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珏离开的第二日清晨, 姜黎一早便听客栈里的伙计说,昨儿半夜,离曲梁城最近的鹿鸣山忽然发生了雪崩,大片大片的雪从山顶涌下, 堆积在官道上。
官道上除了厚厚的雪垛子, 还有无数断木残枝横在上面, 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鹿鸣山脚下除了曲梁城, 还有旁的几座城, 在这一次雪崩也未能幸免于难。
在这些环山而建的城池里,曲梁算是情况最好的了, 隔壁的洛水城甚至连百姓住的屋子都遭了殃。
姜黎望了望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细眉微微蹙起。
十二月尚且未至,竟就有如此大的雪, 且看这阴沉沉的天, 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好在她只打算呆在客栈里养病,外头的雪下得再大,只要不出去,倒也不妨事。就盼着过几日,这场大雪能歇一歇。
若不然,今年又将是一个难熬的冬。
接下来几日,曲梁大雪封城。
因着雪崩, 官道被彻底截断。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被困在曲梁城里的人不少, 客栈一下子住满了人,人满为患, 连日常用的东西都有了短缺。
好在霍珏离开之时, 给客栈掌柜递了张银票。银子给得足, 主仆几人住在这儿,炭盆、热水、吃食从来没短过。
姜黎日日呆在客栈里,倒也还算安生。接连灌了几日药,风寒之症亦是日渐好转。
这一日夜里刚喝完药,姜黎便沉沉睡了过去。
大夫开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姜黎是到了半夜,听到外头传来的吵杂声,才悠悠转醒。
醒来时脑子还有些昏沉,尚未彻底清醒,便见云朱皱着眉进来,急声道:“夫人,何宁说外头涌进来好多流民抢东西,客栈很快便守不住了。此地不宜久留,奴婢给您收拾好东西,咱们到官衙上去躲上一躲。”
姜黎也是到了这会,才知这场雪崩,究竟带来了多可怕的后果。
云朱从外头打听到,好些百姓尚且在睡梦中就被埋入了雪里,活生生死在里头。
姜黎自是知晓此时半刻钟都耽误不得,忙用力拍了拍脸,道:“我们立刻走。”
与此同时,离曲梁城门数里远的一处破庙里,宣毅看着几名匆匆进门的暗卫,道:“外头的流民可是都涌进城里了?”
一名暗卫抱拳道:“回世子的话,我们把附近几座城的流民都引到这里,同他们说曲梁城里有心善的富户接济,又助他们破了城门。如今他们全都涌入城里,再过片刻应当就会乱起来。”
宣毅微微颔首,肃着脸道:“我们借此机会入城,穿过曲梁去渡口,再抄近道去肃州。北狄战败,太子被斩杀,可还有个二皇子在那。定国公定然放不下肃州,也不会亲自押送父亲回盛京。我们如今赶过去,必定能劫走囚车,救下父亲。”
说着,他用力攥紧手上一面刻着“定远”二字的令牌,又想起了父亲拖着病腿,蹒跚着步伐坐上马车离去的背影。
父亲自从伤了腿,便再不能上沙场。旁人都在笑话定远侯府如今虎落平阳,再不复从前的荣光。父亲这些年熬白了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恢复定远侯府的荣光。
手中的令牌是父亲出发去肃州那晚递与他的,持此令牌者,可以号令侯府的暗卫。
定远侯府虽式微,可还是有一些能用之人。
眼前这二十多名随宣毅从盛京逃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定远侯府的死士。此番前去,早就做好了要用自个儿的命换定远侯的命。
此时听见宣毅的话,众人异口同声应道:“属下遵命!”说着,便随宣毅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里冲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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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在黑夜里肆虐。
姜黎是在离开客栈后,才知晓这场雪崩导致了多少人流离失所。
无数人似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窜,好些客栈和卖吃食的店铺门都被撞破了。
姜黎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流民密密麻麻聚于一城,匆匆坐上马车后,便捏紧腰间的那把匕首。
云朱见她一脸紧张,忙安抚道:“夫人别担心,我与素从会护住你的。素从从头发丝到鞋板底都是暗器,来再多的人都不怕。”
一边的素从摸着手上藏满了毒针的银手镯,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姜黎弯了下唇角,沙哑着声音道:“嗯,我知晓的,你跟素从都会护住我。”
话音未落,马车忽地重重一晃。
姜黎因着这一晃,身子一歪,头“哐”一声撞向车窗。
窗户被撞开,骤然涌进来一股刺骨冷风。姜黎被冷风一刺激,忙不迭地咳了几声,咳到眼睛都带了泪花。
她望向窗外,只见白茫茫的街道里,竟然有人在撞街上赶往官衙的数辆马车。
原来城中好几家富户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收拾好细软便想躲去官衙。
姜黎所乘的马车最是朴素,围在四周的流民不多。可饶是如此,还是让她吓了好大一跳,巴掌大的小脸一时比外头的雪还要白。
姜黎定了定神,扶着车壁稳住身子,仓皇间便对上了一双阴烈的眼。
那人套着件乌漆嘛黑的外袍,藏在漫天大雪里。姜黎看不清他的脸,只觉那双眼似曾相识。
“夫人,你没事吧?”一边的素从伸出手扶住姜黎,顺道阖起了窗子。
姜黎收回眼,咳了几声,道:“我没事,外头流民太多。官府的人再不来,怕是要有大乱,让何宁把车再驾快一些!”
