,正要转身,忽然又被薛无问叫住。

“等等。”

薛无问揉了揉眉心,“派个人去趟永福街,让那小子寻个借口将魏姨娘接过去住两日。”

想到要有两日见不着卫媗,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心微微一窒。

暗一同情地望了自家世子一眼,又应了一声是,正要转身,再次被叫住。

“等等。”薛无问回忆起他爹的手劲儿,忍了忍,又道:“三日,让那小子留魏姨娘住三日,用什么借口都好。”

三日,至少伤口能不淌血了。

这一次,暗一终于顺利抬步离去。

雪满长空,凛冽的寒风似刀刃般刮得皮肤生疼。

薛无问立于漫天风雪里,大手握着腰间的绣春刀,沉吟半晌,抬脚往镇抚司去。

镇抚司的诏狱里关着一名苦寻女儿多年无果而犯下不少杀孽的父亲。

此人手上沾了几条无辜人命,罪无可赦。

可薛无问曾经应允过,在他行刑前,会让他知晓真相。

沾满雪沫子的玄色筒靴缓缓踏入暗沉沉的牢房,一处阴暗干冷的角落里,那四肢缠满铁链的屠户动了动浑浊的眼珠子,望向来人。

下一瞬,便听这人道:“你的行刑日定在来年五月。在那之前,这世间会还你女儿一个公道。而你也要以你项上的人头,还那些惨死在你手上之人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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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无双院。

佟嬷嬷折了几支开得正艳的腊梅,正领着丫鬟往暖房去,快到门口时,忽然听得护卫来禀,说姜小娘子有要事,想请魏姨娘过一趟霍府。

佟嬷嬷一听便知晓有要事的应当不是阿黎,而是小公子。

这几日不管是霍府还是无双院,都在等着两日后,凌叡的午门问斩。

佟嬷嬷生怕是起了什么变数,忙掀开帘子,进去同卫媗说去。

卫媗接过佟嬷嬷手上的腊梅枝,柔声安抚道:“嬷嬷莫担心,一会过去阿珏那便知晓是何事了,应当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说着便将腊梅插入花瓶,拿帕子擦了擦手,披上斗篷,与佟嬷嬷一同出了门。

载着卫媗的马车刚驶出朱福大街,暗一一口气才松下,便听得手下的一名暗卫来报:“国公爷从皇宫里出来了,世子爷特地去宫门外等他,眼下他们马上就要到国公府大门了。”

暗一将将松下的一口气再次吸了起来,“嘶,方神医的药都拿到了吧?”

那暗卫一股脑摸出好几瓶子药,才刚递到暗一手里,便听得管家激动的声音在外头传来:“国公爷!”

看到老管家那激动得几乎要涕泪横流的模样,薛晋肃穆的脸总算是露出一点笑意,道:“林管家。”

老管家“诶”一声,道:“国公爷可是要去静心堂?老夫人在里头等着了。”

薛晋“嗯”一声,回头望了望薛无问,淡声吩咐道:“到祠堂等我。”

说罢便抬脚穿过垂花门,往静心堂去。

薛无问望着自家老爹的背影,神色淡淡地步入一侧的抄手游廊。

暗一从游廊的另一头走来,给薛无问看了眼兜里的药瓶,安慰道:“方神医说了,有这些药在,世子爷就算被打到只剩下半条命,都能救回来。”

薛无问嘴角一抽。

真要打到只剩下半条命,三日怕是不够用……

薛晋在静心堂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出来后便大步往祠堂走。

祠堂在定国公府的正北处,绕过小佛堂便是供奉着薛氏先祖灵牌的祠堂。

“吱呀”一声,薛晋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便见昏暗的光线里,一道笔挺的身影直直跪在摆着灵牌的香案前。

薛晋面沉如水,缓步走过去,立在薛无问面前,沉声道:“既与,你离开肃州之时,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为父什么?”

“记得。”薛无问道:“儿子答应了您,入京后定要秉承祖训,忠君爱国、捍卫肃州,绝不结党营私。”

薛晋闻言便垂下眼。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黑漆的眸子浸染了肃州的肃杀之气,看人时,目光似锐利的箭,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薛晋身上还穿着铠甲,高大的身躯立在薛无问身前,带着沉沉的威压。

“那我问你,这一年,你可有做过违背祖训之事?”

