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晋此番回京带的人不多, 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人。
一行人进京后,先是将定远侯宣骅交给刑部的人,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
不得不说, 薛晋此番回来的时机正正好。
不仅捉住了通敌卖国的定远侯, 令北狄二皇子与凌叡的阴谋胎死腹中,还在肃州与北狄实打实地打了一场胜仗。
多少百姓在知晓朝廷重臣与南邵、北狄勾结后, 心怀惴惴,生怕大周边关就此被攻破。
前朝那位沉迷于丹药的献帝之所以会亡国,不就是因着内臣叛变,伙同敌国祸乱边关, 导致国不成国, 民不聊生。
这才给了周元帝逐鹿天下的机会。
好在此次内臣叛变,青州与肃州一前一后传来了捷报,这才稳住了人心。
顺天府的百姓知晓定国公回来, 也顾不得外头恶劣的风雪天, 棉袍往身上一套便都跑去官道两侧夹道相迎, 恭迎薛晋回京。
薛晋在百姓心目中,就跟战神无异, 不少一心要从戎的少年郎就是听着薛晋的赫赫威名长大的。
就连成泰帝, 对待薛晋都与对待旁的大臣不同。
敬重之余, 又多了点忌惮,当初他之所以同意薛无问进锦衣卫, 多多少少也是因着这点忌惮之心。
薛晋入宫后便同成泰帝细细禀告北狄在肃州制造的动荡,以及定远侯等人的阴谋。
成泰帝在一个多月前便收到了薛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函, 今日薛晋所陈之事, 他早就知晓。
只不过他很是享受薛晋如此郑重且恭敬的态度, 从前他还是康王时, 心里一直对三人犯怵。
其一是先帝,其二是卫太傅,其三则是薛晋。
先帝、卫太傅已死,而眼前的薛晋虽鬓间缠了白丝,但正值壮年。成泰帝忌惮他,却不得不依赖他。
人人都道薛晋是个忠诚的,便是连凌叡那乱臣贼子也曾经同他道:“这世间谁都有可能会反,但薛晋不会。”
薛晋对他的臣服,让成泰帝安心,也大大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皇帝的虚荣心。
偌大的内殿里,薛晋低沉冷硬的声音似那世间最坚硬的石子,一颗一颗砸入地面。
成泰帝静静听着,待得薛晋禀告完毕,方才颔首笑道:“有定国公守卫大周的边疆,朕心甚宽慰。”
几乎就在薛晋进城门之时,薛无问就收到暗一递来的消息。
他望了望暗一那掺杂着担忧、同情以及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的眼,额角一抽,道:“派个人去给祖母递消息,顺道让方神医给我备些外伤药。”
暗一挠了挠脸,道:“世子您服个软,国公爷兴许就不会揍你了。”
暗一作为定国公府新一任暗卫之首,自家国公爷的武力值有多高,他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幼时与世子爷练武时,没少受国公爷荼毒。
薛无问哼笑一声:“我还用你来操心?快回定国公府去,父亲进宫述职,花不了多少时间。”
暗一心下一凛,忙到了声是,正要转身,忽然又被薛无问叫住。
“等等。”
薛无问揉了揉眉心,“派个人去趟永福街,让那小子寻个借口将魏姨娘接过去住两日。”
想到要有两日见不着卫媗,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心微微一窒。
暗一同情地望了自家世子一眼,又应了一声是,正要转身,再次被叫住。
“等等。”薛无问回忆起他爹的手劲儿,忍了忍,又道:“三日,让那小子留魏姨娘住三日,用什么借口都好。”
三日,至少伤口能不淌血了。
这一次,暗一终于顺利抬步离去。
雪满长空,凛冽的寒风似刀刃般刮得皮肤生疼。