车窗阖起,姜黎自是没瞧见方才隐匿在风雪中那道身影正迅速往马车靠。
“护住那辆车,送到官衙外。”宣毅冷冷吩咐了声。
旁边几个暗卫闻言面色俱是一讶,他们是要趁此乱,穿过曲梁城绕道去渡口的,自是离官府的人越远越好。
怎可在此时到官衙去?
暗卫们面面相觑,可世子的话他们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乖乖听命。于是一行人不着痕迹地混入流民里,围在那辆马车两侧。
这些人手头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再如何伪装也掩饰不了身上的肃杀之气。这会往那一站,周遭那些想要趁机抢夺马车的流民便纷纷住了脚。
宣毅穿过那群流民,正要往那车窗旁走,忽然“噹”一声,脚下竟然踩着了一个硬物。
他挪开脚,入目的是一把精致的巴掌大的宝石匕首。似是方才她仓皇扶住车窗时,手上脱落的玩意儿。
宣毅捡起那匕首,嗤笑一声。
这样一把娘气的匕首,真遇着了流民抢车,能抵什么用?
怎地还跟从前那般天真?
他将匕首塞入怀里,再次想起梦里,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入他肩膀的场景。
那金簪又细又薄,没怎么把他弄伤,倒是把她自个儿给吓得够呛,想来那是她第一次伤人。
宣毅扯了扯唇角,眸光似刃,生生逼退那些想要抢匕首的人。
她的东西,岂容旁人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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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又会有流民撞上来。可直到抵达了官衙,马车都是安安稳稳的。
曲梁城县令杨天与从前的临安城县令宗彧是好友,几乎在何宁报出霍珏的名讳时,他便面色温和道:“拙荆就在官衙后的县令府里,霍夫人在县令府先住下。放心,顺天府马上便会派兵过来,曲梁城很快会恢复太平。”
年初的临安地动,曲梁城虽说隔得远,无甚损失。
可霍珏那夜的举措,记住的不仅仅是顺天府的百姓。毗邻顺天府的几座城里的百姓亦是知晓的,连杨天的妻子都同他絮叨过。
当初若不是霍珏,地动之时,临安不知要死多少百姓。宗彧必然也要受到牵连,哪能顺风顺水地升迁到盛京去?
杨天说罢,便安排人领着姜黎一行人到县令府去。
官衙外,宣毅立于一个土坡后头。
等见到姜黎消失在县令府的大门内,方才扯了扯身上的外袍,攥紧手心的匕首,道:“走!”
