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哪有红色的堂鸟花呢?
定风县的堂鸟花从来都是橙色的, 只不过是因着如娘喜欢红色,想给赵保英绣个独一无二的荷包,这才绣了一蓬红色的堂鸟花。
姓赵的公公, 定风县,还有红色的堂鸟花。
这几个字眼儿串在一块儿, 如娘便想起了赵保英。
高大人同她说, 这宫里人人尊敬的督公赵大人是承平六年入的宫。
可不该是这样的。
承平六年,保英哥哥明明是去大户人家给那家的少爷做伴读。那时爹爹还同她说, 不能耽误保英哥哥的前程。
为何会变成入宫做太监?
虽人人都说皇宫好,但她陪着阿黎在这宫里只呆了半日,就已经窒息到不行, 保英哥哥足足在宫里呆了二十九年啊!
如娘眼里的泪珠根本压不住,她知晓二人久别重逢,她不该哭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
当真忍不住。
她一直以为, 他与她之间, 至少他会是过得好的那个。
自打听到那声熟悉的“保英哥哥”后, 赵保英就像尊木塑般一动不动。
月色溶溶,晚风徐徐。
空气里飘着花香, 还有那沉淀着二十多年的,想碰而不敢碰的情愫。
在人前永远平静含笑的赵督公难得地红了眼眶。
可他答应过他的小结巴,再也不哭的。
赵保英狠狠闭眼, 再睁眼时, 那翻滚在眸子里的情感转瞬就被他压入深处。
眉眼弯下, 又成了宫里那爱笑的赵督公。
赵保英缓缓转身,缓缓对上如娘泪意朦胧的眼, 叹了声:“怎地哭成这样?”
都多少年过去了, 再往后挪个几年便是当祖母的年纪了, 这丫头怎地眼窝子还这样浅?
赵保英想像儿时那般给她擦泪,却又怕惹她生厌。
毕竟有二十九年的漫长时光横亘在他们之间,幼时再深的情谊,说不得都磨光了。
他贸贸然做出些亲密的举措,总归是不妥当。
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样罢。
与赵保英的诸多思虑不同,如娘心知此番相遇并不容易,下一回也不知晓什么时候能再碰面,此时满心满眼都只是想听他多说几句话。
她忙擦了擦眼,笑着同赵保英道:“你,莫要,笑我。我就,就是,太高兴了。”
赵保英微微提唇,望了望渐渐暗下的天色,道:“宫中非叙旧之地,过几日,我到‘状元楼’酒肆寻你。一会你便同高进宝回御花园去,你莫要害怕,高进宝那人瞧着凶,实则是个心善的,他会好生看着你与你那东家娘子,不会让人欺你。”
如娘自是不舍,她还有许多话没问他,可她晓得赵宝英在这宫里根本不得自由。
为人奴才者,就算地位再高,也终究是不自由的。
她点点头,认真问道:“你,你当真,会来?”
“当真。”
“不,不骗我?”
赵宝英笑了,从前在定风县,每回他让如娘在家里乖乖等他时,她都要这样问两句。
那时他总会同她道:“不骗你。谁骗如娘,谁就是小狗。”
-
如娘离开后,赵保英轻轻抚着扳指上的木珠,一贯阴柔的声嗓在夜色里缓缓坠下。
“查到什么了?”
一道隐于黑暗中的身影从夜色里现身,道:“回督公,李嬷嬷去了梅林后,见了周家二少爷周晔,还有定远侯府的宣世子。后来,镇平侯府的大小姐徐书瑶也去了那梅林。属下听着,那大小姐应是与霍夫人有旧怨。”
“旧怨?”
赵保英微微眯了眯眼,想起了小福子平日里嘴碎说过的坊间八卦。
印象中记得,那位大小姐与周晔是打小就定了亲,只不过刚出生没多久就因府中妻妾相斗,被恶仆卖给了人牙子,直到去岁才寻了回来。
想来她与姜家小娘子的梁子就是从前流落民间时结下的吧。
赵保英默然片刻,方才道:“贵嫔娘娘给那小答应投毒的证据可还留着?”