薛无问立于漫天风雪里,大手握着腰间的绣春刀,沉吟半晌,抬脚往镇抚司去。
镇抚司的诏狱里关着一名苦寻女儿多年无果而犯下不少杀孽的父亲。
此人手上沾了几条无辜人命,罪无可赦。
可薛无问曾经应允过,在他行刑前,会让他知晓真相。
沾满雪沫子的玄色筒靴缓缓踏入暗沉沉的牢房,一处阴暗干冷的角落里,那四肢缠满铁链的屠户动了动浑浊的眼珠子,望向来人。
下一瞬,便听这人道:“你的行刑日定在来年五月。在那之前,这世间会还你女儿一个公道。而你也要以你项上的人头,还那些惨死在你手上之人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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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无双院。
佟嬷嬷折了几支开得正艳的腊梅,正领着丫鬟往暖房去,快到门口时,忽然听得护卫来禀,说姜小娘子有要事,想请魏姨娘过一趟霍府。
佟嬷嬷一听便知晓有要事的应当不是阿黎,而是小公子。
这几日不管是霍府还是无双院,都在等着两日后,凌叡的午门问斩。
佟嬷嬷生怕是起了什么变数,忙掀开帘子,进去同卫媗说去。
卫媗接过佟嬷嬷手上的腊梅枝,柔声安抚道:“嬷嬷莫担心,一会过去阿珏那便知晓是何事了,应当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说着便将腊梅插入花瓶,拿帕子擦了擦手,披上斗篷,与佟嬷嬷一同出了门。
载着卫媗的马车刚驶出朱福大街,暗一一口气才松下,便听得手下的一名暗卫来报:“国公爷从皇宫里出来了,世子爷特地去宫门外等他,眼下他们马上就要到国公府大门了。”
暗一将将松下的一口气再次吸了起来,“嘶,方神医的药都拿到了吧?”
那暗卫一股脑摸出好几瓶子药,才刚递到暗一手里,便听得管家激动的声音在外头传来:“国公爷!”
看到老管家那激动得几乎要涕泪横流的模样,薛晋肃穆的脸总算是露出一点笑意,道:“林管家。”
老管家“诶”一声,道:“国公爷可是要去静心堂?老夫人在里头等着了。”
薛晋“嗯”一声,回头望了望薛无问,淡声吩咐道:“到祠堂等我。”
说罢便抬脚穿过垂花门,往静心堂去。
薛无问望着自家老爹的背影,神色淡淡地步入一侧的抄手游廊。
暗一从游廊的另一头走来,给薛无问看了眼兜里的药瓶,安慰道:“方神医说了,有这些药在,世子爷就算被打到只剩下半条命,都能救回来。”
薛无问嘴角一抽。
真要打到只剩下半条命,三日怕是不够用……
薛晋在静心堂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出来后便大步往祠堂走。
祠堂在定国公府的正北处,绕过小佛堂便是供奉着薛氏先祖灵牌的祠堂。
“吱呀”一声,薛晋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便见昏暗的光线里,一道笔挺的身影直直跪在摆着灵牌的香案前。
薛晋面沉如水,缓步走过去,立在薛无问面前,沉声道:“既与,你离开肃州之时,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为父什么?”
“记得。”薛无问道:“儿子答应了您,入京后定要秉承祖训,忠君爱国、捍卫肃州,绝不结党营私。”
薛晋闻言便垂下眼。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黑漆的眸子浸染了肃州的肃杀之气,看人时,目光似锐利的箭,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薛晋身上还穿着铠甲,高大的身躯立在薛无问身前,带着沉沉的威压。
“那我问你,这一年,你可有做过违背祖训之事?”