故意制造一场雪崩,又引无数流民入曲梁城,便是想要拖住盛京的追兵。同时故布疑阵,让他们分辨不出定远侯府的人走的哪条路去肃州。
宣毅望了望阴沉的天色,咬紧了牙关。
眼下救父亲要紧。
自打北狄战败,太子被斩杀的消息传来,他那泰山大人便告了假,急匆匆去首辅府。
回来后一日比一日不安。
那时他便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没几日,又传来了父亲勾结北狄之事。
父亲之所以去肃州,分明是受了胡提所托。
想想胡提这些时日的表现,勾结北狄之事想来是真的。
从前父亲在家中也曾怒骂过北狄、南邵狼子野心,恨不能生啖这些人的血肉,以泄心头之恨。
可如今,父亲他为了恢复定远侯府昔日荣光,竟然真的做出了卖国之事。
宣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父亲不能回来盛京受审,胡提与凌叡不可能会救他。
回来,也只是死路一条。
一旦救到父亲,他们下半辈子恐怕只能隐姓埋名。
渡口在曲梁城东边,一艘不起眼的船停泊在岸边,船的尾部刻着个“定”字。
一行人刚至,船舱里立马走出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叟,对宣毅拱手行礼。
宣毅微微颔首,将匕首塞入怀里,正要提脚上船,忽地身后激射而来十数支带火的箭。
箭矢“咻”地一声稳稳扎入船身,立时带起一片火光。
定远侯府的暗卫“唰”一声拔出弯刀,将宣毅围在中心,警惕地望向渡口前方的一处密林。
便见漫天的风雪里,从那密林处又激射出数十支带火的箭矢。
暗卫用力斩落,却仍旧有人中了箭,火花“腾”地卷上衣裳,还有许多箭矢击中了船上的油布篷。
狂风暴雪之下要令一艘船着火并不易,可那油布篷显然是被动了手脚,几乎是在沾上火花的瞬间,那火光便迅速蔓延开,一时火势猛烈。
没有船,他们想走水路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大火似盛放在冰天雪地里最浓艳的花。
一队不到十人的骑兵从密林里缓缓走出,为首那人身着玄色衣裳,坐于马背上,冷冷望着他们。
宣毅对上那人的目光,怔然了片刻。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梦里。
“世子,您先逃!我们人多,等解决了这些人,再去同您汇合!”
宣毅面容冷峻,缓缓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我们中了软筋香。那些箭里裹了药,遇火即烧,散在空里,我们从方才便吸入了不少。”
这话一落,暗卫们俱是心神一震。
方才拔刀时便觉得力不从心了,原以为是几日未曾阖眼带来的疲乏,没曾想竟然是中了软筋香。
难怪那一队骑兵从密林出来后,便不再上前。这是在等他们中了药后,直接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环扣一环的,恐怕从他们进曲梁城之时,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县令府。
杨县令的夫人提前得到姜黎要来的消息,早就将偏院的一间屋子收拾好。
单单是炭盆子就摆了三个,生怕小姑娘夜里冻着了。
姜黎是在云朱与素从抬水进来时,才发现那把小匕首不见了的。
云朱见她着急地摸着衣裳,便道:“可是夫人那把匕首不见了?”
姜黎垂着眼翻裙子,“嗯”一声,道:“应当是方才马车被撞时弄掉了。”
云朱知晓那匕首是青州军那位褚大将军送与她的,自家夫人在青云观还给她和素从看过。
云朱想了想,便道:“我出去给夫人寻回来。”
说着就要出去,姜黎忙拉住她,道:“丢了就丢了,外头乱糟糟的。你现在出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虽说是有些对不住褚世叔的心意,可死物到底比不上人的安全重要。
姜黎放下手上的衣裳,望着外头的夜色,道:“趁着天还没亮,我们再睡一会,免得明儿起来没精神。明日还不知晓外头会怎样呢!”
姜黎才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庑廊传来脚步声。
她也没多想,只当是县令府的仆妇起来做事。
直到那脚步声渐渐逼近,停在门外,她才心口一凛,坐起身,随手抓起个烛台。
门骤然被推开,一道玄色身影静静立在那,吹入廊下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肩上。
郎君背着光,瞧不清面庞,可姜黎对他实在太熟悉,几乎在门开的瞬间便认出他来。
“霍珏!”
听到小娘子的声音,霍珏提脚入内,走到床边,细细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可有被吓到?”
姜黎愣怔怔地放下烛台,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梦,下意识便牵住他的手,却发现那惯来温热的手,竟然冷得跟冰块一般。
“我没事,有那么多人护着我,我怎会怕?你怎么提前折回曲梁城了?我还以为你还要一两日方才能回来呢?还有——”姜黎说着便蹙起眉心,双手捂住他的手,道:“你的手怎的这般冷?”