“还留着。那小答应的嬷嬷假死出宫,被属下送至京郊看守着。”
“很好。”赵保英面色淡淡地笑了笑,“先将人看着,哪日说不得需要她出来给她死去的主子好好‘报仇雪恨’。”
先前他差人捉住那背主的嬷嬷,不过是想着给王贵妃送个顺水人情。如今王贵妃连自个儿的人都管不住,那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了。
今日若非他来得及时,李嬷嬷的手就要落在如娘身上了。
那只手,不能留……
李嬷嬷并不知晓今夜之事,不仅给自己招来了天大的麻烦,还给自家主子埋下了隐患。
两刻钟前,就在如娘从琼苑门急匆匆出来时,李嬷嬷也急匆匆地去了梅林,寻到周晔二人,气喘吁吁地将遇到赵保英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了。
“二姑娘就在千秋亭里同几位小姐们吃茶赏花,奴婢不敢真的让赵公公去寻人,免得给贵嫔娘娘惹麻烦了。只好匆匆寻个借口,回来同二少爷与表少爷说一声。”
李嬷嬷是周贵嫔的奶嬷嬷,便是周晔都得要敬她几分。今夜让李嬷嬷偷偷替他做这缺德事,已是极难为人了。
“辛苦嬷嬷。”周晔笑着拿出从腰间扯下块和田玉佩,递与李嬷嬷,道:“听说您那小孙儿是个伶俐的,明日我便将他调到我院子里来伺候。”
李嬷嬷面色一喜,她那孙儿孩提时从树上摔下来过,自此便瘸了腿,在府里一直都不大得重用。
周晔若肯将她那孙儿调到他院子里,做个贴身小厮,那已是极大的体面了。
“谢谢二少爷!”
李嬷嬷欢天喜地地道谢,也不收那玉佩,推脱了几句后,便福了福身疾步出了梅林,往御花园去。
李嬷嬷前脚才刚离开梅林,后脚徐书瑶就已经寻了过来。
一见到周晔便气呼呼道:“我让你帮我把人抓过来,怎么到现在都没见着人影儿?”
周晔撇了撇嘴,先前他之所以答应帮她引姜黎过来,不过是为了拿她来遮人耳目罢了。
想着万一有人撞破梅林的事,还能拿徐书瑶出来挡一挡。
如今既然事不可为,那他自然也懒得搭理这脑子长在脚板底的侯府大小姐。
“我几时答应过你?你以为你是谁,让我替你抓人我就要替你抓人?诶,徐书瑶,你这是还没进我周家的大门,就拿自个儿当少奶奶看了?要脸不要脸?”
周晔这番话委实是太过羞辱人,徐书瑶被他说得一怒,“你,你——”
跟在她旁边的丫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赶忙上前一步,在徐书瑶耳边低声道:“小姐,贵嫔娘娘正在御花园赏花。您且忍着,可莫要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到她耳里去了。”
这宫里谁不知贵嫔娘娘与王贵妃交好,而贵嫔娘娘最疼的就是自家弟弟周晔了。因着徐书瑶与周晔定了亲,也爱屋及乌,时不时让徐书瑶进宫来。
小姐才刚从民间寻回来的时候,若不是贵嫔娘娘给了她体面,她不知道要遭多少白眼呢。
也因此,夫人千叮万嘱,要她看着小姐,不能让她同人吵起来,一定要在贵嫔娘娘同贵妃娘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徐书瑶听罢贴身丫鬟的话,勉勉强强冷静了下来。
狠狠瞪了周晔一眼,道:“不用你帮!我自己去寻那贱人,亲自教训她!”
她这话刚落,旁边一道身影倏地冲过来,狠狠捏住她细弱的脖颈,声音阴沉:“你骂谁是贱人?要教训谁?”