薛无问与他对视,并不做声,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闪烁着与薛晋同样冷厉的光。

过往一年,许多事,他都只是推波助澜,并未真正动手。

硬是要狡辩,他倒是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没有”。

可他的确是对成泰帝起了不臣之心,也的确起了改朝换代之意,甚至已经布好局,要让成泰帝于朗朗乾坤之下,在卫媗面前,谢罪。

承平帝也好,成泰帝也罢,他薛无问对坐在那龙椅上的人,从来不曾有过敬畏。

所谓的忠君,不过是一句空话。

这一点他知,父亲亦知,实在不必狡辩。

气氛一时冷凝。

父子二人对彼此的脾性都很了解,有些话甚至不必说,都已经知晓对方心中所想。这也是为何,薛无问在薛晋没有进来之时,便主动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跪下。

静默半晌,薛无问道:“父亲知我自小就是个不敬天不敬地的混账,想要我效忠不是不可以,但他至少得是个值得效忠之人。那人贵为天子,弑父杀兄逼害忠良暂且不说,就凭他虐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已经足以让我拔出腰间的刀!”

薛无问说着,便从怀里抽出一管案卷,道:“父亲若是不信,便亲自看看这案卷。这里全是被他害死的少女,有半数之人死时甚至尚未及笄,比阿莹还要年幼。这样的人,德不配位,怎可为一国之君?怎配得我薛家满门的忠诚?”

薛晋目光缓缓扫过那案卷,道:“你可知先祖薛槃为何要助周元帝夺天下?前朝宪帝昏庸无能,欲将肃州六城割让给北狄。薛家的根基在肃州,且与北狄不死不休斗了上百年。肃州一旦落入北狄之手,薛家必定无一人生还,这才被逼得不得不反。”

肃州薛氏与青州卫氏、瀛洲王氏这些有数百年基业的世家一样,最先都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

直到北狄人在肃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朝廷竟然无一良将能支援肃州,还肃州百姓以太平。

薛家自那时起方才改了祖训,并带领族中子弟习武习兵法。一个诗书传家的簪缨世家自此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武将之家。

后来的薛家祖训,捍卫肃州、延续家族血脉乃是首任。

所谓忠君爱国,实则是薛晋想要用来约束薛无问的枷锁。

知子莫若父,他这儿子天资聪颖,日后的成就不会比他这父亲低。可他虽有一腔捍卫边关的热血,却无一颗愿意受世俗约束的心。

这样的人,可以给一个家族带来无上荣光,也可以带来灭族之祸。

眼下他的所作所为便是如此。

成,兴许能让薛家更上一层楼。不成,则整个薛家要与他一同陪葬。

可薛家如今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根本无需再上一层楼。

否则功高震主,引来天子忌惮,反倒是祸事。

“我知金銮殿那位是个昏君,这也是为何我放任旁人对他下毒而不理。他早就命不久矣,只要在他之后继位的皇帝不是昏君便可。”薛晋眸色沉沉,指着身后的香案,道:“你要牢牢记住,我们薛家不涉党争,只守护肃州,只做皇帝离不开的良将。唯有肃州危,方才能效薛槃先祖,救薛家、救肃州。”

薛无问嗤笑一声:“他被毒死后,依旧百姓眼中温文尔雅的皇帝,依旧能葬于皇陵,得史官一句赞。可凭什么呢?我既已涉进党争,要做那不忠不臣之事。父亲何不直接就当做薛家已危?您与母亲就只得我一个儿子,我可是薛家嫡支唯一的血脉。我若是死了,薛家也是要面临断子绝孙之危,咱们老薛家的列祖列宗必定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怪罪与父亲您。”

“放肆!”薛晋沉声一喝,转身从香案后头抽出一根带刺的长鞭,“在祖宗面前大放厥词,你是非得要讨一顿家法?”

薛无问主动脱下上衣,露出遍布伤痕的后背,道:“无问自知不忠不孝,这顿家法,我认!”

薛晋瞧着他那冥顽不化的模样,一时怒火中烧,长鞭一扬,“啪”一声打在他背上。细密的尖刺扎入他的血肉里,立时在后背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点。

薛无问哼都不哼一声,只垂眼咬紧了牙关。

长鞭再次扬起,就在第二鞭正欲落下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

“青州卫氏子孙卫媗、卫瑾,求见薛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