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两个人的命, 皇兄给不给?”
偌大的宫殿里,惠阳长公主的声音像是落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顷刻间便溅起惊涛骇浪来。
成泰帝微微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地望着惠阳长公主。
他记忆里的惠阳一贯来是善良可亲的,连责罚下人都不曾有过。
在成泰帝心里,她这妹妹是这世间最最良善之人。从前他被父皇训斥,连母妃都不曾替他说过一句话。
唯有惠阳,会挡在他身前,扯父皇的龙袍, 对他道:“父皇别骂皇兄,惠阳不爱听。”
那时她连步子都走不稳,声音软软糯糯, 清澈的眸子跟水洗过一般, 满满都是对他的维护。
“惠阳,想要谁的命?”
成泰帝声音艰涩, 他知晓惠阳心里有怨气, 也有恨。
父皇那样疼她,赵昀那样爱她,可全都被他害死了。可,他是逼不得已的啊!他们不死, 死的就是他!
成泰帝话音刚落, 心便高高悬起。
两个人的命。
那日,在这乾清宫,就是他与余万拙将父皇毒死的。
惠阳, 是不是想要他与余万拙死?
想到惠阳长公主恨他恨到希望他死, 他握着酒杯的手便忍不住颤抖, 清澈的酒液从杯口溢出, “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惠阳长公主望着成泰帝那张惊惧扭曲的脸,轻声道:“余万拙与凌叡,皇兄,我想要他们死。”
“父皇是被余万拙毒死的。若非他在这乾清宫里给父皇的药下了毒,父皇又岂会死?还有凌叡————”
细长的指慢慢抚着酒杯的边沿,惠阳长公主的声音低柔而平静,带着蛊惑一般,“如今这朝堂泰半都是他的人,连余万拙都听令于他。皇兄,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余万拙会像当初害死父皇一样害死你吗?”
“七年前,皇兄不过是受了他们的欺骗才会做错了事。惠阳知晓的,皇兄就算想要皇位,也不会想着要杀死父皇和太子哥哥。都是他们骗了你,利用了你。”
惠阳长公主漆黑的眸子缓缓浮出一丝孺慕和信任,就像孩提时那般,望着成泰帝道:“哥哥,若真有报应,也应该报应在他们身上才对。凭什么哥哥要因着愧疚日日不得安宁,而他们却高枕无忧?他们才是始作俑者,只要他们死了,父皇和太子哥哥才会安息。”
“从前哥哥做错了事,父皇至多训斥两句便不会再罚你。这一次也一样,哥哥,我们一起,为父皇报仇吧。”
……
长夜寂寂,微带凉意的秋风吹得廊下的红灯笼摇摇晃晃。
成泰帝将手搭在赵保英的臂膀上,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乾清宫。
耳边又出现了承平帝训斥他无能昏庸的声音。
“赵保英。”成泰帝缓缓望向赵保英,那双失了焦的眼,藏着一缕诡异的近乎疯狂的情绪,“你说,朕若是给父皇报了仇,他会不会就不再骂朕了?”
此话一出,饶是见惯了成泰帝各种不为人知的面孔,赵保英的心脏依旧重重跳了下。
报仇?
当初害死先帝的分明就是他,他要寻谁报仇?
这皇帝的疯症愈发明显了。
是方才在乾清宫被长公主刺激了?还是王贵妃又给他下药了?
千番思绪在心头萦绕而过,赵保英在一瞬的惊诧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面色温和一如从前。
成泰帝问的这话根本就不需要答案,赵保英将背深深弓下,只轻轻道了句“皇上英明”,便不再多语,神态恭敬虔诚。
片刻后,成泰帝果真移开了目光,缓声道:“你曾经同朕说过,临安地动,父皇的功德碑擘裂,不是因着上天在惩罚朕,而是上天在同朕示警。”
“你说得对,老天爷的确是在同朕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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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莺阁。
薛无问酒过三旬后,便恭恭敬敬地给朱毓成做了个揖,笑道:“想来世叔想知道的都已经知晓了,小侄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祖母罚了。”
朱毓成抬眸睇他,“是怕你祖母罚,还是怕旁的人罚?”
薛无问摸了摸鼻子,笑着应了句:“都怕。”
朱毓成哼笑一声,摆了摆手,道:“走走走,快走!别打扰我与霍小郎下棋。”
朱毓成爱下棋,前两日听宗遮随意提了一嘴,说卫家这位小郎君棋力惊人,心里的棋虫早就蠢蠢欲动。
薛无问给霍珏丢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便离开闻莺阁,回定国公府去。
朱毓成拿起两个棋篓,随手抓一把棋子倒扣在棋盘上,道:“猜子。”
二人一来一往地在棋盘上下起了棋,朱毓成执黑,霍珏执白。
一局毕,朱毓成望着围在黑子周围的一大片白子,感叹道:“宗遮大人最不爱夸人,我还道他是看在卫太傅的面子情,才夸你一句。倒是我想岔了。”
方才那局棋,朱毓成输了七子。
上一次输这么多子,还是他初初学棋的时候。
他是承平一十六年的状元郎,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地意气风发过,自诩天资聪颖、棋力不凡。却不曾想,今日居然被一个年不若及冠的少年郎给步步紧逼,逼到不得不自断臂膀,方才不至于失去更多领地。
朱毓成含笑望着霍珏。
卫太傅曾是无数士林学子终其一生都想追随的人,眼前的少年,不说能不能青出于蓝,至少已做到了不堕先祖英名。
“宗大人说你为洗冤而来,待得卫家霍家洗脱冤屈那日,你还有何打算?”