霍珏默不作声地反握住她的手,低眸瞧着她白生生的一张小脸。
今夜在那长街上,流民撞上马车时,他差点便忍不住要现身,就怕她受了惊吓。
转念想起宣毅与定远侯府的暗卫护着马车的行径,他微微凝眸,道:“盛京有逃犯,逃到了曲梁城来。情况紧急,我只好又折返回来,捉拿要犯。”
说到这,他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的掌心,道:“你莫怕,那要犯已经捉住,我一会便去审他。”
姜黎下意识道:“那你还回来吗?”
霍珏给她理了理中衣的领子,“嗯”了声:“自是要回。顺天府的官兵马上就到,明日曲梁就会恢复正常。等这边事了,我便同你一起回盛京。”
姜黎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虽说云朱、素从还有何宁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有霍珏在,总归是不一样的。
霍珏在屋子里留了没一会便又出去。
一出门,何舟便走上前来,将一个通体碧绿的药瓶递与霍珏,道:“主子,这便是西域的‘噬魂’。葛老说,所有的‘噬魂’都在这儿,共有六粒。按照西域那位巫师的说法,寻常人吃一粒便会丧失大半的记忆,两粒能将前尘旧事尽数忘了个干净,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能记着。三粒,则会彻底痴傻。”
霍珏对这药并不陌生,淡淡颔首,接过药瓶便去了县衙。
今夜流民作乱,衙役逮捕了不少故意滋事的流民。又因着捉了定远侯府一干人等,此时县衙里的牢房早就挤满了人。
宣毅被单独关在一个废弃的柴房里,外头两名持刀狱卒守着。一名狱卒见霍珏来了,想起县令大人的交代,忙将柴房的钥匙交与他。
跟在霍珏身后的何宁、何舟见状,十分自来熟地拍了拍两名狱卒的肩,笑着道:“这几日曲梁冷得出奇,咱们兄弟几个到外头喝口热酒罢!”
狱卒望了望霍珏,知晓这人是今夜立了大功的那位监察御史,连杨县令都对他十分赞赏。到底是没有起疑心,略一迟疑便同何舟、何宁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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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里光线昏暗,湿冷的地板上,尽是木头碎末。
宣毅手脚戴着镣铐,坐在角落里,听见开门的动静,抬了抬眼。
霍珏拉过一张木椅,在他面前坐下,单刀直入道:“宣世子犯下了三宗罪。一,私盗火药,炸毁鹿鸣山,故意制造雪崩,致九十六名百姓丧命,并上千名百姓流连失所。”
“二,诱使几城流民汇聚曲梁城,制造骚乱,致使被损害的客栈商铺几十户,无辜丧命者四十有二。”
“三,偷窃船只,企图走水路前往肃州劫囚。此三罪,随便哪一个都是死罪。可若是宣世子愿意同都察院合作,死罪可免。”
宣毅是聪明人,自是听明白霍珏所说的“合作”是什么。
他在兵部任职,又是胡提的未来女婿,算是胡提的亲信之一。眼下父亲在肃州被捉,都察院的人大抵是要他出面指证胡提,乃至胡提后面的凌叡。
整个朝堂,谁不知晓都察院与凌首辅不对付。
可如今他救不了父亲,父亲必然难逃一死。
而他自己便是死罪可免,也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曾经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求死不得的痛苦,死亡对他来说,反倒不是可怕的。
从被关进这屋子开始,他就已经不在乎自个儿的生死。此时此刻,他也只抬着一双阴烈的眼,目光紧紧攫住霍珏的脸。
说来,这人带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声音熟悉,气势熟悉,连方才站在门外背光的身影都极其熟悉。
总让他想起那个在梦里杀了他无数次的那个“督公”,乌黑的拂尘,朱红色的宦官服,阴沉如炼狱般的目光。
可那人分明是个内侍,而眼前这人不是。
宣毅曾派人到宫里去寻一个用黑色拂尘的内侍,却被告知,大周建朝两百年,宫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用黑色拂尘的内侍。
只那梦境委实太过真实,真实到他宁肯相信那是所谓的前世今生。
梦里的那位“督公”,捉走他就是为了替那小娘子报仇的。而眼前这位状元郎,如今成了那小娘子的夫君。
有没有可能,眼前这人也曾经同他一样,做过同样离奇的梦?