薛无问与他对视,并不做声,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闪烁着与薛晋同样冷厉的光。
过往一年,许多事,他都只是推波助澜,并未真正动手。
硬是要狡辩,他倒是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没有”。
可他的确是对成泰帝起了不臣之心,也的确起了改朝换代之意,甚至已经布好局,要让成泰帝于朗朗乾坤之下,在卫媗面前,谢罪。
承平帝也好,成泰帝也罢,他薛无问对坐在那龙椅上的人,从来不曾有过敬畏。
所谓的忠君,不过是一句空话。
这一点他知,父亲亦知,实在不必狡辩。
气氛一时冷凝。
父子二人对彼此的脾性都很了解,有些话甚至不必说,都已经知晓对方心中所想。这也是为何,薛无问在薛晋没有进来之时,便主动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跪下。
静默半晌,薛无问道:“父亲知我自小就是个不敬天不敬地的混账,想要我效忠不是不可以,但他至少得是个值得效忠之人。那人贵为天子,弑父杀兄逼害忠良暂且不说,就凭他虐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已经足以让我拔出腰间的刀!”
薛无问说着,便从怀里抽出一管案卷,道:“父亲若是不信,便亲自看看这案卷。这里全是被他害死的少女,有半数之人死时甚至尚未及笄,比阿莹还要年幼。这样的人,德不配位,怎可为一国之君?怎配得我薛家满门的忠诚?”
薛晋目光缓缓扫过那案卷,道:“你可知先祖薛槃为何要助周元帝夺天下?前朝宪帝昏庸无能,欲将肃州六城割让给北狄。薛家的根基在肃州,且与北狄不死不休斗了上百年。肃州一旦落入北狄之手,薛家必定无一人生还,这才被逼得不得不反。”
肃州薛氏与青州卫氏、瀛洲王氏这些有数百年基业的世家一样,最先都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
直到北狄人在肃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朝廷竟然无一良将能支援肃州,还肃州百姓以太平。
薛家自那时起方才改了祖训,并带领族中子弟习武习兵法。一个诗书传家的簪缨世家自此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武将之家。
后来的薛家祖训,捍卫肃州、延续家族血脉乃是首任。
所谓忠君爱国,实则是薛晋想要用来约束薛无问的枷锁。
知子莫若父,他这儿子天资聪颖,日后的成就不会比他这父亲低。可他虽有一腔捍卫边关的热血,却无一颗愿意受世俗约束的心。
这样的人,可以给一个家族带来无上荣光,也可以带来灭族之祸。
眼下他的所作所为便是如此。
成,兴许能让薛家更上一层楼。不成,则整个薛家要与他一同陪葬。
可薛家如今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根本无需再上一层楼。
否则功高震主,引来天子忌惮,反倒是祸事。
“我知金銮殿那位是个昏君,这也是为何我放任旁人对他下毒而不理。他早就命不久矣,只要在他之后继位的皇帝不是昏君便可。”薛晋眸色沉沉,指着身后的香案,道:“你要牢牢记住,我们薛家不涉党争,只守护肃州,只做皇帝离不开的良将。唯有肃州危,方才能效薛槃先祖,救薛家、救肃州。”
薛无问嗤笑一声:“他被毒死后,依旧百姓眼中温文尔雅的皇帝,依旧能葬于皇陵,得史官一句赞。可凭什么呢?我既已涉进党争,要做那不忠不臣之事。父亲何不直接就当做薛家已危?您与母亲就只得我一个儿子,我可是薛家嫡支唯一的血脉。我若是死了,薛家也是要面临断子绝孙之危,咱们老薛家的列祖列宗必定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怪罪与父亲您。”
“放肆!”薛晋沉声一喝,转身从香案后头抽出一根带刺的长鞭,“在祖宗面前大放厥词,你是非得要讨一顿家法?”
薛无问主动脱下上衣,露出遍布伤痕的后背,道:“无问自知不忠不孝,这顿家法,我认!”
薛晋瞧着他那冥顽不化的模样,一时怒火中烧,长鞭一扬,“啪”一声打在他背上。细密的尖刺扎入他的血肉里,立时在后背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点。
薛无问哼都不哼一声,只垂眼咬紧了牙关。
长鞭再次扬起,就在第二鞭正欲落下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
“青州卫氏子孙卫媗、卫瑾,求见薛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