朱毓成很清楚,洗去冤屈不代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至少,七年前震惊大周的先太子谋逆案,金銮殿里的那位,与凌叡一样,并不无辜。
凌叡可以死、可以遗臭万年,受万人唾骂,可成泰帝不能。
他是皇帝。
没有臣子敢要一个皇帝向世人昭告他曾经犯下的罪恶。
既如此,眼前这位少年郎,可还要继续留在盛京,为那位灭了自己一族的刽子手卖命?
霍珏怎会不明白朱毓成的话外之意?
轻轻放下手上的棋子,霍珏面无波澜地望着朱毓成,温声道:“小时候,祖父总是同我们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时刻谨记,肩上背负的责任。次辅大人觉着,为官者的责任是什么?是造福百姓、为民请命,还是忠于皇帝、忠于君权?”
朱毓成微微一顿,倏然间便想起承平一十六年的恩荣宴。
那时卫太傅站在承平帝身旁,睿智而平和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这些甫入官场、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笑着同他们道:“为官者,须得日日三省,莫忘初心。”
初心。
朱毓成出身寒门,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出生的那个小县只是一个清贫的不起眼的小城镇,那儿民风质朴,邻里之间虽偶有口角龃龉,可到底是称得上和睦的,一家有难万家帮。
最重要的是,那儿的县令县丞个个都是好官。
政治清明,民风纯朴。
生活虽贫苦不富庶,可日子不难过。
再是贫苦人家的小孩儿都能上学堂,朱毓成参加乡试的花销都是县老爷与好些县官一人一点银子凑出来的。
朱毓成的初心大抵就是成为那样的父母官。
爱民如子,为民请命,以百姓的安居乐业为己任。
思忖片刻后,他道:“为官者,自是要忠君、爱国、爱民。”
“那若是有一日,君权与你想要守护的黎民百姓起了冲突呢?”霍珏双手交叠,置于腿上,面色肃穆道:“前朝献帝沉迷于丹道,利用无数童男童女之血炼制丹药,最终不仅自己得了疯症,还毒哑了自己的女儿。那时天怨人怒,民不聊生,这才有后来大周皇帝的揭竿而起。”
“若是有朝一日,我们效忠的皇帝要虐杀我们要守护的百姓,次辅大人,你会选择维护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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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风清,金黄锦簇的桂花香飘十里,在夜色里恣意绽放。
细小的花瓣被风一吹便徐徐落地,马车的车轱辘一压便零落成了泥。
霍珏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花灯如昼,黑沉沉的眸子慢慢扫过公主府大门外的两尊瑞兽石像。
此时的公主府里,金嬷嬷正在给惠阳长公主绞着湿发,道:“公主昨日才洗过发,怎地今儿又洗了?马上天气就要转冷了,可得仔细些,莫要着了凉。”
惠阳长公主道:“今日入了宫。”
金嬷嬷叹一声。
今晨都察院的那位鲁都御史忽然登门拜访,与长公主在书房里也不知说了什么,弄得她一整日魂不守舍的,后来还提着酒进宫去。
鲁都御史是驸马的老师,很得长公主的尊敬。可七年前,自打驸马出事后,长公主就不再同鲁大人往来,也鲜少会入宫。
她将自己困在这公主府里,每一日都崩得极紧。
金嬷嬷不知长公主在乾清宫与皇上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出来后,那根绷得紧紧的弦似乎松了些。
金嬷嬷正想着,手上忽然一热。
惠阳长公主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嬷嬷莫要担心,鲁大人今日过来不过是告诉我一些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些事,我本该一早就去做的。如今虽然晚了,但至少我去做了。”
金嬷嬷低头望着她奶大的姑娘,屋里明亮的灯火落了几缕在她眸子里,那双死寂了许多年的眼眸似乎……终于有了光。
金嬷嬷喉头一哽,低声道:“老奴不担心,老奴什么都不问,老奴只要公主活得轻松些,松快些,便心满意足了。”
……
八月十五一过,盛京的天气果真凉快下来。
到得九月初,夏日里那些绿油油的树叶都要被习习凉风吹黄了边儿。
秋天自是要吃桂花糕与螃蟹的,今日明惠郡主和薛莹要来酒肆吃酒,姜黎见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便提着满满一大篮新摘的桂花去了酒肆,酿了些桂花酒,又做了些桂花糕。
明惠郡主与薛莹一进酒肆便闻到了甜腻腻的桂花香了。
薛莹是个嘴馋的,见着了那一碟子桂花糕,早就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望着姜黎道:“阿黎,这桂花糕怎么闻着比宫里御膳房做的都要香?定然是很好吃的罢!”
明惠郡主瞧着薛莹那副嘴馋难忍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拿蒲扇轻敲了下她的肩膀,戏谑道:“今儿倒是忘了带个铜盆来,好给你接接口涎。”
薛莹瞪了瞪明惠郡主,道:“好你个明惠,别同我说你不想吃?再说一会我连你那份也吃了!”
明惠拿蒲扇掩嘴,正欲开口,忽见两道高大瘦削的身影从一侧的厢房里出来,忙抬眼望了过去。
来人是两个年轻的郎君,一人身着白色织金杭绸,头戴精致华美的玉冠,另一人则身着藏蓝色的长直裾,身上除了一个香囊,便无旁的装饰,连头顶都只用一根朴实无华的木簪馆发。
明惠目光微顿,宗家的那位孔雀公子她是识得的。可他旁边这位郎君,她分明不认识,但不知为何,她竟然觉着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