宣毅是习武之人,徐书瑶不过是个弱女子,他手掌稍稍用力,便叫她喘不过气来。
那头的周晔见状,忙上前拉住宣毅的手,道:“你疯了不成?这里是皇宫!”
宣毅恍若未闻,阴着一张脸盯着徐书瑶,“她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就来取你的命!”
-
御花园。
却说姜黎在如娘同高进宝离开后,便同素从去了钦安殿。
钦安殿就在御花园的中央院落,是皇帝、宫妃掐香行礼的地方。今日是成泰帝四十五岁寿诞,执掌凤印的王贵妃自是要在钦安殿为成泰帝祈福的。
中宫皇后常年礼佛,早就不管事了,偶尔才会从佛堂里出来露露面。王贵妃明面上是贵妃,比皇后低一级,可在众人眼里,早就同皇后没什么区别了。
要知道,宫里唯一的皇子就出自王贵妃的肚子。王贵妃比成泰帝年轻十岁,大皇子日后若成了皇帝,那王贵妃努力熬熬,说不得就是太后了。
姜黎去的时候,后宫众嫔和那些有诰命的外命妇正众星拱月般地围着王贵妃说话。
姜黎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的家眷,哪有上前说话的资格,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恭敬行完礼,便拉着素从往一边殿宇去。
才走了没一会,前头小路忽然来了人,兴冲冲叫住了她,道:“你可是阿黎?”
姜黎好奇地看向来人,见是两个生得十分明艳贵气的小娘子,便应了声:“我是,不知二位小姐是?”
眼前两位小娘子,一个穿着淡红绣百蝶传花遍地金褶裙,一个穿豆绿色镶金丝苏缎长裙,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那位穿豆绿色长裙的小娘子,姜黎不知为何竟然觉着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薛莹,也就是那穿遍地金褶裙的姑娘,见姜黎一头雾水的模样,忙拿起团扇,掩嘴一笑道:“我是定国公府二房的薛莹,这是诚王府的明惠郡主。我们二人寻你好久啦!”
姜黎这才想起来佟嬷嬷说的,阿姐特地请了定国公府二房的莹姑娘来照料她。
“原来是莹姑娘与明惠郡主。”
姜黎笑吟吟地行了行礼,薛莹尚且不说,但明惠郡主是诚王的女儿,成泰帝的侄女,她见到了自然是要行礼的。
明惠郡主忙扶起姜黎,大大方方道:“你是阿莹的朋友,自然也是本郡主的朋友,无需多礼。”
薛莹笑嘻嘻上前一步,一手挽着姜黎,一手挽着明惠郡主,亲亲热热道:“我面子大得很,阿黎你下回见着明惠了,确实不必行礼。”
说着,头凑向姜黎耳侧,悄声道:“你唤我阿莹便好,媗姐姐托我照看你呢。以后在这盛京,我罩着你!”
三人都是爱笑爱闹的性子,不过一会儿,小娘子之间的友谊就建立起来。
姜黎从前在朱福大街的人缘一贯来好,手帕交就有好几个,与张莺莺和刘嫣的感情更是情同姐妹。
可自从来了盛京,除了卫媗以及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就没旁的能说得上话的小娘子了。这会忽然多了两个年岁相近又脾性相投的朋友,自是开心到不行。
薛莹与明惠郡主在盛京的贵女圈里,一直都是塔尖的存在。尤其是明惠郡主,就连宠冠六宫的王贵妃都要礼待她三分。
她们二人忽然同一个六品小官的女眷走得如此近,倒是叫周遭的人很是吃惊。
徐书瑶从梅林回来时,正准备去寻姜黎的麻烦。
她这人最经不得旁人相激,方才宣毅的行为彻底扯断了她脑海里仅剩的理智。
宣毅不让她动姜黎,她偏要动,她是镇平侯府的嫡长女,她不信宣毅真的敢取她的命!