宣毅同霍珏对视须臾,忽然道:“今日我意外拾到了尊夫人的一件旧物,若是霍大人允我见她一面,亲自将这旧物还与她,我便答应大人方才所提的事。”
霍珏面无波澜地望着宣毅,良久,轻声一笑,道:“既然宣世子不愿意同都察院合作,本官自然不会勉强世子,只好借世子一用。”
宣毅眉心微蹙,还未想明白他话中的“借世子一用”是何意。忽然眼前一花,下颌一阵剧痛,整个下巴便迅速被霍珏狠狠卸下。
霍珏从一个青色瓷瓶里倒出四颗赤红色药丸,往他嘴里轻轻一拍,那几粒药丸便一颗一颗滚入他喉头。
几乎就在霍珏倒出那药丸时,宣毅便面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抬手挥开霍珏手上的药丸。
那药与梦里的药一模一样。
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梦里那间充斥着滴水声的水牢,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蛊虫在啃咬着脑髓一般。
“是……你!”宣毅忍着剧痛,一个字一个字艰难道。
霍珏大发慈悲地给他接上下颌,居高临下道:“我知你在拿她试探我,可你根本不配提她。”
宣毅痛得眼冒金星,冷汗汩汩冒出,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咬牙切齿道:“你是那个‘督公’!是你杀的我!”
霍珏微微凝眸,在瞬间便反应过来,方才宣毅因何要试探他。
他不仅梦到了上辈子的阿黎,也梦到了上辈子的霍督公,以及他自己是如何死的。
这也是为何方才他一见着“噬魂”,反应会那般大。
“上辈子你要我吃这药,逼着我忘了她。可是你看,我不仅没忘记她,还将她牢牢记在脑里,连做梦都只梦到她!”宣毅怨恨地盯着霍珏,神色疯癫,“下辈子我依旧会记着她,甚至会先你一步寻到她,让她做我的妻子!”
霍珏的神色并未因着他这话而撼动分毫,只静静地等待“噬魂”里的蛊虫将他的记忆蚕食殆尽。
上辈子,他喂宣毅吃了三颗“噬魂”都没能让他忘了阿黎。直到喂进去第四颗,他才彻底失去记忆,痴傻若三岁小儿。
时辰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宣毅原先充满痛色的清明目光渐渐多了几丝迷离。
脑中充斥着无数碎片似的记忆,那记忆入走马灯似地一帧一帧晃过。
一时母亲去世时,握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父亲。
一时是他喜欢的少女拿着金簪狠狠刺他,同他道:“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喜欢你。”
一时又是在那间阴森的水牢里,一遍一遍地死,又一遍一遍地活。
宣毅十指用力插入湿漉漉的发丝里,目露痛苦,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触及到霍珏那张冷峻的脸,所有的痛楚都化成了滔天的恨意,忍不住恶狠狠道:
“你分明就是个阴间里的魔,一个不能人道的阉人!你以为她会喜欢这样的你?她若是知晓你的真面目,定然会像厌弃我一样厌弃你!”
没多久,宣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到得最后,整个屋子阒然无声。
霍珏盯着他那双清澈又迷茫的眼,道:“下辈子,你若是敢出现在她面前,我便敢再毁你一次。”
话落,他弯腰探入宣毅的衣襟,摸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匕首,转身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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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定国公府。
寒风萧肃,大雪纷飞。
无双院里的那棵腊梅树已然冒出了细小的花苞,远远望去,竟叫人分不清栖在枝头上的究竟是雪,还是花。
薛无问从大理寺归来,也顾不得换下身上的飞鱼服,径直推开寝屋的门,入了内。
见卫媗立在半开的支摘窗旁,静静望着窗外的腊梅树,不由得眉头一皱,大步上前关了窗,道:“外头的风跟软刀子似的,也不怕被冻着了?”
卫媗回眸望了望她,道:“屋子里太闷了。”
她近些时日总觉着胸口闷。
这几日天气骤然转冷,府里的地龙烧了起来,还放了好些个炭盆到屋子来,却让她愈发觉着闷。
薛无问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没起热,微微松了口气,道:“明日请方神医给你把把脉,兴许是积了食。”
话音坠地,才倏然想起,方神医正赶往曲梁城去了,约莫要数日后才能回来国公府。
卫媗自是也想到了,弯唇一笑,道:“不用劳烦方神医了,我是这几日没睡好,才觉着闷的。你今日回来得这样早,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无问看了看她,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