可她人还未去,便被何嬷嬷叫住了,说侯夫人正在寻她。
徐书瑶知晓是丫鬟通风报信了,只好狠狠地瞪了丫鬟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何嬷嬷去了御花园的抱厦。
这抱厦在御花园北侧,十分僻静,如今就只得侯夫人在那。
徐夫人轻轻扫了徐书瑶一眼,道:“我已经同贵妃娘娘替你告了病,你这就回侯府去。”
徐书瑶自是不依,“母亲,我还未同两位娘娘说话!”
“你还要说什么话?说你同自己未来夫婿的表弟在梅林私会?你脖子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你难道不清楚?”
徐书瑶摸了摸脖颈,慌忙道:“我没有同宣毅私会!我是去找——”
徐书瑶话尚未说完,徐夫人便“啪”一声甩了她一耳光,厉声道:“你还狡辩!我原以为你从庄子回来后能有所长进,不曾想还是一个蠢货!定远侯府正在同兵部尚书一家议亲,你同宣毅私会的事传出来,你知道有何后果?你是不是希望你父亲连最后的爵位都不保了?”
徐夫人说到这,气急攻心之下,整个人晃了晃。
何嬷嬷忙上前扶住她,担忧道:“夫人!”
徐夫人扶住额头,闭上眼,道:“嬷嬷,你明日便将姑娘送回庄子去,婚礼前两日再接回来。”
“母亲!”徐书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徐夫人却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挥了挥手,在何嬷嬷的搀扶下缓慢离开抱厦。
何嬷嬷见徐夫人面色惨白,不由得担心道:“夫人可要同小姐一块儿回府?”
“自是不能,今日是圣人寿宴,自然是要等宫里的主子们尽兴了方能回去。”
御花园的赏花宴是王贵妃主持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提前离开,再是不适,也要硬撑到赏花宴结束。
这盛京里,也就定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以及惠阳长公主敢不来赴宴。旁的人,连提早离席都不敢,又怎敢不来?
-
那厢赵保英刚回到紫宸殿,小福子便笑嘻嘻上前禀告:“督公,惠阳长公主来给皇上送贺礼了。”
赵保英挑眉:“长公主亲自来?”
“是。”
赵保英道:“长公主既来了,余公公可还在紫宸殿里伺候?”
小福子“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掌印大人一听闻长公主来了,便说要去请圆玄大师,跑得比谁还快!”
余掌印怕惠阳长公主这事,在宫里从来不是秘密。
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见着了长公主就跟老鼠见着了猫儿一样。
也不知他是怎么得罪了人长公主的。
赵保英抚着扳指上的木珠,也不说话,只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进紫宸殿。
此时的紫宸殿里,成泰帝听到内侍来禀,说长公主进宫了,欣喜若狂地起身往外走,想亲自去接她。
他这嫡亲的妹妹都多少年不理他了。
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一贯来好,小的时候她最爱黏着他的,还学民间的兄妹,不喊他“皇兄”,只偷偷喊“哥哥”。
若不是因着赵昀,还有……父皇,她哪会与他这般生疏?
这几年的乾明节,她一次都没来过皇宫给他祝寿。
眼下既然来了,定然是消气了罢。
成泰帝嘴角的笑意愈发深,却因着眼睛看不清路,只好在庑廊下等着。
没一会儿,便见惠阳长公主缓缓拾阶而上。
她穿着葱白底绣蓝色海棠花的八福湘裙,姿态端庄,妍丽的眉眼无波无澜。
见成泰帝亲自出来接她,脸色也依旧淡淡,冲成泰帝盈盈一福后,便淡声道:“皇兄,臣妹特地前来同皇兄道喜,顺道想问问皇兄——”
惠阳长公主说到这便话音一顿,抬起湿润的眼,定定望着成泰帝,唇角勾起一丝浅淡而诡异的笑意。